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三起三落,高光時刻少,幾乎不在貶地,就在去往貶地的路上,饑寒困頓屬人生常態。但觀其處世為人和詩詞文賦,竟不見嗔怨哀愁,更多的是一個“樂”字,樂山樂水,樂人樂己,仿佛笑口常開的彌勒佛。
東坡生逢君王與宰相共主,皇家與文臣同治的大宋,文人地位空前崇隆,趙普、寇準、呂夷簡、范仲淹、晏殊、富弼、韓琦、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等文臣,仿佛璀璨的群星,閃耀在歷史的星空。正是這些響亮的名字,激勵蘇家兄弟熟讀經史,勤作詩文,從而殿試高中,昂然步入仕途,以期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誰知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新舊黨爭翻云覆雨,東坡屢受牽連,竟被新黨小人抓住把柄,逮入烏臺大牢,幸逃出生天,出貶黃州,不惜勞筋累骨,開荒耕耘,養活全家大小。
朝廷生變,東坡重返汴京,成為重臣和帝師。因對舊黨全盤否定新法不滿,自請外放,離開汴京,輾轉各地。待新黨卷土重來,東坡又一貶再貶,卻不怨天,不尤人,謹遵孔圣儒教,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舍皆宜。人以丟官為悲,東坡則覺得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以外貶為榮,正好苦志修行。修出心中桃花源,落英可餐,貧賤足適,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像》局部(趙孟頫繪)
西哲說,世間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那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執著地熱愛著生活。東坡便是這樣的真英雄,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戀。不向命運低頭,苦中亦可作樂。這不只是豁達,更是才高識遠,智大慧深,才借筆墨掙脫精神束縛,收獲苦難而豐盈的圓滿人生。將苦難轉換為圓滿,需要智慧,亦需仁心。智者無惑,仁者無憂,勇者無懼。具備不惑之智和不憂之仁,便有足夠勇氣,直面命運不公。東坡不以貶謫蠻荒為辱,不以浪跡天涯為苦,相反萬物皆備于我,口以味為食,目以色為食,耳以聲為食,鼻以香為食,身以觸為食,意以法為食,從而跳出本能之境,超越功利之境,趨于道德之境,竟至天地之境,遠非以權利名為食,蠅營狗茍,驅去復返,老在方寸間打轉。
正是東坡境界高遠,才戰勝貧病孤苦,拂去心頭創傷,活得超脫,清詞麗句必為鄰,創作出《赤壁賦》《后赤壁賦》等眾多不朽詩文,成為千古男神。更重要的是讓自己獲得新生,眼前豁然開闊,無驚無險,無怨無悔,唯余悲憫和慈愛。那是真正的大愛,愛天地山水,愛草木生靈,愛君國臣民,愛親朋鄰友。甚至連政敵都愛,如王安石和章惇,不記其仇,只念其好。待謫居惠州,再渡海赴海南,已波瀾不驚,權當奉旨修行: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自海外北歸來到鎮江,東坡在金山寺墻上看到李公麟所繪自己的畫像,于畫旁自題一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睎|坡是借莊子《齊物論》和《列御寇》,自喻已摒棄狹隘自我,不再為物欲所動,誠如道家“吾喪我”,寂寂然超乎物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物我兩忘,物我同一。不為心索和外繩所羈絆,仿佛脫系之舟楫,隨水浮泛,逍遙無拘,身心俱獲自由。
從致君堯舜的儒家入世理想,至物我兩忘的道家自由意志,漸臻四大皆空的佛家色空覺境,東坡人生越來越圓滿。這份圓滿才是人生至偉至大功業。東坡雖貶黃、惠、儋三州,但礪行致遠,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空乏身,忍心性,成全此生,死而無憾。
人生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這世界本無真相,只有視角;本無對錯,只有立場;本無福苦,只有覺知。若如東坡,認知廣了,智慧大了,覺悟高了,不被苦難打倒,反而孤勇而滿心歡喜地打倒苦難,人生就是哈哈哈哈哈。
本文為《蘇東坡傳:人生就是哈哈哈哈哈》的序,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
《蘇東坡傳:人生就是哈哈哈哈哈》,肖仁福/著,岳麓書社,2025年3月版
來源: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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