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卿族政治現象的春秋各諸侯國中，晉國這個案例是包含發展階段最完整的一個，從卿族的產生到最終“化家為國”一應俱全。在本書前文詳細論述的基礎上，筆者在本節打算引入兩個用來具體分析治權的新概念——“政事決策權”和“領土統治權”，并且用“政事決策權和領土統治權的下移”作為基本線索來總結晉國卿族政治的發展簡史。

周王室、諸侯公室或卿族的治權，可以分為“政事決策權”和“領土統治權”兩大塊，以諸侯公室作為主體的話：

“政事決策權”可以細分為“內事決策權”和“外事決策權”，是指君臣在決策國家內政外交事務時，諸侯公室有多大的決策權。

“領土統治權”可以細分為“領土直接治權”和“領土間接治權”，其中“領土直接治權”是指諸侯公室可以直接派遣官吏治理某片領土的權力，而“領土間接治權”是指諸侯公室將某片領土分封給卿族建立高度自治的私邑后，通過管控卿族間接治理某片領土的權力。由于“領土直接治權”的力度遠遠強于“領土間接治權”，而且“領土直接治權”的力量對比會決定諸侯公室能在多大強度上對卿族實施“領土間接治權”，為了簡明起見，本節分析時忽略“領土間接治權”，說到的“領土統治權”約等于“領土直接治權”。

領土統治權和政事決策權之間的基本關系是：在一個不受外部因素干擾的政治實體內部，某個政治集團領土統治權的大小，能決定這個集團政事決策權的大小。以諸侯國為例，諸侯國的政事決策團隊由國君和諸卿組成，國君是公室的首領，而諸卿是卿族的首領。國君和諸卿在商議國事時各有多大的政事決策權，說到底是由公室和卿族各自直接統治多大比例的領土決定的，也就是由各自擁有多大的領土統治權決定的。晉國卿族政治的發展史，就是證明這個基本關系的一個經典案例。

一、卿族政治的啟動

晉文公時期

如前所述，晉文公歸國奪權成功之后，把內地原有公邑和邊境新占領土都拿出來封賞有功諸卿，也就是主動將領土統治權讓渡給卿族，建立了“君極弱而臣極強”的領土統治權分配格局。這里要指出的是，晉文公也曾經在南陽地區試點“設縣直轄”，但這次改革試點沒有成功。

[南宋] 李唐（傳）《晉文公復國圖》

由于領土統治權對政事決策權的支配作用，從這時開始，各卿族作為一個整體在國家內政外交實踐中主動奪取公室的政事決策權，使得整個國家的政治格局開始向“卿族政治”的方向發展。所謂“卿族政治”，就是卿族掌握國家領土統治權和政事決策權的主體，公室在很大程度上被架空，國君只擁有非常有限的權力。

二、卿族政治的成型和確立

晉襄公至晉厲公時期

在此期間，與卿族有關的政治進程主要有這樣兩個：

（一）每個卿族作為以增進私家利益為奮斗目標的個體，它們的興起和衰落此起彼伏，卿族群體的成員組成和各自實力不斷變化。具體說來，有些卿族一方面致力于在內政外交中建功立業，同時擴大自己的私邑、加強自己的經濟軍事實力，從而走向興盛；另一些卿族由于自身不能持續推出優秀卿大夫人選而滑落到大夫族，或者由于在政治斗爭中落敗而被徹底滅族。

（二）卿族集團作為一個有共同利益的整體，以領土統治權的絕對優勢為基礎，抓住晉靈公“嬰孩幼主繼位，諸卿長期攝政”這樣的機會，持續奪取公室的政事決策權，直至取得絕對優勢。這個“政事決策權從公室旁落至卿族”的過程有兩個標志性事件：第一個是前607年執政卿趙宣子殺死試圖奪回權力的晉靈公，第二個是前573年執政卿欒武子殺死試圖奪回權力的晉厲公。這兩次執政卿弒君事件之后，公室再也沒有試圖用暴力手段奪回權力，卿族政治格局完全確立。

三、卿族開始結盟，

“六大卿族共治”局面形成

晉悼公至晉平公前期

在此期間，卿族政治出現兩個發展動向：第一是卿族集團開始形成，第二是“六大卿族共治晉國”局面形成并長期保持。

（一）兩大分立的卿族集團開始形成。最遲到前560年晉悼公調整八卿領導班子時，范氏已經與中行氏結成同盟，而趙氏也已經與韓氏結盟，日后范氏—中行氏—邯鄲趙氏聯盟和晉陽趙氏—魏氏—韓氏—知氏聯盟的內核已經形成。

（二）“六大卿族共治晉國”局面形成并長期保持。從前548年開始，趙、魏、韓、知、范、中行六大卿族把持晉國政事的局面正式形成。六大卿族和六個卿官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卿族的族長都能確保世襲前任族長擔任卿官，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表面上和平穩定的“六大卿族共治晉國”局面，一直延續到前497年范氏、中行氏出奔之前。

四、六大卿家“化家為國”，

趙、魏、韓修成正果

晉平公中后期至戰國初期

在這期間，六大卿族變得越來越像獨立的諸侯國，與此同時繼續斗爭和整合，最終趙、魏、韓三家最終取得“化家為國”的勝利。主要政治事件包括：

（一）晉楚弭兵，六家開啟“化家為國”

前546年晉國、楚國在宋國都城外盟誓講和，正式停止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晉楚斗爭。六大卿族不再需要團結一致與楚國斗爭，從此將主要精力投入到“化家為國”的事業之中，一方面積極開疆拓土增強本家族的經濟軍事實力，另一方面尋找機會削弱敵對卿族的實力。

（二）六大卿族內戰，六家整合為四家

前497年內戰爆發前，六大卿族已經分裂成晉陽趙氏—魏氏—韓氏—知氏集團和范氏—中行氏—邯鄲趙氏集團這兩個敵對集團，這兩個敵對集團之間的矛盾不斷集聚，最終在前497年導致內戰。這場內戰一直持續到前490年才宣告結束，最終范氏、中行氏在晉國境內的勢力被鏟除，晉國進入趙、魏、韓、知“四大卿族共治”的時代。

六大卿族敵友關系示意圖(趙氏分裂后)

此次內戰爆發之前，這六個卿族其實已經建成了六個與獨立諸侯國沒有多大區別的準國家政權，雖然它們還沒有拿到正式頭銜，名義上還是“卿族”。

（三）四大卿族內戰，四家整合為三家

四大卿族內戰（晉陽之戰）于前454年爆發，大概持續不到一年，最終知氏在晉國境內的勢力被鏟除，晉國進入趙、魏、韓“三大卿族共治”的時代。此次內戰爆發之前，在戰國時人和漢人看來，趙、魏、韓、知這四家已經是和其他諸侯國同一檔次的國家，雖然它們還沒有拿到正式頭銜，名義上還是“卿族”。

（四）周王室冊命三家，“化家為國”最終勝利

前403年，周王室冊命趙、魏、韓三家族長為諸侯，這三家的“化家為國”事業取得了最終勝利，晉國的卿族政治也宣告徹底終結。

（摘自《虎變：晉國大族的興衰》，中華書局2024年8月，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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