《地球號！宇宙飛船》桌游拋給玩家們的議題是，作為地球上最后一批幸存的人類，四名玩家同處一艘宇宙飛船。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圖

比爾·蓋茨主動在社交媒體為《卡坦島：新能源》打廣告：“我很喜歡《卡坦島》的這個新版本，其中新能源是制勝的策略之一——就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

不同領域的人可共創卡牌內容。一位自媒體編輯以涿州水災為背景，創作了一張卡牌，名為“再見了，所有的紙質書”。

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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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汪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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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國會場，西裝革履的官員們在談判桌前簽署文件；家里的客廳，身穿T恤和拖鞋的普通人同樣有機會在茶幾旁討論人類命運。

宇宙中發現一顆礦星，要不要拍賣開發權？船艙容量有限，能不能把礦渣和不可回收垃圾拋棄至宇宙？為了減少飛船的資源消耗和內部矛盾，應不應該強制船員每天至少觀看6小時讓人愉悅的VR（虛擬現實技術）？

這是《地球號！宇宙飛船》（下稱《地球號》）桌游拋給玩家們的議題。作為地球上最后一批幸存的人類，四名玩家同處一艘宇宙飛船，分別扮演經濟、舒適、環境、文明部門部長，共同決策，航行至“新家園”。

狹義的桌游是小眾愛好，但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玩過廣義的桌游，比如麻將、摜蛋、斗地主、象棋……

桌游已不僅是為了娛樂和社交，還開始承載社會價值，體現公共屬性。氣候主題正是其中之一，國內外已涌現出多款氣候桌游，玩法各異：有注重角色扮演的“美式”，還有注重策略謀劃的“德式”，由易到難，小白和發燒友都能滿足。

與電子游戲相比，桌游的市場規模很小，甚至沒有官方統計數據。但桌游讓人們走出樓宇和信息繭房，與真實的人面對面產生連接。當許多人反感說教，認為氣候變化是精英敘事，與自己無關時，圍坐下來玩會兒桌游，可能會改變看法。

01

隱藏的沖突

無論貧富，人類都在同一艘船上。

“環境部長”抽到一張卡牌：路過的外星艦隊希望收購超過60歲的地球人樣本，大家同意嗎？“我覺得太可怕了。”“舒適部長”發表觀點，“如果60歲以上的人走了，他們的親人怎么辦？如果通過，只會走向更黑暗的地步，跟飛船現在爆炸沒有任何區別。”

這一輪討論順利通過，但經歷多個議題后，飛船最終還是不幸爆炸。此時，經濟部門的分數最低，而文明部門分數最高。“光有文明有啥用？大家都吃不起飯，文明如何延續？”失意的“經濟部長”吐槽。“所以它沒有得到延續，成了一個古文明。”“文明部長”的黑色幽默把大家都逗笑了。

這是《地球號》游戲的場景之一。

《地球號！宇宙飛船》桌游設計的游戲場景。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圖

而桌游發燒友陸博杰在玩《地球號》時，更喜歡把玩家扮演的“部長”換成“部門”，這樣就可以不受4名部長的人數限制，感興趣的伙伴在中途隨時加入不同部門，一起討論。

這正是這款游戲的設計師Vincent希望看到的。Vincent是亞洲最大桌游展“DICE CON”的主理人，接觸過無數款桌游。在推翻了三個版本后，他決定“返璞歸真”，他希望《地球號》毫不復雜、能隨時停止、甚至連圍觀的人也能搞清楚規則。

討論的過程正是游戲的高光時刻。

“每一張議題卡片都很像一個寓言。”王玨說，如果這些真實事件發生時，它要么很難說清楚，要么需要大量的背景信息才能有效討論，但變成寓言后，就很容易夾雜個人觀點，形成部門之間的沖突，游戲的氣氛就熱起來了。王玨來自環保組織“綠色和平”，負責《地球號》的故事框架和文案設計。

但議題帶來的影響是未知的。這也是《地球號》的核心游戲機制——每個議題都影響各部門數值，初始數值是10，一旦有部門的數值降至0，飛船將爆炸。達成共識前，出牌人不能透露議題產生的后果。

這個設計呼應了人類正面臨的氣候危機：玩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翻船”，正如人類不清楚自己是否抵達了氣候臨界點。“在缺少有效溝通和相互理解的情況下，我們會想，也許對方的情況很好，情況還沒有那么危急。”Vincent說。

02

硬核的規則

不過，一些資深桌游玩家重玩《地球號》的意愿并不強，因為卡牌數量有限，玩家不適合再重復討論一遍相同議題。

衡量桌游的重要指標之一就是“重開性”，一些規則簡單、卡牌數量有限的桌游適合新手入門，但代價是“重開性”可能不高。

規則復雜、注重策略的“德式”桌游，“重開性”往往更高，比如誕生于2022年的《SDGs產業規劃大師》（以下簡稱《大師》），發起人柳濟琛獲評過“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青年領袖”，設計師的名字叫水水。

很多人一開始被它的名字“勸退”，SDGs是聯合國制定的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包括消除貧困、消除饑餓、氣候行動等。

SDGs是聯合國制定的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資料圖

在陸博杰心目中，這是一款被名字耽誤了的好游戲。玩家們扮演城市規劃師，操控城市的產業建設和生產，在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之間取得平衡。游戲只有一名勝者，玩家必須彼此競爭。

這款游戲有不同流派的打法，可以走“先污染后治理”路線，也可以走純綠色低碳發展之路，還可以把兩者綜合。不同的玩法給了玩家反復探索的欲望和新鮮感。

偏重策略的《大師》激發了陸博杰的興趣，但對小白來說仍然過于“硬核”。水水說，一盤2小時的游戲，時長對于桌游愛好者而言只算適中，但對于沒怎么接觸過桌游的人而言門檻還是有點高。于是，2023年，水水又設計出了簡化版的卡牌。

《翻云覆雨手》也是一款競爭策略類的氣候桌游，由非營利性組織“科萊美特” 在2021年推出，以激勵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和《大師》有點相似，玩家分為海洋國和陸地國兩大陣營，分別扮演農場主、工業黨、商人、學者角色，在建設產業的同時需要低碳。

《翻云覆雨手》更加“硬核”，當游玩人數為建議的8-10人時，每盤游戲時長可達3小時。游戲規則也更加復雜，光是介紹教程的視頻就長達15分鐘，游玩過程中，還需要一位專門的人來引導玩家行動。

《地球號》《大師》和《翻云覆雨手》都是為了社群活動的場景設計，如果前兩者還能偶爾在家里或桌游吧開上兩盤的話，最后這款只適合在主題活動中針對特定人群開展。

為了推廣，《翻云覆雨手》開展了“桌游合伙人”計劃，在全國招募并培訓氣候傳播行動者，再讓他們組織更多社群參與。截至2024年7月底，已有124位桌游合伙人在全國舉辦了超過444場桌游活動，吸引了5025位玩家參與。

《SDGs產業規劃大師》桌游的游戲場景。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圖

03

有趣又有用

水水創建的桌游工作室的口號是，“讓游戲有趣又有用”。

有用的背后是真實的故事和數據。《大師》中風電廠對環境的影響和碳排放數值，全部源自環評報告，按比例轉化為游戲數值。這的確觸動了玩家，有玩家評價《大師》：設計師帶著“環保”的命題寫了個作文，但又不顯得假大空。

《地球號》包裝選用的是紙漿雞蛋盒，用一條紙帶扎起，替代了傳統塑料膜封裝，卡牌印刷用紙也都經過“FSC森林認證”，以促進森林可持續經營——這對印廠并不陌生，因為出口游戲經常使用，但國內桌游界鮮知。后來，Vincent又接觸到《綠色桌游指南》，發現游戲道具中的鐳射貼紙工藝不那么環保，仍需改進。

玩家也可以加入創作。面世三年后，《地球號》推出了2.0版本，邀請不同領域的人共創卡牌內容。他們不只是來自環保機構，還包括食品與農業、信息與科技發展、科幻甚至在出版業——氣候變化的影響，已滲透到各行各業。

北京以南的河北涿州有許多圖書倉庫，但2023年，涿州遭遇水災，圖書泡了水，出版業遭受重創。出版文化垂直自媒體“做書”編輯榮雨波就以此為背景，創作了一張卡牌，名為“再見了，所有的紙質書”，卡牌的文本寫道：書存在飛船下層的倉庫中，被飛船冷卻艙泄漏的儲水淹沒，發霉發臭。

在桌游社會化實踐方面，臺灣走得更早，甚至有給長者設計的桌游。

2018年，桌游設計師陳智帆設計了《電力啟動》，玩家要平衡煤炭、天然氣、核能、新能源等，創造出最有效率的發電方式。這款游戲在臺灣“經濟部能源署”組織的桌游比賽中脫穎而出，并獲得了“2019桌游金驢獎-最佳臺灣原創桌游”等獎項。

政府組織桌游設計比賽的出發點是，發展哪類能源，爭議很大，希望公眾在游戲中了解各種能源的優劣勢。

2023年，陳智帆還設計過反校園霸凌和假新聞泛濫的桌游。

桌游從業者有一個共識：無論桌游再怎么“有用”， “好玩”永遠排在第一位。就像郭德綱所說，“相聲要是不搞笑就太搞笑了”。

邱靖是一位教育工作者，經常組織桌游研學活動。他發現，2020年來自韓國的桌游《李智慧的生存游戲》關注女性議題，推出后迅速風靡，但不久后便慢慢沉寂，原因之一就是游戲機制設計不夠“好玩”。

如何讓桌游好玩？水水的心得是：要有體驗感，包含成長感、緊迫感、互動感、新鮮感、探索感……這需要游戲機制設計來強化。

逼真的細節可以提升體驗感。比如一款森林主題桌游《蒼翠之星》中，樹苗成長為大樹過程中，設計了陰影，大樹會遮擋小樹。

道具也能錦上添花。例如《電力啟動》中，玩家建造的發電廠產生的碳排放會變成一個黑色的塑料小方塊，壘起來變成“碳塔”，有人只疊了8個方塊就塌了，而有人疊了12個還屹立不倒，這就考驗了玩家的動手能力。

梁淑怡/設計

04

氣候桌游是否“出圈”了？

王玨決定開發《地球號》之前，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無論如何，形式都要非傳統。除了桌游，她還考慮了播客、電子游戲，甚至citywalk。

張思璐說，科萊美特曾做過青年氣候意識與行為的調研，發現年輕人更喜歡體驗式教育，不喜歡說教。而流行文化一直在變化，桌游是其中之一。

雖然桌游在歐美國家擁有百年以上歷史，但現代桌游的發展并不長。水水觀察到，國內桌游興起始于2008年左右《三國殺》的火爆，國際上2014年以后桌游數量才井噴，長年靜止的桌游排行榜單終于開始輪轉。

王玨、張思璐等人經常組織氣候主題的線下活動，比起講座、觀影會等單向輸出的形式，桌游的互動感、社交屬性更強，參與者更愿意表達自己的觀點。許多人都抗拒說教，游戲的外殼也更容易讓人放下“戒心”，寓教于樂地接受氣候知識。

《地球號》推出后，有其他機構的人找到王玨，也想制作桌游。在2021年的DICE CON展會上，王玨看到《地球號》展臺前逗留的多是典型的桌游玩家，到了2023年，除了桌游玩家，展臺前更多出現了學校老師、教培從業者、設計師、社會學研究者等人群。

生態環保主題的桌游越來越多。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圖

氣候桌游是否“出圈”了？一些受訪者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氣候桌游既讓一些沒接觸過桌游的氣候圈內人士體驗了桌游，也讓一些桌游愛好者了解了氣候議題，不過作用更明顯的還是前者。

從另一個角度看，目前氣候主題桌游數量和普及度仍然不夠，甚至許多普通桌游愛好者都沒玩過。邱靖在組織桌游研學活動時，發現最受歡迎的是經營管理類（如大富翁），其次家長希望孩子多接觸數學類桌游，還有一部分玩家著迷于歷史類題材，氣候主題桌游優先級不高。

“在歐美發達國家，氣候是主流議題之一。但在中國，無論是孩子或家長，其實并不太關注氣候變化。”邱靖說，“普通人更關注柴米油鹽，覺得氣候變化離自己太遙遠。”

王玨也常聽到許多人說“氣候變化事不關己”；或者，氣候變化影響確實很大，但這是精英話題，自己有多不環保，都比不上富豪們乘坐一次私人飛機。

當極端天氣越來越頻繁，破壞力越來越強，“與我無關”的前一種觀點開始淡化，“不想行動”的后一種心態又常令王玨等“圈內人”感到無力。但后來她慢慢想通了：越來越多人參與討論，就是在改變。

邱靖也在研學場景中嘗試氣候、生態、環保類的桌游，他對經營、數學、歷史類桌游已很熟練，要嘗試更跨界的探索。

05

風向標：出圈的桌游

氣候議題在國際上的熱度更高，氣候桌游也是，在國際桌游圈已有兩款游戲出圈，堪稱“風向標”。

《卡坦島：新能源》（左）和《曙光》被認為是出圈的兩款氣候桌游。南方周末記者林方舟/圖

一款是經典桌游《卡坦島》推出的新版本《卡坦島：新能源》。《卡坦島》被認為是最適合新人玩家入門的桌游之一，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擁有極高的影響力。玩家作為島上的一名拓荒者，需要選擇定居點、收集資源、鋪設道路、修建新定居點、建造城市，同時防范盜賊侵擾 。既要與其他玩家競爭有利地區，又要合作交換彼此稀缺的資源。最快達到規定得分的玩家贏得游戲勝利。

《卡坦島：新能源》保留了《卡坦島》的核心機制——拓荒，而議題換成了在發電時要選擇化石燃料還是可再生能源。

比爾·蓋茨是《卡坦島》系列的“鐵粉”，作為氣候議題的關注者，他更是主動在社交媒體為《卡坦島：新能源》打廣告：“我很喜歡《卡坦島》的這個新版本，其中新能源是制勝的策略之一——就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

比爾·蓋茨正在玩《卡坦島：新能源》。微博/圖

另一款風向標是2023年發布的《曙光》（Daybreak，或譯成《黎明》），獲得了被譽為“桌游奧斯卡”的“德國最佳桌游獎（SDJ）黑標獎”。

《曙光》的玩家要扮演歐盟、美國、中國等不同國家/組織，每一方各有所長，要探討如何分配有限的行動力，通力合作，否則一起輸。游戲的核心是一方面通過碳減排降低溫度，另一方面對應溫升帶來的干旱、火災、海平面上升等災害——這和人類應對氣候變化的“減緩”和“適應”行動一模一樣。

不只是氣候桌游，早在2019年，以觀鳥為主題的桌游《展翅翱翔》（Wingspan）就獲得了SDJ黑標獎。Vincent觀察到，在此之前，生態類主題桌游數量很少，自《展翅翱翔》獲獎后開始涌現，很可能是受到該獎項的影響。這些新出現的生態類桌游，在桌游吧也常常受到歡迎。

Vincent感覺，隨著《曙光》的獲獎，可能會掀起一輪氣候主題桌游的熱潮。

而且，國內目前的氣候主題桌游主要是為了社群活動的場景而設計，沒有刻意商業化，甚至并未公開發售。《卡坦島：新能源》《曙光》的出圈證明，氣候主題并不是“商業黑洞”，也可以叫好又叫座。

（Vincent、水水為化名）

校對 | 吳依蘭 視覺 | 梁圓

本文首發于2024年10月8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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