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博時空

作者 王子玥明萬歷年起在市坊間就傳頌著一位奇人工匠，此人面龐黝黑，身上的衣衫破舊不堪，濃烈刺鼻的酒氣，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常引得旁人紛紛側目。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位看似落魄的工匠，手中卻似握有乾坤。他創作的紫砂壺精美絕倫，一經問世，便讓文人雅士、富商巨賈們趨之若鶩，視若珍寶，成為收藏界炙手可熱的珍品。他就是被稱作“千載一時”的紫砂制作壺名家時大彬（ 1573～1648 ）。

宜興紫砂，源起供春

萬歷年起宜興幾乎家家做陶，生產出的陶器物美價廉，引得全國各地的商販都來采購，出現了“商賈場帆而曉夜行”和“商賈貿易廛市，山村宛然都會”的繁華的景象。

唐代陸羽所著的《茶經》將茶文化推到了一個高潮，此著作標志著中國獨特的茶文化的確立和成形。至明代，在朱元璋和朱權的倡導下一改前朝的奢華之氣，多用散茶沖泡的方式，追求清雅之意，宜興紫砂壺具有“不奪茶真香，又無熟湯氣”的特點，泡茶時能最大程度激發茶香，又契合明代文人雅士對清逸生活的追求。在皇家推動下，紫砂壺不僅成為茶具中的翹楚，其制作工藝和文化影響力也迅速傳播，成為茶文化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明 文徵明 《品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有時創造歷史的都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吳仕是明正德甲戌年（ 1514 年）的進士，他與唐伯虎等江南才子交好，未中進士前，于宜興金沙寺（在今宜興湖滏鎮）讀書。吳仕有位名叫供春（也稱作龔春）的家僮，他在陪主人讀書閑暇之余，留意到金沙寺僧人制壺的手藝，暗自揣摩學習。

供春精心篩選精細的泥土，將泥坯捏成茶壺雛形，放入茶匙大小的洞穴中，隨后用手指反復刮摩壺身的內外面。經他摩挲，手指的螺紋痕跡隱約留于壺身，多次按壓壺胎后，壺腹呈現出如肌膚紋理般的獨特印記。最終制成的茶壺色澤呈暗栗色，宛如古樸的鐵器，整體厚實寬大，造型規整端正，這便是后來名聞遐邇的紫砂茶壺。因該壺由供春首創，后世便通稱其為“供春壺 ”， 這是歷史上第一個帶有工匠姓名的陶器。

明 供春壺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供春壺頗得世人賞識，價格也隨著使用時間水漲船高，“最重供春小壺，一具用數十年，則值金一笏。”明代作家在《茶箋》中講述其老友周文甫對收藏的供春壺視若珍寶的故事。幾乎每天把玩，時間久了壺外表如同紫色的美玉，呈現出青白色的光澤，只因作壺者技藝高超，周文甫去世后這把供春壺與之陪葬。

供春壺造型古樸精工，溫雅天然，質純薄堅實，它的出現確立了紫砂壺的基本造型，開啟紫砂文化之先河，也吸引一批批匠人學習模仿，推動紫砂行業的發展。

明 供春樹癭紫砂壺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對供春壺發揚最為出色的當屬活躍在明萬歷間的的“紫砂四名家”，他們繼承了供春紫砂壺古拙的藝術氣質，同時也有一些創新。董翰的作品以精巧細膩見長，尤其擅長制作筋紋器，也是最先創造菱花樣式的制壺藝人；趙梁首創提梁式；元暢和時朋則以古樸見長。這四人延續了供春的制壺方式，但是未有明顯突破和改革，較為保守的延續了供春的制壺風格。

獨創技法，心手合一

真正將紫砂壺作出個人特色的當屬時朋之子時大彬，他出生制壺世家，早期跟隨父親時朋學習供春的制作風格。幾年后琢磨出自己的一套制壺方法。他在泥料中摻入砂，開創了調砂法制壺，古人稱之為“砂粗質古肌理勻”，別具情趣。在成形技法方面，改進了供春“斫木為模”的制法，把打身筒成形法與鑲身筒成形法結合起來，由此確定了紫砂壺泥片鑲接成形的基本方法，是紫砂壺制法的一大飛躍，又首創方形、圓形壺式，成為紫砂壺的典型壺式。

明 時大彬制高桶式紫砂壺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千奇萬狀信手出，巧奪坡詩百態新”，清代著名收藏家吳騫贊賞時大彬制壺千變萬化，他在《陽羨名陶錄》載時大彬嘗制“梅花砂壺”，并收汪士慎《葦村以時大彬所制梅花砂壺見贈漫賦茲篇志謝雅貺》，詩云：“陽羨茶壺紫云色，渾然制作梅花式。寒沙出冶百年余，妙手時郎誰得如。”詩句描繪出此壺色澤宛如紫云，造型以梅花為藍本，渾然天成。歷經百余年歲月沉淀，由時大彬這樣的制壺圣手打造的砂壺，旁人難以望其項背。

明 梅花壺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時大彬制在制陶工藝方面造詣很高，士大夫階層對他的作品極為追捧，若想求得一把壺，不僅得備上一套鄭重的禮節，還需先行書信，表明誠意，時大彬才會應允制作。要是缺了這些環節，哪怕對方身份顯貴、氣焰囂張，他也全然不予理會。

有一回，縣令派下屬追著索要幾十把時大彬的壺，可三個月過去，時大彬連個回應都沒有。縣令勃然大怒，直接下令將他逮捕入獄。即便如此，在獄中待的一個多月里，時大彬每日依舊飲酒高歌。士大夫們紛紛出面，替時大彬向縣令求情，縣令這才改變態度，以禮相待，將時大彬請到官府。一番周折后，縣令最終也不過得到寥寥幾把壺。有人認為這是時大彬恃才傲物，也有人贊揚他是個性情中人，不畏權勢，不趨炎附勢。

明 “大彬”款菊花形紫砂壺 柳州博物館藏

時大彬對制壺傾注了非同尋常的執著與熱忱。有時，他數月不碰制壺工具，仿佛刻意沉淀靈感；有時，又會將自己關在房內，長達六七十天足不出戶。一旦進入創作狀態，他便解開衣襟，拋開一切束縛，赤著頭、挽起袖，全身心地投入到制壺中。在這方小小的工作室里，他心手合一，腦海中構思的壺樣在指尖行云流水般呈現出來。

時大彬對壺的品質要求近乎苛刻，在他眼中制壺絕非簡單的手藝，而是一門不容褻瀆的藝術。出爐的壺只要出現一點細微瑕疵，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抄起鐵椎，親手將其敲碎。哪怕旁人在一旁苦苦求情，他也不為所動，即便十把壺中有八九把都因此被毀掉，他也絕不姑息。

明 宜興窯“時大彬”款紫砂胎剔紅山水人物圖執壺 故宮博物院藏

早期時大彬會邀請書法名家為紫砂壺款識題字，自己再用竹刀，一絲不茍地將字跡復刻于壺身。隨著技藝的精進，時大彬能直接操刀鐫刻文字，其刀刻書法嫻熟高雅，兼具《黃庭經》的飄逸靈動與《樂毅論》的端莊穩健，形成了獨特風格。

時大彬紫砂壺“源遠堂藏大彬制”六字款

婁東游歷，轉大為小

明朝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工匠的獨立性和價值得以提升，有更多的收入來源以及自由度，但其社會地位仍未改變。在成名前終日與泥沙相伴的時大彬不重衣著外表，飲酒為樂可能是其唯一的消遣方式。時大彬對于有學識知禮儀的士人的敬慕是一以貫之的，他也會注重自己的形象，戴著頭巾，穿著合乎士大夫身份的服飾，與士大夫們交往交游。游歷婁東時，就遇上了一位讓他更上一層樓的名人。

陳繼儒是明朝著名的書畫家，書法學習蘇軾和米蒂，擅長畫山水和梅竹，屬“華亭派”畫派，與董其昌齊名。他不僅在書畫上頗有建樹，品茶方面也頗有見地，經常與文友茗戰論茶，自取齋名為“茶星”。他認為“獨飲得茶神，兩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這一見解廣為當時士大夫階層所推崇。

陳繼儒畫像

一日，陳繼儒與瑯琊王氏的大畫家王鑒、王時敏圍坐閑談。話題轉到紫砂壺時，陳繼儒感慨當下紫砂壺雖能充分激發茶性，可造型粗陋笨重，一壺茶可供多人共飲，毫無品茗的雅致。而且壺體量過大，不便在手中摩挲把玩，實在可惜。王鑒與王時敏聞言，亦紛紛點頭附和。

彼時，時大彬恰好在旁，將這番話聽得真切，猶如醍醐灌頂。他開始思索茶文化的深邃內涵，以及文人雅士對壺造型的獨特追求。此后，時大彬主動將文人茶客的美學意趣融入制壺過程，把對茗壺的理解與追求傾注于創作之中。毅然摒棄過往對大壺的偏好，轉而專注制作小壺。

明 宜興窯時大彬款紫砂壺 上海博物館藏

明末官員馮可賓在《岕茶箋》中道出了小壺的好處：“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何也？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新制的小壺一經推出，便迅速契合了當時人們的飲茶風尚，一時間聲名遠播。在持續的探索實踐中，時大彬逐漸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成為紫砂壺藝史上的一座豐碑 。

名揚天下，教徒傳承

“大彬壺”名動天下，明末評論家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說：“至名手所作，一壺重不數兩，價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與黃金爭價。世日趨華，抑足感矣！

大彬壺聲名遠播，仿造之風隨之猖獗。為應對這一亂象，時大彬別出心裁，“指以柄上拇痕為標識”作為防偽標識 ，憑借這一獨特印記，藏家與鑒賞者得以有效辨別原作與贗品。

明末小說《拍案驚奇》中有這樣一處描寫：“壁上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意思是這戶人家墻上的字畫是萬歷年間著名花鳥畫家周之冕的作品，桌上的壺是著名的大彬壺。二者均屬稀世珍品，尋常人家難以企及，側面烘托出這戶人家殷實的家境以及高雅的藝術品味。

一壺抵十金的大彬壺不僅是文人墨客書房幾案上不可或缺的清供雅物，更是饋贈顯貴的風雅重禮。

明萬歷 宜興時大彬制紫砂壺 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詩人、國子監祭酒馮夢禎，堪稱茶道大家。每次邀請賓朋品茶，他都會親自悉心清洗茶具，從茶盞到茶罐，再到茶壺，每一處都不放過，確保毫無塵垢，才會邀請客人入席。有一回，有客人見此情景，不禁露出笑意，似乎覺得此舉過于繁瑣。陳繼儒見狀，風趣解圍道：“這就如同對待傾世美人或者稀世法書名畫，怎能容忍不擅此道之人隨意觸碰？”馮夢禎對飲茶極為講究，自然不會錯過時大彬壺這等茗壺精品。在《快雪堂日記》中，他兩次詳實記錄收到他人饋贈大彬壺的經歷：

“萬歷十六年（1588）八月二十五。吳權石孝廉書來，寄竹匣一枚，甚精致，大時壺一枚。”

“萬歷三十一年（1603）八月十二。羅山人餉時壺二、茶二瓶，在舟啜茶五六壺而別。”

馮夢禎畫像

明末清初詞人、駢文家陳維崧在《贈高澹人以宜興壺詩》寫到：“宜興作者推龔春，同時高手時大彬，碧山銀槎濮謙竹，世間一藝俱通神。”上至宮廷侯爵下到文人墨客無不喜愛時大彬制作的紫砂壺，這也讓他如魚得水地行走在官宦之間。萬歷二十年（ 1592 年），時大彬沒有讓兒子延續家族的手藝，而是用自己的作品打點關系，努力讓兒子走上仕途。時任蘇州長洲任縣令的江盈科在《雪濤諧史》說：“會當歲考，時之子亦與院認，然文尚未成，學院陳公笑曰：‘時某入試，其父一貫之力也。’”

當兒子踏上仕途后，時大彬便著手尋覓新的傳人，將自己的制壺技藝傳承下去。他廣收門徒，將畢生才藝心口相傳，共收徐友泉、李仲芳、歐正春、蔣時英、邵文金、邵文銀和陳光甫七位徒弟，最為出色的當屬前兩位。

徐友泉，名士衡，其父與大彬私交甚篤。徐友泉自幼便拜入時大彬門下，有一回徐友泉懇請師父時大彬為他捏塑一頭泥牛，卻遭到婉拒。恰在此時一頭真牛從屋外悠然走過，徐友泉靈機一動，抓起一把泥料，全神貫注地盯著真牛的一舉一動當場捏塑起來。時大彬對徐友泉表現出的應變能力和藝術天賦大為贊賞。自此，時大彬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技藝傾囊相授。

而徐友泉也不負師望，他大膽創新，極大豐富了泥色品種，為紫砂壺的藝術表現力開辟了新路徑。徐友泉尤其擅長制作仿古銅器壺，壺蓋與壺口嚴絲合縫，工藝精湛。他所創作的長爪獸造型壺，模仿青銅器形制，古拙質樸，韻味十足，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即便取得成就，也在晚年自嘆：“吾之精，終不及時（時大彬）之粗也。”

明 徐友泉制鬲形紫砂壺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李仲芳作為時大彬的首席高徒，他是制壺名手李茂林的長子。秉承家傳與師授，融匯貫通，自成一家。其作品文巧精致，工藝與藝術價值俱佳。在當時，李仲芳和時大彬、徐友泉并稱 “壺家妙手三大宗”，在紫砂壺藝界享有極高聲譽。

明天啟 李仲芳制紫砂圓壺 晉江市博物館藏

周高起把制壺名家分為幾等品評，時大彬被評為“大家”，是地位與境界最高的：“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前后諸名家并不能及，前于陶人標大雅之遺，擅空群之目矣!”

【紫砂壺之妙】

紫砂，別稱 “紫砂器”“紫砂陶”，江蘇宜興紫砂陶最富盛名，享有“世間茶具堪為首”的美譽。由紫砂泥經高溫燒制而成。紫砂泥的成分主要是石英、云母、赤鐵礦和粘土，這些礦物微粒在燒制中形成大量氣孔，故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紫砂陶是從砂錘煉出來的陶：既不奪茶香氣又無熟湯氣，故用以泡茶色香味皆蘊。

第二、砂質茶壺能吸收茶汁：使用一段時日能增積“茶銹”，所以空壺里注入沸水也有茶香。

第三、紫砂壺的特殊材質使得壺透氣性能好，泡茶不失原味，具有夏天越宿不餿的特點。

第四、便于洗滌：日久不用，難免異味，可用開水泡燙兩三遍，然后倒去冷水，再泡茶原味不變。

第五、冷熱急變適應性強：寒冬臘月，注入沸水，不因溫度急變而脹裂；而且砂質傳熱緩慢，無論提撫握拿均不燙手。

第六、紫砂陶質耐燒：冬天置于溫火燒茶，壺也不易爆裂。當年蘇東坡用紫砂陶提梁壺烹茶，有“松風竹爐，提壺相呼”的詩句，也決非偶然。這就是古今中外講究飲茶的人，所以特別喜愛用紫砂壺的原因。

第七、宜興紫砂壺可塑性好。

第八、宜興紫砂壺干燥收縮率小。

第九、紫砂泥本身不需要加配其它原料就能單獨成陶；成品宜興紫砂壺陶中有雙重氣孔結構。

第十、宜興紫砂壺成型后不需要施釉。紫砂器內外一般均不施釉，以純天然質地和肌理為美。紫砂茗壺的造型千姿百態，有樸實的實用造型，也有奇巧的怪異造型，可分為幾何型、自然型、筋紋器及水平壺和茶器等。

參考文獻：

[1] 葉倩，胡傳聳.時大彬與明代紫砂[J].博物院，2017，(04):102-109.

[2] 張然.文人與紫砂壺[J].藝術市場，2012，(21):120-123.

圖片 | 王子玥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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