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蕃拽了拽羽絨服拉鏈，拉鏈頭在指腹下凍得發僵。當他和李志剛跨下城際公交時，兩人同時頓住了腳步 —— 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前的隊伍已蜿蜒成灰黑色的長蛇，蛇尾還在不斷續接新的鱗片，在鉛灰色的天光下微微蠕動。

這趟行程源于李志剛的提議。他們那個二十八人的同學微信群像片時晴時雨的池塘，而李志剛就是投進池心的石子。只要他微信頭像亮起，對話框里立刻泛起請安問好的漣漪，夾雜著求教匯報的氣泡，熱鬧得像廟會；一旦他潛水，水面便結上沉默的冰，能凍上好幾天。陳樹蕃總在潛水區待著，偶爾浮出水面，也只在朋友圈晾幾張考察時拍的青瓦白墻，或是山間云霧。

年前某天，陳樹蕃的手機震了一下。李志剛的微信跳出來，說他退了，想尋個伴過閑云野鶴的日子。"為啥是我？" 陳樹蕃敲字時，指尖劃過屏幕上 "市政府秘書長" 的舊備注。"二十七個人里，就你沒求我辦過事。" 李志剛秒回，"跟你處著，脊梁骨不酸。" 陳樹蕃對著屏幕笑出呵氣，在對話框里刪刪改改："不是不求，是當年班長的學習委員拉不下臉 —— 你高二數學還抄過我作業呢。" 那邊回了個抱拳表情："你呀，就是帶刺的玫瑰。早讓我搭個手，副高職稱哪能陪你退休？" 陳樹蕃盯著 "副高" 兩個字，指尖在刪除鍵上懸了懸，最終只回："我這閑云野鶴是驢行，風餐露宿的，秘書長受得了？" "就等這話！" 李志剛發來定位，"初三，洛陽偃師。"

陳樹蕃原想挑個冷門博物館。按往年經驗，大年初三的景區該是人擠人啃燒雞的場面，唯有博物館能落個清靜。李志剛卻敲定了二里頭："那兒有夏朝的鼎，真家伙！" 于是兩人擠上綠皮火車，在除夕夜的鞭炮聲中晃了半宿，凌晨才踩著薄雪落地。

此刻風里夾著雪粒子，像細針扎在臉上。隊伍里有人跺腳搓手，幾個穿亮面羽絨服的年輕人貓著腰往排頭鉆，隊伍流動得更慢了。李志剛皺著眉往保安亭方向揚下巴："哎！管管插隊的！" 保安靠在門框上，眼皮都沒抬："您老當這是開常委會呢？" 李志剛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紅到鼻尖。陳樹蕃輕輕拽了拽他袖子："秘書長，咱現在是游客。"

終于捱進博物館大廳，人潮像開了蓋的蜂箱，嗡嗡聲撞得耳膜發疼。李志剛捂著鼻子跟在陳樹蕃身后，玻璃展柜里的青銅爵被無數雙眼睛焐得發燙，展柜外的人墻密得插不進一張名片。陳樹蕃剛想湊近看陶盉上的紋飾，聽見身后 "哎喲" 一聲。李志剛靠在墻角，臉色比展廳的白墻還寡淡："不行... 頭暈..." 凌晨在火車連接處，他就著門縫吸了半宿涼風才緩過暈車的勁兒，此刻又被人潮熏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陳樹蕃遞過保溫杯："您這是暈人，不是暈車。" 他指了指樓梯，"三樓人少，咱逆著參觀。"

三樓觀光平臺的風倒是清爽。往北望，二里頭考古遺址公園躺在麥田中間，像塊被時光熨平的方巾。一千多畝的園區里，只有五六個黑點在移動，通往遺址的石板路空得能看見自己的影子。"等會兒下去看看？" 陳樹蕃說。李志剛盯著遠處點頭，睫毛上還沾著沒化的雪花。

快到中午時，他們才晃到出口。左側的咖餐廳里坐得滿滿當當，玻璃上凝著一層白霧。李志剛指了指里面："你去占個座，我去趟洗手間。" 陳樹蕃的手指在背包帶上捻了捻，沒作聲。昨天訂票時，李志剛也是這樣把身份證往桌上一放："你看著辦。" 此刻他望著老同學微微發福的背影，突然覺得這趟旅行像件不合身的外套 —— 自己忙著規劃行程時，對方似乎還穿著 "秘書長" 的制服。"要不先去遺址？" 他揚聲說，"看完再吃東西不遲。" 李志剛扶著腰，慢慢蹲了下來："老了，走不動了... 你先去，我歇會兒就來。"

陳樹蕃獨自穿過北門。遺址區的 "井" 字形道路結著薄冰，踩上去咯吱響。他在宮城基址前站了很久，那些埋在土里的夯土墻基，比博物館里的復制品更像歷史的骨頭。手工作坊區的玻璃罩下，能看見半片陶范，上面的獸面紋還留著三千多年前工匠的指紋。風從遺址上空刮過，帶著泥土和枯草的氣息，比展廳里的香水味、汗味都干凈。

園區里只有他一個人。腳印在雪地上拓出彎彎曲曲的線，又被風慢慢撫平。他忽然想起高中時，自己當學習委員收作業，李志剛總把作業本往他桌上一扔："陳大委員，勞駕。" 那時他會把本子推回去："自己交。" 現在想來，有些東西從來沒變過。

他在遺址區來回走了兩遍，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玻璃罩里的遺跡在天光下泛著冷光，像沉默的眼睛。遠處的博物館依然人聲鼎沸，像一口正在冒泡的熱鍋。陳樹蕃掏出手機，屏幕上沒有新消息。他把手機塞回兜，繼續等。等那條通往遺址的路上，出現那個穿著藏青色羽絨服的身影。如果今天等不到，或許下次再收到 "閑云野鶴" 的邀約時，他該回一句："秘書長，您還是找別人吧。"

風又緊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子。陳樹蕃裹緊了羽絨服，目光落在博物館北門的方向，像在等待一個遲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