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評論的距離,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親近。閱讀時滿心歡喜,要付諸文字來評論作品時則如隔深淵、如臨深潭,雖然感覺已靠近了作品,卻又總感覺尚未觸碰皮膚肌理,更未得其骨骼精髓。《小鼠雕像》憑借著童話的寓言性特征,制造了一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由副文本所孕育出來的語言幻境,我第一次閱讀時竟然游歷其中而毫無察覺。而這種幻境所賴以生存的副文本與小說的文字之間,轉換和轉圜的中間樞紐則是寓言化。寓言化或者說寓言性特征,是我所找到的這本小說能夠打動我的金鑰匙。
《小鼠雕像》
小說采取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我”一出場就面臨著樓下鄰居抱怨漏水漏味的情況,這是一種極度生活化的場景。從現實轉換到深邃的寓意,總是在那不經意間的幾句話。小說在談到我水槽中的污水時這樣寫道:
“那個漩渦小小的,看起來卻黝黑可怖,但又像星云一樣——我年輕的時候想過要做宇航員,又想過要做天文學家,要這樣要那樣的,后來才知道,不是想要怎么樣就可以的,世界這么大,能和我有關系的,卻是少之又少。”
這段話是整篇童話中第一個寓言化的結構。按照正常的生活邏輯,污水所形成的漩渦只能階段性地出現在水槽之中,而作者選擇把這個漩渦固定下來作為一個意象,必然指向更多意味深長的內容。前一句描述漩渦,后一句講“我”曾經的理想,以及理想未達成之后的落寞與消沉。前一句談具體的實物,后一句描繪抽象的人生境遇。如果你再仔細一點觀察則可以察覺,其實“星云一樣”與曾經燦爛的人生理想是可對應的,而被形容為“黝黑可怖”的漩渦與消極的人生態度也可形成對照。這種把顯文本和聯想出來的潛文本拼合出來,形成一個醒目的指示牌,告訴小讀者如何抵達文字背后的費解的意義之舟,既是對小孩子所具有的閱讀能力的關照體貼,更是對孩子們進一步理解文字的細致導引。
鄰居看到“我”的遲鈍和麻木,替“我”預約了上門維修。上門的小老鼠亮崽充滿活力、幽默、勤勞。亮崽維修下水道過程的書寫文本中也充斥著隱喻和象征:
“小小的身影在流動的污水里掙扎了幾下,順著水流的方向蕩進漩渦中央,和水下的一點微光一齊消失了。
就像被黑洞吞噬的行星。
連光芒都不曾露出,就失去了所有的蹤跡。”
讀到這里,不禁要問:維修工為什么要“掙扎”?難道不應該是順應和融入嗎?成功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就能找到這段話的豐富他指,也就是提前預告和象征了“我”因好朋友意外離世而心情灰暗無法自拔的故事。這次的寓言化文字與上一次相比,舍棄了對于潛文本的書寫,與“我”的人生境遇的書寫隔了一道屏障,這既是文本上的隔膜——隔了六頁才開始寫“我”好友意外的故事,也是意義上的遠渡。這種遠距離的呼應,首先是再一次使用了小漩渦的意象,鋪陳了一種黯淡無助的氛圍;其次則是用亮崽自由出入“漩渦”來映照一種脫離負面情緒的案例,凸顯了與“我”情緒狀態和人生態度截然不同的、積極樂觀的小老鼠的形象。
下水道里卡了一只“負魚”——一種吞食負面情緒為生的魚類,這就是黝黑可怖的漩渦的緣由了。如果要深入探究負魚這個意象,一定不能忽略這一段話:
“負魚雖然笨,但還是會挑選食物的,既不喜歡暴躁的情緒,也不喜歡愉快喜悅的情緒,如果把它的口味比喻成顏色的話,在紅橙黃綠青藍紫之中,它就只喜歡藍色。而且,它居然能吃得這么胖,所以啊,這就說明,”亮崽像剛做完推理的偵探那樣,穩重地嘆了口氣,看著我說,“你這里,一直有源源不斷的哀傷啊。”
在石若昕的心目中,負面情緒是介于暴躁與愉悅之間的一種中間狀態。愉悅是正面的情緒。為了讓小讀者理解這種情緒,作者使用顏色隱喻的手法,引入了“藍色”映射與抽象的情緒情感。
在此后的故事中,多次把“我”與小老鼠亮崽進行對照,樹立起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理念和生活狀態。石若昕構建起來了這篇童話的前半部分,小老鼠亮崽不是人人厭棄的、自怨自艾的,而是充滿干勁的,賦予“通下水道的小老鼠”一種積極情緒的光環,構造出一種言辭與意指的反轉和反諷。開始的“我”面對榜樣的時候,卻是“茫然和失落”的。
亮崽的出現,對于“我”來說如同丟入池塘的石子,必定會泛起層層漣漪。由此處開始,故事的節奏和色調都發生了漸進式的變化。動作和節奏逐漸變得生動快疾,“我”開始走出家門、走到亮崽家,邀請亮崽與自己同住,聊天、烹飪、雕刻,動作和語言的多樣化使故事產生了動感的旋律,這也彰顯出“我”的人生態度轉變的決絕。而此前平緩的、不溫不火的敘事節奏,是為了更好地反映“我”的百無聊賴、無所事事的空虛。故事節奏的快慢切換,張弛有度,產生了一種躍動的審美體驗。而故事的底色也從哀傷、憂郁的“藍色”和沮喪、頹廢的“黑色”漸變為溫馨、愉快的“橙色”,凸顯出富有敘事張力的心理轉變過程。雖然“我”與亮崽多次交流并未對“生活的意義是什么”達成共識,但是“我”的精神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不知道為啥,和它們聊天時,那個經常會堵塞住我喉嚨的塞子就會消失,讓我的話語如同泉水一樣自然地涌流。到了分別的時刻,我的嗅覺也恢復了,和它的消失一樣在我的預料之外。”
“塞住我喉嚨的塞子”既有觸感又有支支吾吾的聲音,傳神地呈現了“我”此前的狀態,與“話語如同泉水一樣自然地涌流”形成鮮明的對比。而此前無法察覺漩渦一樣的污水氣味的丟失的“嗅覺”也恢復了,嗅覺也就成為可以敏銳感受世界、敞開內心的一個表征。這句話里有聽覺、觸覺和嗅覺幾種感受的滲透糅合,可以洞穿庸常生活的遮蔽,抽取人生的境遇、人心的幽微。
故事結尾處,“我”一直無意識的雕刻作為,結出了果實,走出家門開了一家木雕小店。面對小朋友的叩問:“你找到生活的意義了嗎?”他的回答是:
“沒有。但是我會努力生活,好好地活下去,并且努力找到我最滿意的意義。”
他也許找到了那個答案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就像我第一次讀完這本書之后,也無法表達出來這本書好在哪里。人生的意義,每個人都有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答案。此處充滿無限可能的“留白”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一個充滿了寓言化的童話,又怎么可能給出一個毫無想象力的結尾呢?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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