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馬明展(湖北隨州人)
撰文:胖爺
1999年10月,時年17歲的我,被迫背上行囊,踏上了南下之路。十月金秋,楚地的早晨卻吹來陣陣風寒。
此前,除了縣城,我從未出過遠門,此番赴深打工,手里只捏著一個信封,上面有一個深圳石巖鎮的地址。
這封信是同村唐姓大哥寄給我的,我倆相差三歲,因性情相通,雖算不上知己兄弟,但情誼還算深厚。私底下,我給他取了個唐山大兄的綽號,他欣然接受。
石巖是我南下的目的地。我深信,前往石巖,投奔唐山大兄,他必定會護我周全。
可我失算了。
待我輾轉周折,終于抵達石巖,找到唐山大兄的工廠時,卻從保安處得到一個消息:唐山大兄與人發生爭執,在車間動手傷人,被工廠勸退。據說,去了東莞厚街。
彼時,沒有電話,一個人從工廠走散,可能就永遠走散了。我聯系不上唐山大兄,一時莫名慌張。
我未曾料想,會碰到如此境況,準備不足,不知如何是好。工廠對面的士多店,有一排座椅,我提了行李過去,找位置坐下,心中一片茫然。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看到工廠保安朝我走來,他身后,還跟了一個女子。
待保安作了介紹,我才知道,唐山大兄平時待人不錯,與這位保安結下了情義,他身后的女子,也是唐山大兄義結金蘭的“兄弟”。
保安姓宋,山東人。山東人講義氣,在后來給過我很多無私幫助。那女子姓鐘,江西九江人,名字里有個“潔”字。我喊她潔嫂,以示尊重。
后來我才知道,她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尚未嫁人。可她喜歡潔嫂這個稱呼,我想改口,也改不了了。我一度猜測,她與唐山大兄關系匪淺。唐山大兄是“兄”,所以稱她為“嫂”,恰如其分。
在他們的引薦下,我順利入職這家電子廠。
得益于唐山大兄的關系,潔嫂愛屋及烏,待我極好,辦入職手續時,填表辦廠證這一類事務,都幫我代勞了。在選購日常生活用品時,她也格外熟悉。廠外有兩家士多店,哪里店被子好,哪家店食品好吃,她一清二楚。從她嫻熟的動作看得出來,潔嫂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電子廠不大,三四百人,除了主管以及物料和雜工,拉貨搬運之外,極少有男性面孔。
電子廠只有一棟廠房,四層樓。一樓是倉庫和包裝部,二樓三樓是制造部,四樓是設計和版房部,也是閑人免進的地方。此外,寫字樓和宿舍樓,則與廠房分開,但相隔不遠。
我分在裝配車間,在二樓上班,潔嫂的工位在三樓。最初那段時間,但凡她有空閑,便會跑到二樓,問我習慣不習慣。
潔嫂來電子廠已經有三四年了,她人緣好,廠里不管當官還是干活的,大家都認可她。
潔嫂特意跑來問候,并手把手教我,意在表明我與她的關系,希望大家不要為難我。
當年在工廠,不同地域的工友,相互結盟,彼此照顧,一致對外。初入職,無親無友,很容易被同事孤立。
不但在車間如此,潔嫂還跑到我們男生宿舍,為我送牛奶和方便面,關懷備至,即使親姐姐親嫂子,亦不能如此。
為了避免惹出禍端,廠里不允許男生去女宿舍躥門,但女生可以前往男宿舍。只是,男宿舍普通臟亂差,男生們下了班,常穿著褲衩在屋里走來走去,即使來了外人,也不顧忌。
潔嫂去過幾次我宿舍,對此情形不管不顧,似乎她早就見過風雨,此等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事。久而久之,舍友們不免打趣我,稱潔嫂對我非常一般,是不是別有用意。
我尚年少,哪里經起得這般調侃。可我不敢對舍友放肆,心中早就無名火起。
工廠生活單調乏味,沒什么娛樂。有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潔嫂突然闖了進來,她穿一條碎花裙,剛洗過頭發,臉上顯得干凈清爽,尤其那雙眼睛,透露出特別的神采。
舍友捂嘴偷笑,我受不得這刺激,正欲對潔嫂發火。她突然伸出手來,遞給我一個收音機。
那個年代,流行聽廣播。我曾無意中跟潔嫂提起過,有個叫胡曉梅的人,她的節目,夜空不寂寞,很受歡迎,溫暖了無數異鄉人。
想不到,潔嫂竟然買了一個收音機,送給我作為禮物。當晚,我聽著廣播入眠,之前對潔嫂的怨與怒,全化作了愧疚。
90年代的石巖,幾乎每家工廠,夜晚必定燈火通明,車間機器轟鳴不止,工人們加班加點,用青春鑄就了一座城市的工業繁華。產業工人付出了青春汗水,最后,只剩下蒼老,疲倦,無奈返鄉。
埋首車間的工人,大多沒有什么學歷,幾乎很少有人真正思考過自己的未來。我也一樣,對于明天,沒有什么概念,無非在廠里打幾年工,賺一點錢,把家中的房子修繕一新,再好一點的,就在鎮上開一家商店,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潔嫂則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那時,電子廠一個月只放一天假,寶貴的假期,大家通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與秘友相約去世界之窗,去海邊,或者與戀人攜手,去溜冰看電影,享受青春情愛的愜意。
每到休息日,潔嫂必定帶我去書店。每回去,總會待上一兩個小時。出來,也不空手,手中必然多了幾本書。潔嫂稱之為,知識投資。
不知什么時候,鎮上開始出現電腦培訓班。電子廠寫字樓,慢慢開始使用電腦了。潔嫂敏銳地意識到什么,幾次三番慫恿我去報名學電腦。
我那時固執地認為,電腦與英語緊密相關,我英語沒學習,學電腦一定超級難。因此,猶豫了很久,也沒有作出決定。
我尚未行動,潔嫂倒主動報了名。她向來敢作敢當,有些英豪之氣。我覺得不能給潔嫂丟面子。剛進電子廠,我經常犯錯,速度又慢,崗位上常堆機。同事們礙于潔嫂,倒沒講什么。
只是,我過意不去,為能給潔嫂丟臉是不是?為了趕進度,搶時間,提高質量,我有段時間,甚至在夢里,都在念叨工作的事。好在,苦心人,天不負,我終于有所成。
現在,潔嫂主動報名學電腦,明擺著是為了激勵我,我自然不能示弱。待發了工資,我也去報了名。
電子廠經常加班,放假時間很少,為了趕進度,我們常學到很晚,待從電腦培訓班回廠,已經過了零點。
按照規定,過了零時,廠里不允許員工回廠。我們與宋姓保安相熟,在他的通融下,保安們倒沒為難我們。男宿舍在一樓,倒好處理。可潔嫂住三樓,到了時間,通往二樓三樓的宿舍門,就被舍管鎖上了。
舍管是個中年女人,和潔嫂有隙,幾次三番找她麻煩。為此,潔嫂干脆在附近找了個單房。
租了房子,學電腦方便多了。而且可以改善伙食。只是,房租費是不小的開支,潔嫂倒不以為意,認為這些投資,都是值得的。
電子廠煮的是大鍋飯,炒菜無幾油星,全靠水煮熟。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畢竟,工廠勞動時間長,年輕人消耗又大,不吃飯實在受不了。
為了解決一餐飲,工友們經常到士多店,買各種榨菜海帶絲之類的咸菜。我剛去時,無法下咽,只好在飯里倒上溫開水,閉著眼睛,把飯往肚子里灌。
潔嫂租下房子后,開了小灶,經常給我帶小炒,給我的胃留下許多甜美的回憶。有時放假,潔嫂則叫上保安宋哥,以及幾個要好的工友,前往租房,做上一桌子家常菜,喝點啤酒,快樂開懷。
繼繼續續,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我們學會了電腦。所謂的“學會”,無非是打打字,簡單的辦公軟件,制表一類。但在當時,工人普通不會電腦,會了這門技能,已經很是突出了。
正好,廠里有個倉管的職位,正在內部招聘。要求,進廠一年以上,而且會電腦,男女不限。
滿足兩項條件的,沒有幾個。按理講,我才進廠九個月,不符合“進廠一年”的要求。仍是潔嫂,找了人事部,在她的極力推薦下,我成功報名。
當時會電腦的,原本不多。參與筆試的,不到十人。我與潔嫂均在其中,不過,潔嫂在筆試環節,即被涮下。
進入面試的,只有兩人,我與另一位湖南男孩。我比較幸運,面試那天,發揮穩定,以微弱優勢勝出。
聽聞結果,潔嫂特別高興,在出租屋里,做了一桌子菜,為我慶功。
潔嫂租的房子,離電子廠不遠,走路不到十分鐘。我買了一些水果,前往潔嫂的出租房。
那天的飲宴,原本也叫了保安宋哥。但他臨時加班,來不了。小小的出租屋里,只有潔嫂和我。
原本房間就小,我從未與潔嫂單獨相處,坐在那里,不免有些拘束。
好在喝了些酒水,倒不覺得臉紅心跳。
潔嫂特別高心,是發自肺腑的高興,不停地祝福我,覺得我一定會有一個好前途。如今,看到我一步步離目標更近,她比我還開心。
我想起進廠的點點滴滴,潔嫂對我的關心關懷。若不是她,我根本不會去學電腦。學了電腦,此次內招,我條件也不夠。又是潔嫂,厚著臉皮,托人求情,幫我入了圍。
有時我甚至想,若不是我的出現,或許潔嫂早就面試成功了。
彼此喝了些酒,有些上頭,我醉眼看潔嫂,越看越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于是,借著酒力,講了一句,喝酒前不敢講,但又是真心話的話:潔嫂,你真好看。
潔嫂的臉倏地紅了,但她很快恢復了原狀,笑道,嫂子知道,你在逗我呢?
接下來,我有些尷尬,不知講什么才好。幸好潔嫂又舉起了杯,對我說,來來來,我知道你一定會有一個好前程。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潔嫂啊。
我哪里會忘掉她呢?
很多年后,我反復想起這次面部招聘,我疑心,潔嫂的面試,是故意放水,她害怕在最終環節,與我面對面竟爭。以她的實力,不可能通不過面試。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我從不敢明說。
所幸,在我當上倉管的次年,潔嫂調去了后勤部,雖然不算多少風光,但離開了流水線,總比賣苦力強。
至于保安宋哥,他在年底離職,去另一家工廠,當了行政專員。之后,在行政這條職業路途上,越來越好。三年前,他在東莞東坑買了房子,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生活。
潔嫂則在七年前就回了老家,在九江開了一家品牌服裝店。起初那幾年,生意很好,這幾年,走了下坡路。但相比于打工,日子還算不錯,更何況,一家人生活,可以享受天倫之樂,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樣,分隔兩地了。
我則為了愛情,先后到了廣州、常熟等地,如今,愛情長跑修成正果,已定居長沙。日子甜美,但我時常想起潔嫂,想起在石巖打工的日子。
潔嫂離開深圳時,我去送行,終于要分開了,兩人都有點執手相看淚眼的意思。最終,還是潔嫂主動,伸出雙手,給了我一個擁抱。
在她耳邊,我悄聲說道,謝謝你,潔嫂,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一定是另一番樣子。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
講完這話,我臉上已淌滿淚花。潔嫂亦硬咽不止,講不出話來。(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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