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廬州府有個叫黃慶的人,他生下來和別家的孩子不太一樣。別人家的孩子一歲左右由大人牽著可以走路,而他不會,到了兩歲還只是爬。
不過,黃慶爬起來很快,不比別的孩子走路慢。但到底會爬還是比不上會走路,村里的大人看著他,總是會起逗弄的心。故意扔個東西到比較遠的地方,然后讓他去撿。
看著黃慶飛快地爬行,他們哈哈大笑,覺得非常有趣。黃慶年紀小,分不清別人意圖的好壞,只會跟著傻傻地笑。他的父母覺得很丟臉,認為這孩子長大后不會有啥出息。
快到三歲時,黃慶突然可以直立行走了,父母并沒覺得有多高興。因為,他不會說話,只會嗯嗯啊啊地表示。
有的老人說,孩子說話晚,人就會很機靈,因為他長心去了。但黃慶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他做事總比別的孩子要慢,甚至可以說是要遲鈍一些,到七歲還是如此。
比如,有幾次鄰居大嬸拿了好吃的出來招呼正在屋外玩耍的孩子們過來吃,其他孩子都是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搶,黃慶卻從來都是最后一個趕到。最后到的結果,只能拿到最差的東西。又或者,食物被人搶光,他什么都沒有,只能呆呆地看著別人吃。
當村里所有人都認為這孩子腦筋不太好使時,黃慶開始說話了,但還是不像別的孩子,能說很長的句子。
好在黃慶挺勤快的,幫著父母干各種家務。有空閑時,還會到附近的山上尋野雞蛋。
山腳下有條長河,偶爾能抓到甲魚,黃慶就會拿去換錢。這可是有錢人家的滋補品,不愁沒人要。賣到的錢,回來再交給父母。
村里人看到了,笑著夸贊:“這孩子可是比小時候機靈多了。”
父母不以為然,淡淡回應,“他就只能做這些。”
黃慶十歲這年,村里的田地因連續兩年遇上旱災,糧食嚴重短缺,再加上賦稅負擔又重,很多村里人結伴拖家帶口出去逃荒。
黃慶問父親,“村東的程叔和張伯,還有隔壁的李叔都準備到外頭去討飯了,咱們是不是要跟著一起去?”
父親在編一只大竹簍,頭也不抬地說:“我們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家里。”
這話,黃慶信了,接下來每天都會努力到山里搜尋點食物回來。可進山找食的人太多,他每次能得到的東西并不多,僅是少數的幾個野果,連之前容易尋到的野雞蛋都沒了。
于是,黃慶就往深山里走,那里危險,人們不太敢去。但黃慶敢去,因為家中還有弟弟妹妹,餓得難受時,他們哭起來一個比一個響。
四天后,黃慶費了大半天功夫,在山里居然逮著了一只野雞。他興奮極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跑。有了這只野雞,全家人又可多撐兩天了。
下山時已是黃昏,到家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奇怪的是,家中漆黑一團,沒有點燈,屋外也不見人。
黃慶推門進去,連聲喊著“爹娘”,沒人答應。他心中驚惶,找了個筐子,把手中的野雞扣住,又拿個長板凳壓上去,這才騰出手去點亮油燈。
昏暗的燈光下,家中物品照常擺放著,與他早上離家時并沒什么不同。黃慶進里屋去看,木板床上,五歲的妹妹睡得香甜,而十四歲的哥哥,以及七歲的弟弟卻都不見了。
黃慶上前輕輕推妹妹,“醒醒,爹娘去哪了?”
推了十多下,妹妹都還未醒。黃慶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默默走出屋,舉著油燈去灶間,灶臺上什么都沒有。還好,米缸里剩有一點糙米,大約一小把的樣子。
黃慶抓了一點米洗凈,開始生火熬粥。進山的時候,他還順便扯了不少野菜,這些都是他們兄妹的救命食物。黃慶不敢全都用完,取了一小部分洗凈剁碎放在粥里,其余的放到屋后陰涼的地方保存起來。
做完飯菜,妹妹還沒有醒。黃慶舍不得點油燈,把燈吹熄了,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外,靜靜地想著以后要怎么過。
他心里很清楚,爹娘不會無緣無故不見,一定是帶著哥哥和弟弟出外逃荒去了,丟下了自己和妹妹。
村里人家生孩子多的,中間的孩子一般會最不受寵愛。黃慶平常跌了跤,磕破皮流血,爹娘見了就當沒見一樣。
妹妹年紀雖小,但是個女孩,在家里也不怎么受待見。所以在關鍵時刻,自己這兩個人最容易遭到遺棄。
不過,眼下不是應該難過,或是悲傷埋怨的時候,而是要如何才能把妹妹養大。
年紀才十歲的黃慶,此時無疑是非常冷靜的,甚至可以說超出了一些大人。
第二天,妹妹直到傍晚才醒來,她躺在床上小聲哭泣,卻沒起來。黃慶聽到動靜,趕緊端著粥碗進屋,扶她起來喝。
粥一直在灶上熱著,稍稍有點燙。妹妹顧不得吹涼,雙手捧著碗大口喝著,險些被嗆住。
黃慶紅了眼眶,沒勸她慢點喝。對著一個餓了兩天一夜的孩子講那些話,實在是太蒼白無力。
至于為什么妹妹會睡這么長時間,黃慶大致也猜到了。家人怕受她拖累,給她的飯里下了藥,所以一直睡著呢。
黃慶身無分文,請不來大夫,也不懂怎么幫她解藥性,只能慢慢等她自個兒蘇醒。
等妹妹喝完粥,黃慶洗了鍋碗,開始動手宰殺野雞。
妹妹吃飽了,有了些氣力,就蹲在他旁邊看,問道,“哥哥,咱家是在過年嗎?爹娘去哪兒了呢?”
“離過年還早著呢,爹娘走親戚去了。咱們今天打牙祭,兩只雞腿都留給你。”黃慶沒停手,若無其事地說著這些。
妹妹高興了,“真的兩只都給我嗎?太好了。每回看到三哥吃雞腿,我都好想吃一口。”
黃慶笑了笑沒吭聲,家中只有過年節時才會殺雞,但自己也沒吃到過雞腿,能得兩塊雞肉就已經很不錯了。
妹妹的身體還很虛弱,撐不了多久,又躺回到床上去了。野雞煮熟后,黃慶等她醒來才一起吃的。他沒舍得吃肉,只是喝了幾小口湯。
過了兩天,家中的米缸空了,一粒米都不剩。雞和剩余的野菜也快吃完,這就意味著他們又將面臨挨餓的日子。
黃慶心中很焦灼,琢磨著要去哪里尋些食物回來。他牽著妹妹去村子里走了一趟,指望著能在別人扔棄的菜地里尋點食物出來。
可這地都被饑餓的人翻了三四遍,連根草都不剩,哪還能找著吃的呢?
山腳下的河早已干涸,村頭那口井,出來的水越來越黃,也越來越少。沒糧食又沒水,這讓人怎么活?
村子里絕大多數人都走了,就剩下幾戶人家。而且留下來的都是老人,走不動路了,沒辦法才留下來的。
村頭再往外走兩里多路,有一塊地勢高的地方蓋有三間瓦房,外面圍了一個籬笆院子。里面只住著一位老婆婆,她是去年初搬過來的,不常出門,也少與人打交道。
黃慶抄近路進山,路過她家后院,看到那里面有塊菜地,綠油油的菜總是茂盛得很。不知道老婆婆離開了沒有,黃慶想著過去瞧一眼。如果老婆婆也走了,那菜地里的菜是否會有一點剩呢?
黃慶牽著妹妹從后院繞到前院,后院的菜仍然茂盛,只是老婆婆沒有走呢,她正在前院費力地砍柴。
她的右手似乎使不上力,全靠左手做事,這就很為難了。常常會砍偏,那柴就飛到一邊去了。
妹妹拉了拉黃慶的手,“哥哥,那婆婆好可憐。”
黃慶點點頭,“我們去幫她。”
牽著妹妹走到前院門口,提高聲音喊道:“婆婆,我會砍柴,我來幫您吧。”
老婆婆聽到聲音,停下手里的柴刀,轉過頭來。她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很清亮,笑瞇瞇地說道:“原來是兩個小娃娃呀,你們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她拿了塊布擦手,隨后站起身來開門。
黃慶走進院子,徑直朝柴堆走去,“婆婆,我看您砍柴有點吃力,我來砍完它們。”
老婆婆連忙擺手:“不打緊,我自己慢慢來就行。”
可黃慶已經蹲下來看那堆柴火了。他拿起一根木頭掂了掂,又試了試刀鋒,說道:“這柴挺硬的,得從縫里劈進去才省力。”
說著站起身來,揮起柴刀,動作干凈利落,“咔嚓”一聲,木頭應聲而裂。
他熟練地劈著柴,每一刀都準確有力。
妹妹在旁邊拍手:“哥哥好厲害!”
然后,小跑著把散落在地上的柴火一根根撿起,仔細地碼放在屋檐下。
這兄妹倆一個砍柴,另一個撿柴,配合得十分默契。
老婆婆看在眼里,神情很是柔和。見柴劈得差不多了,她進屋端了茶水和糕點出來,擺在小桌上請他們吃。
黃慶不好意思:“您不用客氣,我們常在家幫忙干活的。”
說話間,拉著妹妹就要離開。
可妹妹看到那些漂亮的糕點,腳步慢了下來,“哥哥,糕點好漂亮啊。”
糕點做得很精致,跟一朵花似的,別說吃,他們見都沒見過。
黃慶撓了撓頭,“那……就讓我妹妹拿一塊。”
看著妹妹發亮的眼睛,老婆婆笑著將裝有糕點的青瓷盤推到兄妹倆面前:“莫要見外,這些都是自家做的,不值啥錢。”
她的袖口滑落,黃慶注意到她右手腕處有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如蜈蚣般蜿蜒向上。
不禁說道:“婆婆,以后這砍柴的活兒,您就交給我。”
老婆婆卻笑著指了指桌上的茶碗,“新腌的梅子茶,快嘗嘗。”
淺褐色的茶湯里浮著幾顆梅子,果肉上竟還凝著細小的冰碴,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妹妹見狀輕呼一聲,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碗沿,像是觸到什么稀罕物。
她雙手捧起茶碗小口喝著,眼尾漸漸彎成月牙。繼而仰頭將整碗茶喝得干干凈凈,末了還盯著空碗晃了晃,嘴角漾起滿足的笑意。
這時起了風,吹動籬笆邊的竹葉沙沙作響。空氣中傳來一縷酸甜的果香味,黃慶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他也端起茶碗,小口抿了抿,酸意先在舌尖炸開,繼而漫出清甜。這一刻,他忽然心生一股愜意,這是他長到這么大,從未有過的感覺。
臨別的時候,老婆婆提來一只竹籃,里面裝滿了新鮮的蔬菜和一袋白米,還特意用油紙包了一包糕點,送給兄妹倆。
黃慶不肯接,反而擔心地說道:“食物給了我們,您吃什么呢?再說,我就這么拿回去太招眼了,讓有心人瞧見,您這里將不會安寧。”
說完,使勁扯著妹妹跑了。
村里人為了地里偶然翻出的一個小芋頭而爭執甚至動手的事情,并非沒有發生過。在這艱難的日子里,為了一口吃的,大家早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和睦親近了。
雖說這會兒吃飽了肚子,但接下來,黃慶還得繼續憂心食物的事情。
他想了一個晚上,決定帶妹妹出去逃荒。在外面總能討得幾口飯吃,好過在這里等著餓死。
既然要出門,那就得跟朋友先告個別。黃慶的朋友很特別,不是人,是條巨蟒,是在三年前認識的。
那時黃慶七歲,在山里第一次見到巨蟒,嚇得一動不動。但其實那是條小巨蟒,還未成年,它見著黃慶也嚇得一動不動。
一人一蟒互相對視了半天,又都不肯先離開。最后黃慶見它沒有惡意,就率先打了個招呼,說自己進山找野雞蛋,請它讓個道。
小巨蟒似乎通人性,當真游到一旁,把路讓出來,讓黃慶過去。等黃慶原路返回,見小巨蟒還等在路旁,于是就把找到的野雞蛋給了它兩個。
小巨蟒對這樣的小食物不怎么感興趣,拒絕接受,用頭把野雞蛋往黃慶那兒拱了拱。黃慶覺得這樣很有趣,就用手輕輕撫摸它的頭。
小巨蟒大約察覺到他的友好,等黃慶離開時,它一直跟了許久。待到下次黃慶進山,小巨蟒又突然出現在他身旁。
世間的事情總是千奇百怪,人與人之間講緣分,人與蟒之間,其實也自有天定的因緣。黃慶和那只小巨蟒慢慢地成了朋友,他們之間并非馴服與被馴服的關系,而是像伙伴一樣一起玩耍、彼此信任。上回那只野雞,就是小巨蟒幫忙抓到的。
翌日一大清早,黃慶把妹妹安頓好,自己獨自進山找小巨蟒。他們有固定見面的地方,只要黃慶喊上幾聲,小巨蟒就會出來。
這次也是如此。小巨蟒歪著頭聽他說完道別的話,用身子輕輕纏繞上他,而后放開,飛快地游走了。
黃慶不知它要干什么,就站在那兒等。不多時,小巨蟒回來,嘴里還咬著一只野兔。
黃慶以為這是它送給自己的告別禮物,先是由衷地感謝了一番,隨后告訴它,妹妹一個人在家,他不能待太久,得回去了。
小巨蟒沒有像往常那樣送他一程,黃慶幾次回頭,都能見到它待在原地,目送他離去。
今天這只野兔很肥美,妹妹吃得盡興,以至于她對明天的逃荒竟有了幾分期待。
黃慶留了半只野兔作為接下來兩天的口糧,然后收拾東西。晚上,他把一切弄妥當后才去睡的。
半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中,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林,他看到小巨蟒在林中穿梭,它的身體矯健靈活,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畫面一轉,一條更為龐大的巨蟒悄然現身,它眼神溫和,沒有一絲攻擊性。少頃,幻化成一中年男子,開口說話。
“我兒尚未開始修煉,不懂幻化人形。今日你離開,它心中萬分不舍。不過你本是富貴之命,不用走也能有一番好造化。你和我兒的相約之地,往東南走二里地,有個水潭,可汲水飲用。”
說完這些,巨蟒就不見了,而黃慶驚得醒了過來。窗外的月光照進屋里,一切都是如常模樣,他躺在床上細細琢磨這個夢。
門外傳來動靜,好像有人在輕輕叩門。過了一會兒,又什么都沒有了。黃慶沒有理會,他繼續想了會兒心事,重又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時,他起床先去看妹妹,給她掖了掖被角,而后又去檢查準備好的行囊。家中的柴火還剩了不少,他打算送給村里那些留下來的老人。
打開屋門,黃慶驚訝得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屋外的地面上,躺著一只死了的麂子,旁邊還散落著好多野果。這些果子紅彤彤的,是他平日里經常去山間采摘的那種。
黃慶的眼淚啪噠落了下來,心里很感動。這些食物,肯定是小巨蟒送來的。
夜里那個夢……應該也是真的了!他決定不走了,倒不是因為什么富貴命,而是有了水源,日子就有了希望。
麂子的體形很大,黃慶把刀磨利,小心翼翼地切割著,確保不浪費任何可食用的部分。
割下來的肉有很多,黃慶把它們分成了多份,分別給村里的老人送了一些過去。
老人們驚訝又感激,問他這肉是從何處得來的?黃慶沒有說太多,只說是自己在山間放了獵獸夾捕到的。
村外的老婆婆,黃慶也去送了一份。老婆婆不肯要,讓他做成肉干留著自己吃。
但黃慶還是執意要送,“您先留起來,若是暫時沒吃的了,還可以拿來墊墊肚子。”
不知為什么,老婆婆總給他一種不一般的感覺,會做好吃的冰梅子茶,還會做漂亮的糕點。這些手藝,在村里的老人中可是少見的。
一整張的麂子皮,被黃慶拿到城里賣了個好價錢,得了二兩銀子。那是他走了很多家店鋪,一路問過去,才問到的主顧。
主顧是個長相霸氣,行事卻很厚道的漢子,并沒看黃慶年紀小,就故意出低價錢。付完銀兩后,他還讓飯鋪的老板拿了幾張噴香的油餅給黃慶。
這可是平常的稀罕物,即便是在有飯吃的時候,家里也不會舍得用油煎餅。黃慶很高興,心里想著妹妹吃油餅時的模樣,千恩萬謝地就要離開。
可漢子卻說,小兒持金過鬧市,其實是件挺危險的事,他可以叫個隨從送黃慶一程。
黃慶婉言謝絕,說這錢很快就會花掉,自己還要去買水囊,還要買米面和蔬菜種子。
漢子覺得奇怪,問他為何要買這么多東西,家中大人去了何處?
黃慶老實地把家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至于要買水囊,是因為他要去山里裝水,分給村里那些無法去打水的老人們。
“我還可以分給他們一些蔬菜種子,有了水后,菜就會長大。那么,大家就都不會餓死了。”
說完這些打算,黃慶隱隱有些自豪,挺起小胸脯,“現在我是咱村里唯一的壯年勞力,所以必須想很多事情。”
“壯年勞力?”隨從里有個十多歲的少年,聽到這里不禁撲哧笑出聲,“你還挺能干。”
漢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拍了拍方才笑出聲的隨從,跟黃慶說:“商人多狡詐,你年紀又小,不如讓三青帶你去,買完東西再讓他送你回家。”
那隨從名叫三青,他很樂意前往。可黃慶卻不好意思接受,還要再拒絕時,被三青拉著往外走,“咱們騎馬去,省力。”
騎馬,是黃慶想都不敢想的事,等被三青放到馬鞍上,他還像跟做夢一樣。
他弄不清楚漢子和三青是什么人,只是覺得他們豪爽大氣。是以,心里沒有一絲懷疑。
黃慶覺得三青果然很會買東西,只用了一兩銀子,就買了四個水囊,五十斤大米,還有幾小包蔬菜種子。另外,還買了一頭驢。
三青說:“買驢的錢你可別省,有了它,你能省去很多腳力。”
黃慶很滿意,說要騎著驢子回家。三青沒阻攔,教會他怎么騎之后,就自己騎著馬,一路跟在他后面護送。
的確,自從有了這頭驢,黃慶省心了不少。把妹妹放在驢背上,一起去山林汲水。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出門,而妹妹在家沒有人照顧了。
起初,妹妹和驢見到小巨蟒很害怕,好在習慣后就沒事了。小巨蟒倒是挺開心,每回都頭頂著一個水囊在前面游得飛快。
村里的老人有了黃慶提供的大米、水、野菜等物,就這么活了下來。過了一個多月,菜地里的青菜長成,日子又比之前好過了一點。
天氣轉涼,小巨蟒的活動減少,要開始準備冬眠。最后一次出來時,它給黃慶又抓了頭麂子。
黃慶照舊把麂子皮拿到城里去賣,但這回卻沒遇上好主顧,別人頂多只肯出一兩銀。
想到即將天寒地凍,城里的米糧價錢飛漲,而之前剩下的一兩銀已不剩多少了,黃慶只有點頭同意。
出來一趟不容易,肯定是要帶些糧食回去的。但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事情,讓黃慶感到很奇怪。
有個老漢在賣驢,那驢跟自己的這頭差不多,可老漢卻要了主顧三兩銀子,還說一直都是這行情。
黃慶覺得疑惑,當初三青是怎么用一兩銀買了那么多東西呢?
可自那之后,他再也沒見過三青,這事情也就無從問起。
到年關了,出外逃荒的人陸續回來。人們做好了心理準備,以為家中的老人已經餓死。可沒想到的是,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挺有精神。
家里不僅有米有水,還有蔬菜,甚至還有肉和油。當知道這些都是黃慶拿來的時,人們皆感到了不可思議,一個十歲的孩子竟有這么大的能力?
黃慶不去管別人想什么,也懶得解釋,他以為爹娘也會帶著哥哥和弟弟回來,準備了足夠的食物。但村里人告訴他,他們在外面找到了新的活計,不會回來了。
妹妹感到很失望,黃慶也是,但很快就不想這事了,他決定帶著妹妹好好地過個年。
不過,這個年他過得并不舒暢。甚至年后開春,還越來越郁悶,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以前黃慶照顧村里的老人們,是因為他們的家人都出外逃荒去了,可如今兒孫們已經回來,黃慶就沒再給他們送食物和水。
可是,一直給習慣了糖,有一天,你突然不給了。一天兩天他能忍,日子一長,他的埋怨就出來了。
出外逃荒不是出外賺錢,那些人回來時雙手空空,很快就把家中的存糧吃完。有的人希望黃慶能再給一些,甚至上門來討要。他們要得理直氣壯,甚至忘了對方是個還沒到十一歲的孩子。
黃慶沒給,確實也給不了。給了這個,不給那個,要得罪人;給了這個,又給那個,自己就沒有了,怎么辦?那只能拒絕。養活他們,不是自己的責任。
于是,這些人就惱了,罵罵咧咧地走了。一夜之間,黃慶家菜地里的菜全部被人偷光。
令黃慶心寒的還不止這一樁事,整個村里就只有他一家有驢,于是都朝他來借。常常是這家才還回,立即又被另一家借走,黃慶自己想用的時候也輪不到。
有的人不自覺,一借好多天,黃慶實在忍不住,上門去討要。那家人很不高興,直接甩臉色給他看。還在背地里說他人小心卻很鬼,特別小氣。
這些事情,黃慶是知道的。他從小被人取笑慣了,管別人怎么閑言碎語,沒放心上放。
但有件事是無法容忍的。黃慶平常很愛惜這頭驢,不舍得讓它背很重的東西,適可而止。但那些人不是,使勁往驢背上加東西。經常的極限負重,驢的精神已經肉眼可見不如以往。
有的人還懶得給驢喂食,隨便扯一把干草了事。以至于有回黃慶在路上遇到那驢,驢拼命朝他叫,眼中甚至流出了淚。
借完這次后,黃慶就不再出借驢了。管別人是好話還是歹話,他一概不搭理。
最后造成的結果就是,夜里有人投毒在草料中,驢子吃了后倒地不起,死了。并且,開春時黃慶栽下的禾苗,也如那塊菜地一樣,一夜之間被人全部破壞掉。
人性的丑惡,令黃慶難以想象,他覺得特別委屈,忍不住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數月前,他還省出自己的口糧,替他們救活即將餓死的父母。然而現在,這些人竟然要生生地掐斷他的生路。
黃慶感到苦悶,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幫老婆婆砍柴時,他忍不住把這些事情說了出來。
老婆婆靜靜地聽完,跟他說:“莫要被這些破事爛人糾纏上,不值當。下個月我就要離開這里了,你們兄妹倆跟我一道走。”
黃慶仔細想想,村里的人已經容不下他們兄妹,也只能這樣了。這時,他并不清楚老婆婆的來歷,但無端地就很信任她。
老婆婆讓黃慶回家收拾東西,帶妹妹住到她家來。黃慶答應了,住過來后他才知道,原來婆婆會武功。
老婆婆說要教他武功,不僅可以防身,還可以保護妹妹。
黃慶欣喜地答應,練功時非常刻苦。妹妹也覺得有趣,在旁邊像模像樣地學。
過了一段時間,門口突然來了幾個穿軍服的人。
黃慶以為他們是來找老婆婆麻煩的,順手拿起柴刀堵在門口,“你們要做什么?”
見狀,為首的年輕人拔出腰間佩刀,對著他的柴刀直劈過去。
金鐵交鳴之聲驟然響起,黃慶只覺虎口一陣發麻,幾乎握不住柴刀。但他咬緊牙關,始終沒有松手,依舊死死盯著對方,眼神中透著不肯退讓的倔強。
年輕人笑了,收起佩刀,“小阿慶,你的驢子呢?”
黃慶怔住了,這聲音有點兒耳熟,仔細辨認,原來還是認識的人。
他驚喜過后,又懊惱地流下眼淚,“三青哥,驢子被人毒死了。”
三青攬住他的肩膀,“誰這么大膽,敢欺負我弟弟?告訴我,我去宰了他!”
“三青,休要胡言亂語。”老婆婆走出來,輕聲呵斥。
三青一見到她,立刻正身肅立,臉上露出恭敬之色,與身旁幾位軍士一同向她行禮:“夫人,將軍命我等前來迎接您回營。”
黃慶傻傻地看到,這時的老婆婆變成了一個中年美婦,同樣是一身軍服,英姿颯爽。
后來在軍營里看到將軍,黃慶又傻愣了一回。將軍姓曾,就是第一回用二兩銀子買他麂子皮的漢子。
曾夫人是將門之女,自幼習武,曾在戰場上與軍士們并肩殺敵。受傷之后,她想尋個清靜之地休養,又不想讓熟人認出自己,就特意扮成了一個老婆婆。
那天黃慶主動幫她劈柴,其實曾將軍和三青就在屋里,把所有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當時曾將軍只是以為這孩子熱心,沒想到他還有大胸懷,于是就讓三青暗中相幫。
三青,是曾將軍和曾夫人的兒子。雖在父親麾下,但是和其他軍士一樣,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將軍”和“夫人”。
黃慶帶著妹妹在軍營里生活,得到了他不少的照顧。
在軍營中,黃慶什么都學,騎射、步射、馬槍、負重等等。兵書策略,本是跟著曾夫人學,后來曾將軍見他特別聰穎,便自己親自教授。
十二年后,黃慶考中武狀元,被派往邊疆擔任駐軍將領,負責當地的防務。
三年后,立下顯著戰功,調往其他重要任地。
由于他軍事才能優異,又屢立重要戰功,一路晉升,不到三十五歲成為統轄一方的總兵。
黃慶的妻子,是曾將軍夫婦的小女兒。大家一起在軍營中長大,互相知根知底,婚后也是一團和氣,感情很好。
看到這里,有人會問,黃慶的日子過好了,他父母兄弟知道嗎?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早在黃慶中了武狀元的消息傳到他父母耳中時,他們便一路打聽找到了他所在的營地,要求見他。
見面后,父母沒有問他和妹妹這么多年是怎么熬過來的,而是以命令的口吻讓他給哥哥和弟弟安排個一官半職什么的。
聽罷,黃慶的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不多話,直接讓手下軍士給二老在營外安排住處,并傳令下去,以后不許他們進營。
父母氣得跳腳大罵,說他的心冷得像塊冰,還揚言要去官府告他不孝。
黃慶聽了無動于衷。他在戰場上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那顆心,早就不只是冷,而是早已結了霜。
只是在和妻子獨處時,他才一臉疲憊地說:“拋下我不要緊,為何要給妹妹下藥,讓她昏睡兩天一夜?她原本就已經餓得非常難受了啊。這樣的父母,要我如何感謝他們的生恩呢?”
過了兩天,黃慶的父母果然到官府告了他。
不過,這一切早在他妻子預料之中。在他們行動之前,她便已私下拜訪當地官員,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因此,狀紙根本無人接收。
一位素來敬重黃慶的屬官實在看不過眼,當面厲聲斥責他們,道:“誰家的父母像你們這般,見不得自家兒子一點好?”
“黃將軍一人身兼兄長、父親之責,把妹妹拉扯大,又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容易嗎?他在邊關浴血奮戰,幾次險死還生。那些用命換來的軍功,你們竟也厚著臉皮來爭、來搶?”
一番話擲地有聲,字字如針,刺得那兩人羞愧難當,低著頭灰溜溜地離開了衙門。
離開家鄉多年,黃慶只回去過兩次。曾經的小村莊,他再未踏足,兩次都是進山找小巨蟒。
小巨蟒的身形長大了很多,早已是成年巨蟒。且有了新的朋友,也是一條巨蟒,對黃慶不再像往昔那般眷戀。
最后一次見面,黃慶囑咐它,以后就待在深山中,外面太危險了。
小巨蟒直起身子,用頭輕輕貼了貼他的臉,然后帶著同伴游走了。
這回,是黃慶靜靜站在原地,目送它的離去。
不記得有多少人問過他,年幼時,那么艱難的歲月,是怎么熬過去的呢?
每次,黃慶都笑答:我有貴人相助。
人生,總會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在他的成長歷程中,除了妻子一家是他的恩人,再就是兒時的朋友小巨蟒了。那些過往,已經深深刻在他的生命里,永不磨滅。
歲月如流,白云蒼狗,又是一年仲秋。
黃慶站在軍營高處,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心中一片寧靜。風掠過他略顯滄桑的臉龐,帶著幾分涼意。
世人皆道他是天選之子,是橫空出世的英雄。可哪有什么天生的傳奇?不過是當年那個在村中爬著撿東西的孩子,那個被家人遺棄、獨自扛起妹妹生死的少年,心中始終有個信念:哪怕無人依靠,我也絕不倒下。
他把 “永不屈服”刻進了脊梁骨,眼淚落進塵埃,卻在荒蕪中長出了支撐天地的根脈。
如今他的身后,不再是空蕩蕩的破屋。妻子烹茶的案幾暖著煙火氣,戰友們的弓弦在月下泛著冷光,中軍大帳的燭火里,有千萬個與他一樣從泥沼里掙出的靈魂,正將他的背影當作漫漫長夜里的火把。
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人,已如浮云飄散;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也被時光沖淡。唯有他心中的那份堅韌、那份情義、那份對生命的敬畏,始終未變。
暮色四合之時,傳來號角聲。
黃慶轉身,大步走向燈火通明的帥帳。他的背影挺拔如松,目光堅定如鐵。
這一生,他走過風雨,見過人心,也贏得了尊重。終于活成了自己的屋檐,也成了別人眼中不落的星辰。
長夜未央,而他的目光始終朝著黎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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