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與麗達

在中國汗牛充棟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譯本、改編本與詮釋讀本中，往往有驚世駭俗之論。

比如，有一個少年兒童版里說麗達與謝廖沙結婚了。麗達成了謝廖沙的新娘。

這一說法來自于何處？

這應該是后來發現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手稿中的相關描寫，但作者的改定本里，并沒有這部分的內容。

梅益后來的版本里，把手稿里的這一部分作為附錄放在小說的后面，供作參考，從中可以看到作者曾經的構思。

但在定稿本里，這些段落并沒有存在。

現在有的譯本，把小說里的手稿本的刪節部分，給插到了正文小說里，從而使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陡然間冒出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內容，造成的后果就是混淆視聽，破壞了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原有框架與情節。

我們看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手稿本里關于謝廖沙與麗達愛情發展的部分：

————（接麗達主動獻吻謝廖沙）這個舉動對謝廖沙來說太突如其來了，即便他在刑場面對槍口，也未必會這樣心慌意亂。他只知道麗達在吻他，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無法理解。這個麗達，他連握她的手超過一秒鐘都不敢。

“謝廖沙，”她稍稍推開他那暈乎乎的頭說，“我現在把自己交給你，是因為你充滿青春活力，你的感情跟你的眼睛一樣純潔，還因為未來的日子可能奪去我們的生命。所以，趁我們有這幾個自由支配的時辰，我們現在要相愛。在我的生活里，你是我愛的第二個人……”

謝廖沙打斷她的話頭，向她探過身去。他陶醉在幸福之中，克服著內心的羞澀，抓住了她的手……

曾經難以理解的麗達如今成了他謝廖沙心愛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激情闖進了他的生活，這是他對麗達深沉而又博大的同志情誼，它占據了他那顆渴望火熱斗爭的心。開頭幾天，他的生活常規完全給打亂了。可是緊張繁忙的工作不等人。不久他又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直到眼前的這個秋天，生活只賞賜給他們三四次見面的機會，這幾次見面令人心醉，永生難忘。——

但是聯系上下文，沒有看到任何麗達成為謝廖沙妻子的跡象。

我們在俄文網站上找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原文，林林總總很多版本，但沒有一個原文本里出現上面我們引述的部分。也就是說俄文網站上，并沒有把手稿本里的刪節部分，插入到正文之中。

而實際上，如果麗達與謝廖沙結婚了，也會威脅到小說后半部分麗達與保爾之間的感情牽連線索。

在國內有的譯本里，將麗達譯成了謝廖沙的情人，如新世紀出版社2022年就作如此之譯。

這還比較符合小說里的整體設定。

因為我們在小說里接下來的部分，可以看到謝廖沙與麗達分別的時候，并沒有強調是夫妻別離，我們看看小說里的描寫：

——宣傳鼓動科的車廂已經掛到列車上，謝廖沙在離車廂十步左右的地方抓住了麗達的雙肩。他感到就要失去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低聲地說：“再見吧，麗達，我親愛的同志！咱們還會見面的，你千萬別忘了我。”

他害怕自己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該走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都握疼了。——

可以看出，他們之間仍是同志關系，并不是夫婦。而且當時麗達十八歲，謝廖沙與保爾是同齡人，當時保爾也就十七歲，根本不可能達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還有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麗達究竟有沒有愛過謝廖沙？

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從小說里提供的文本來看，謝廖沙根本不是麗達碗里的菜。

小說里寫到，當麗達在縱情地深吻謝廖沙之前，曾經有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

——“你看到天空沒有？天空是碧藍的。你的眼睛和天空一樣，也是碧藍的。這不好。你的眼睛應該是深灰色的，像鋼鐵一樣才好。碧藍色未免太溫柔了。”——

這個話里，其實帶著非常明顯的女人遺憾情緒，在一個女人準備親吻男人之前，竟然數落男人的不好，可見，這個女人心中的傾向性是非常明顯的。

而之前麗達曾經兩次拒絕謝廖沙太過明顯的肉麻的握著她的小手戀戀不舍的花癡暗示，令謝廖沙一腔熱情很受挫敗。

而這一次麗達為什么突然對他另眼相看，對他毫不設防，主動示愛呢？

我們注意到，這一次麗達向謝廖沙獻吻，是她主動的。

小說里寫到，當謝廖沙說要到林子里洗澡的時候，麗達主動要求同去。

可以說，麗達對自己的獻吻是深謀遠慮的。

兩個人在洗過澡之后，躺在林中的空地上的時候，其實這時候麗達心不在蔫。

小說寫她：“她輕輕咬著草莖，心里正在想著別的事。”

什么事，讓她如此分心？

下面她終于說出了她主動陪他出來的真正動機：

——“現在，前線情況確實嚴重，咱們國家得經受激烈戰斗的長期考驗。”她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謝廖沙，咱們不單要用嘴和筆戰斗，也要拿起槍來。中央已經決定，動員四分之一的共青團員上前線，你知道嗎？謝廖沙，我估計，咱們在這兒不會待很久了。”——

潛臺詞是非常明顯的，麗達如此溫柔的目的，是動員謝廖沙參軍。

謝廖沙心領神會，這也是他日后參軍的原因。

在兩個人接吻的描寫之后，就接上了上面我們引述的那一段刪節部分。

在這一段改定本中不存在的描寫中，可以看出如下幾個信息：

一是謝廖沙是初戀，而麗達顯然早已有了情感的體驗。

她說謝廖沙是她“愛的第二個人”。小說的第二部，描寫麗達與保爾一起出差的時候，曾經這樣實錄她的內心所思所想：

——“麗達似乎猜到了保爾的感情，在暗中微笑了。她已經嘗過愛情的歡樂和失掉愛情的痛苦。她先后把她的愛情獻給兩個布爾什維克，可是，白衛軍的子彈卻把那兩個人從她手中奪走了：一個是英勇的、身材魁梧的旅長，另一個是生著一對明亮的藍眼睛的青年。”——

可見，麗達的情史還是挺豐富的。

二是麗達只是償付謝廖沙對她的單向的愛。

在上面引述的改寫本刪節的描寫中，麗達對謝廖沙的話值得玩味：“我現在把自己交給你，是因為你充滿青春活力，你的感情跟你的眼睛一樣純潔，還因為未來的日子可能奪去我們的生命。所以，趁我們有這幾個自由支配的時辰，我們現在要相愛。”

這一段話中，麗達稱自己交付自己的原因，是因為謝廖沙的純潔，而實際上，一個女人并不喜歡一個純潔的男人，這里的麗達對謝廖沙的肯定，只是對謝廖沙的安慰。接下來，麗達說出了她獻身的真正原因：“還因為未來的日子可能奪去我們的生命。所以，趁我們有這幾個自由支配的時辰，我們現在要相愛。”

麗達的理由是終極性的，也注定不是真正的愛情得以正常存放的理由。她的意思是說，反正未來生死未卜，既然你需要我的愛，不知道我們能活多久，那么，在擁有自己的時候，為什么不能給對方償付呢？

可以說，麗達更像是在看不到光明的未來的情況下，而唯有在當前還能夠掌握自己的身體與靈魂的逼窄時間段里，作出了一個由靈魂主宰肉體的選擇，就是把肉體交給對面的那個她并不愛的男人。

她對愛的界定，只是順從了謝廖沙的感受而已。

麗達這個人的偉大之處就在這里。

她懂得男人，憐憫男人，明明不愛，但她會謙讓，理解對方，甚至委曲求全，委曲自己，成全男人。

日后，當她與保爾在中央團代會開會的時候再次重逢的時候，保爾很是后悔當初沒有發展他們之間的感情。但麗達陳述了自己已經結婚，有了一個女兒，斷了保爾的念想。

但是麗達還給保爾寫了一封信，這封信里分明寫出了暗藏的玄機：“我對生活的看法并不太拘泥于形式。在私人關系上，有的時候，當然非常少見，如果確實出于不平常的、深沉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就可以得到這種例外，不過，我還是打消了償還我們青春的宿債的念頭。”

這封信在五十年代的中國讀者里引發了巨大的撼動，一部長篇小說，有的人讀到了主流意志，有的人讀到內心的欲望，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中國讀者這里，就像盲人摸象一樣，每一人都能觸摸到需要的那一部分。

麗達的這封躲藏在紙頁中、幾乎讓人跳過不讀的一封信，在五十年代的讀者那里，激蕩起異樣的情感。

有一位女性讀者，說她能把這封信背下來。

有的人背的是：“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有的人背的是“私人情況是可以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的。”

麗達在對待保爾的時候，再次重演了她對謝廖沙的那種“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的人生信條，就是為慰藉男人，她可以拋棄一切人生的戒律與信條。

只是保爾有鋼鐵的意志，沒有讓麗達“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在他身上償付與兌現，而謝廖沙因為他的性格的原因，她做到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但是兩個男人對待她的“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的手法”，卻加倍地讓她知道選擇哪一種男人。保爾這樣的她無法掌控而只能被他引領、被他帶動、被他掌控的男人，才是她的真愛。

這就是我們說的下面的第三點：

三是麗達喜歡鋼鐵的男人，而不喜歡謝廖沙身上的溫柔。

保爾與麗達相識，在第一部末尾部分。

很可能，作者在先出版第一部的時候，并沒有把麗達安排成跟保爾之間建立感情，因此第一部在交代保爾初識麗達的時候，用的是一種漫不經心的筆法。那是保爾在肅反委員會里工作一段時間覺得不適應而重新到團省委要求工作時，一位工作人員，讓他找麗達，由她安排保爾工作。

小說里一句話結束了保爾與麗達的相識過程：“保爾同那個皮膚黝黑的姑娘烏斯季諾維奇談了不一會兒，就談妥了：他到鐵路工廠去擔任不脫產的共青團書記。”

麗達在團省委工作，屬于保爾上級，本來不會與他發展成愛情關系，但是第二部一開頭，就通過麗達的日記，交代了調到中央去的領導謝加爾在臨走之際，把他的一個學生介紹給了麗達：

——“您替我接著帶下去吧，不要半途而廢。麗達，無論是您，還是他，都有值得互相學習的地方。這個年輕人還沒有擺脫自發性。他還是憑著他那奔放的感情生活的，而這種旋風似的感情常常使他走彎路。麗達，根據我對您的了解，您會是他的一個最合適的指導員。”——

這段話里，并沒有夸贊保爾什么，反而說他“還沒有擺脫自發性。他還是憑著他那奔放的感情生活的，而這種旋風似的感情常常使他走彎路”，其實道出了保爾的缺點，那就是保爾有一點我行我素，不受什么壓束。

在領導看來，這種風格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但是對一個女孩來說卻大為受用，正是領導所說的保爾“旋風似的感情”，卻讓麗達大開眼界，讓她這個一直出沒在男人堆里如同男人一樣對付工作的女人，享受到“乖乖女”的味道。

這正是麗達在謝廖沙身上尋找不到的東西，那就是鋼鐵一樣的、旋風一樣的存在。

接下來，麗達與保爾一起外出乘火車，在這一個環節里，保爾采用了一種暴力的、蠻橫的、不合規范的手段，把車上一群不三不四的群氓，給整治得服服帖帖，保爾拳打腳踢，打出了一個良好的出行的治安狀況。

保爾是相信拳頭的，朱赫來在對他進行啟蒙的時候，也不忘告訴他如何用拳頭正確而準確地說話，所以保爾具備基本的拳技，這在保爾路救朱赫來段落中，發揮了神力。

麗達本來是帶著保爾出行，但結果卻是保爾當了開路先鋒，麗達從頭到尾，都享受到的是受呵護的味道，任何女人在這種男人面前都沒有抵抗力。當麗達與保爾坐上火車的時候，麗達心里很自然升起了一種暖心的輝光，因為受到保護，她的心里的小女人的情愫猶如發酵一樣，快速膨脹，當時就對保爾流露出“意密體不疏”的心緒，“坦然地用胳膊抱住她的朋友”，而且，她在“暗中微笑了”。

想想她之前所謂愛過的謝廖沙，到鄉下去征收糧食，還被鄉下人打了一頓，然后麗達到病床上去看望了謝廖沙，謝廖沙受寵若驚，這是一個從女人身上尋找溫暖的男人，這注定不是女人喜歡的男人。

保爾對麗達的態度，與謝廖沙完全不一樣，謝廖沙軟軟綿綿，兩次握著麗達的手，不肯放手，直到麗達面露不悅，謝廖沙才尷尬地拉開了距離。而保爾從來沒有向麗達露出那種卿卿我我的態度，卻讓麗達追隨著他，這是因為麗達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她心目中最高級別的“鋼鐵般男人”的存在。而這樣的男人，才是女人心目中的極品男人層級。

可以說，麗達代表著小說里的愛情的天平，衡量著女人心目中更為傾心與傾斜的男人是一種什么樣的類型。

麗達與謝廖沙這兩個角色在小說里的存在，只是為了襯托保爾的精神意志的背景墻。謝廖沙代表著保爾的童年的小伙伴，兩個人性格迥異，小說里多次寫到謝廖沙流下了眼淚，而在保爾身上絕對見不到落淚的場景。麗達的愛情選擇中，錨定了保爾才是符合她的對男人鋼鐵般強硬要求的那一類男人期許。

應該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如果僅僅寫出了戰爭中的血與火的交鋒，那么，他僅僅是一個皮毛的現象紀錄者，但是他還在小說里深入到靈魂深處，尤其觸及了自古就沒有定論、至今依然成迷的愛情的秘境，作出了他的精準的分析與解讀，這就使得作者具備了對人性與愛情之謎進行釋疑解惑的解剖者的資質與資歷。

由于如此的介入與涉入，豐潤了小說的心理探索意味與人性解析底蘊，即使是一個批評《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人，也不得不在此心悅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