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第一期《人民文學》上，作家葉彌用短篇小說《誰是林黛玉》干了件大膽的事：讓《紅樓夢》的神仙們走進荒誕劇場。

女媧補天落選的石頭（賈寶玉前身）喊"給我投個皇帝胎"，絳珠仙草（林黛玉前身）叉腰罵石頭"你就是個窩囊廢"，連元始天尊（《哪吒》里太乙真人、申公豹他們的師父）放的一個屁都在孜孜不倦地修仙……

這些人物設定和情節，看起來實在太離經叛道，于是馬上有紅迷表示不滿了，覺得現在的作家真是瞎搞，《人民文學》也不知道在干啥……

我覺得，不解是有道理的。我一讀之下，也感覺這是不是葉彌喝了不少酒后放飛自我寫的？好像隨意了點。

不過，不能這樣簡單下結論。

回味一下，《誰是林黛玉》其實是借《紅樓夢》的殼，上演了一出仙界版《官場現形記》；就像馬伯庸在《太白金星有點煩》里讓神仙跑業務、搞KPI，葉彌讓大觀園的神話照進現實的棱鏡，折射出當代人最熟悉的生存圖景。

我覺得葉彌對“青埂峰”的設定很有創造性：這座白天落地、夜晚升空的山峰，像極了當代社會的折疊空間，什么東西都在上面“修煉”：

這些東西包括人的靈魂、猿、虎、鹿、鵬、蝴蝶、蚯蚓、樹、草……還有奇奇怪怪的，如鞋拔子、鎮紙、衣服、珍珠、胭脂盒……

最怪的是當年元始天尊在山下坐了一坐，放了一個屁，這個屁也每天孜孜不倦地修煉。

這些荒誕的存在，對應著現實中形形色色的生存策略：有人靠家世（鞋拔子），有人靠皮囊（胭脂盒），有人靠似有似無的背景（如"元始天尊的屁"）……

真是卷啊。

石頭喊著"那不是我的名字，我要我自己的名字"，恰似現代人（特別是年輕人）總是被各種需求定義，想要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身份。

這種對自我認同的執著，貫穿了整個故事的主線。

絳珠草的逆襲之路則充滿黑色幽默。

她先是想頂替元春當貴妃："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被天兵打回原形后，又想當薛寶釵嫁給石頭，最終在迷津渡頓悟："與其當貴妃守寡，不如當林黛玉愛一場。"

這個過程暗合現代人的身份焦慮：從追求世俗成功（貴妃）到渴望情感真實（黛玉），每個選擇都帶著對命運冊子的反抗。

正如馬伯庸筆下的太白金星為蟠桃會經費發愁，葉彌的神仙們也在為編制、位子、名字奔波：神話的仙氣消散后，我們看到了現實的底褲。

石頭跟著和尚道士辦理投胎手續，需耗時一年，期間需要掃三個月地、陪轉輪王下棋等等（畢竟籍貫不是我們浙江，沒有實施“最多跑一次”）。

這種程序正義，照見現實中的層層審批與關系打點，看似嚴肅，其實挺有荒誕感的。

初讀《誰是林黛玉》，會驚訝于角色的"錯位"：石頭投胎時哭鬧"和尚道士要拐我"，不像寶玉倒像賈環；絳珠草潑辣懟寶玉"你就是個窩囊廢，你在仙界被神仙騙，在凡間被親人騙"，不像黛玉倒像王熙鳳。

但細讀后也會理解，這些"錯位"的發生也許是因為環境的位移造成的。

絳珠草識破天庭的官僚主義，看透命運的荒誕："《金陵十二釵》的冊子早就寫好，卻還要唱出來公示。"

這種清醒，延續了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敏銳，只是表達方式從葬花吟變成了造反檄文。

石頭十二世輪回只為求一個名字，對應寶玉在大觀園的追問"我是誰"。

當他在女媧宮前哭唱《葬花吟》："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那些被命運揉捏的委屈，正是原著"無故尋愁覓恨"的當代回響。

除了石頭和絳珠草這對“CP”，最值得說的是蟑螂的遭遇。

說實話，讀到“蟑螂”出現在寶玉和黛玉身邊，不免讓人感到厭惡，以為是作者用來惡心黛玉的，因為黛玉曾諷刺劉姥姥是“母蝗蟲”。

不過后來我又同情這平常極叫人討厭的蟲子了。

這只蟑螂夢想當灶神，這倒挺符合“蟲設”的，可是位子被空降神仙頂包了。當時"有關方面只說讓它再等等"，職場"關系戶"真是有個稍微沾點油水的位子就會搶啊。

它的哭訴"我等了一百年，抵不過一句'天庭有人'"，與現實中"拼爹拼關系"的生存法則形成互文。

應該說，葉彌這樣“魔改”紅樓人物是挺冒險的。

因為與《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經典作品中人物相對概念化不同，《紅樓夢》的魅力在于人物本身具有的復雜性。

就是說，前者可以進一步妝扮，甚至太過改頭換面，也未必有人太在意，因為人物形象本來就偏模糊的；后者卻少有空間了。

葉彌的冒險在于能不能在給人物們穿上荒誕的外衣的同時，不破壞他們的內核。

我覺得這一點基本還是做到的，絳珠草的"反叛"，本質是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現代演繹；石頭的"窩囊"，延續了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的精神脈絡。

當絳珠草在迷津渡說"雖姻緣未成，總好過無愛人生"，當石頭吻她額頭說"石頭當粉身為報"，這些也瞬間讓神話回歸到《紅樓夢》“情與癡”的核心命題。

在葉彌的小說里，保留了"還淚""金玉緣"的骨架，填入現代性的血肉。

就像賈寶玉曾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葉彌讓絳珠草成為"水的革命者"，眼淚不是償還，是反抗的武器；愛情不是宿命，是自由的選擇。

現在說說葉彌這篇小說讓我覺得不夠理想的方面，是蟑螂的情節稍顯刻意，似乎是刻意逗讀者玩的。女媧的官僚化處理也略扁平。

還有通靈寶玉上共有二十個字，分為正面和背面兩部分。正面刻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個字，背面則刻有“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十二個字?。

葉彌只讓它擁有正面八個字，這個沒有省掉的必要。為了增強在世俗的“實用性”起見，也該保留。

不過就跟《太白金星有點煩》一樣，我們讀這篇小說，還是看成當代社會的浮世繪就是了。

畢竟《紅樓夢》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它不斷地照進現實。

葉彌這篇小說目前只能在《人民文學》看，在此推薦給你。

（網圖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