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器物志》是作家、江南文化學者徐風的最新長篇系列散文力作。全書分別從科舉、稼穡、節慶、風俗、嫁娶、餐飲、庭院、家具、服飾、舟車、禮品等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寫民間器物的起始、傳承、流變,寫器物背后的文化特質與文明菁要,寫中國文化在江南土壤中的落地與生發演變。從龍骨水車到犁耙鋤釬,從碗碟盤盞到鼎龕鬲匜,作者在溫習稻飯羹魚里的古老器具之余,挖掘出其中的歷史、文化、掌故、情感,想象著器物背后的人與中國文化精神,講述了江南太湖西岸一座代表性的古鎮百余年來的器物生活和文化道場,書寫南方溫潤又激烈的山水間那些人與物,器與神。
徐風以一座江南古鎮為場域,通過對諸多器物的聚焦,開創性地建構了“器物志文學”的概念范式。這種范式超越了傳統的風物志寫作,以器物為棱鏡,深度折射江南地域的民生百態、社會結構、歷史生活與精神脈絡。
《江南器物志》最動人的篇章,是揭示器物如何塑造著江南人的精神世界。從“寧折不屈”的竹器氣節,到“陰陽平衡”的醫器美學;從“湮而不沒”的包漿哲學,到“天落地撿”的掃地之道,器物不僅是生活的工具,更是修身的媒介——徐風在他的“器物志文學”中,展示了物質與精神的互文,以承載對民間精神的重掘與器物精神本質的叩問,為思考中華文明與地域文化的承續與再生,提供了富有張力的文學樣本。
《江南器物志》,徐風/著,譯林出版社2025年7月版
作品選讀
跋篇 | 器物有靈光
我世居于江南一隅,一生無緣仗劍遠行。平生偶爾也與命運作些有限的抗爭,但從來不與自己的遺傳基因做無謂的抵抗。
生在壺鄉,喜歡吃茶,器物之類卻并不收藏。愛寫作,此生只緣文學。與紫砂有關的書我寫了不少,寫到后來,紫砂壺在我筆下,仿佛只是一個道具了,我關切的,是茶壺腳下的文化土壤,是茶壺背后的世道人心。如果將紫砂壺比作一株植物,那么,樹種再好,也得水土優良。江南文化的沃土里,這樣的植物太多——器物是人創造的,只消落地問世,它與人注定就是分分離離的關系。自從人們把稀罕的器物歸類于財富,便有了爾虞我詐的爭奪廝殺。更多的人,把它看成是念想,是見證天地的信物,這個世界便因此有了暖意。也有人在乎手藝人在它身上留下的靈光一現,由此接通了器物沉睡的靈性。
在庸常的日子里游弋,我發現器物是人們無聲的忠實陪伴,它儲存過往,冷觀當今。假若有心觀照,隱約的包漿里,有對人世恬淡的回饋,也有對人們過日子誠意的褒獎。您有過一器在手,膽氣頻生的片刻嗎?您有過見物思人,心眺八荒的時光嗎?
于是就有了一摞關于江南器物的書寫。器物托志,古今皆然;地理綿密,涼熱同心。我心儀此間古代讀書人的朗朗風骨,感知月下針織與鑿壁偷光之間的異曲同工,在溫習稻飯羹漁里的古老用具之余,我更在意“器隱鎮”上與器物相關的生老病死。史志記載以外的普通百姓,可以借助器物的還原,以文字的方式復活嗎?我喜歡傾聽他們的一聲喟嘆,在乎他們留在古物上的一枚指紋。就此而言,某間茶樓上一壺托付的生死契闊,也可以波瀾不驚地蕩氣回腸。我可以用紙上的文字,為那位顛沛流離的苦行人煮一壺御寒的釅茶嗎?縱然,滄海桑田,于今再也找不到風雪之夜的金沙寺廟了,但我想用溫煦的文字,撫慰一下無家可歸的夜行者。想來,托付一顆冥冥之中的定情珠子,講述有著難言之隱的家族往事,或許春水東流;而追憶一生給眾人掃街70年卻不得哀榮的羅氏長輩,為他畫一張面影模糊的肖像,也可替代扼腕難平的書生意氣,供上一炷文字的香火。
一個小小的野心,起始于用文字搭建、還原一座煙火漫卷的江南古鎮,以呈現它氣象萬千的日常肌理。科舉、稼穡、節慶、風俗、嫁娶、庭院、舟車、服飾……都是中國文化語境里永不破敗的肉身;俗世生活中的菜單、食譜、藥方、茶道、風水、方術、古玩、字畫,亦是中國古人精魂里不可磨滅的諸般星宿,乃至茶館、酒樓、當鋪、錢莊、塾館、文廟、診所、會館、別院……都是人世間必不可少的驛站港灣。各種大小自在,俱是人間值得。這些景致都在本書的各個章節交替呈現。由此派生出諸多官吏、書生、師爺、農人、商賈、道士、郎中、藝人、民婦、工匠、訟師、潔夫……他們碌碌一生、各謀其所、各求其好。或糾纏于情義,或困擾于器物,在“器隱鎮”這個道場上,以各自的閱歷,述說著他們的過往人生。
謝謝《收獲》雜志,為我開設“江南器物”專欄。然后,謝謝譯林出版社一直以來的包容與厚愛,及時地出版《江南器物志》一書。
徐風
有讀者問,器隱鎮究竟在哪里?
答曰:就在我們的腳下。
請允許我這樣來回答——按圖索驥去尋找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器隱鎮”,或許會讓您的豪興有所減弱。但我想告訴您的是,它肯定安靜地待在江南——太湖西岸的一處煙火重地。蒼生受哺,天地精華,大默如雷而地久天長。等待您用審美眼光去觀照它、走進它——文學的寫實絕不是依葫蘆畫瓢。地方志、歷史掌故、宗族家譜、田野調查、江湖傳說、坊間逸聞、人生經驗、個性思辨……匯聚到文學的旗下,成為我寫作的血肉根基。追根溯源,或許更有自己對這片土地和成長記憶的忠誠。我想用不那么中規中矩的“散文”文本,來完成我對“器隱鎮”的百年書寫。私下里一直認為,偏安一隅亦頗有益。構建一條神性通道,去汲取一隅之豐沛,與廣袤的世界進行無處不在的對話。避開浮華與喧囂,把寫出自己所生活的地域的靈魂,作為一生的追求。如此,甚好。
此刻,我正站在“器隱鎮”的長生橋畔。萬籟俱寂,云淡風輕。我想記敘頭頂的明月,我想探究腳下的厚土;我想追述祖輩們銘刻在器物上的恩德,我想解析時代差異留在器物上的胎記;我詛咒把器物淪為私欲的蛻變,我追蹤器物成就生命個體的向死而生,我仰慕器物背后流淌的母乳般的中華文明,我痛惜民間精神的日漸衰落,讓江南鄉鎮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消弭殆盡,我在意為了一器之物在這塵世深處悲苦堅守的困頓生靈,我在乎小小器物里流溢出的滿滿慈悲。我向往那隱藏于江南廣袤民間的風土情懷,也流連于那些古老傳器中未被忘卻的俠肝義膽,我珍藏起舊器物中先賢們被俗世湮沒的寬厚仁愛,努力化作支撐我文字書寫的拐杖和精神參照。
謝謝你們,親愛的讀者諸君。
原標題:《《江南器物志》:一部用文字打造的“江南版《清明上河圖》”》
欄目主編:陸梅、李凌俊 文字編輯:何晶
來源:作者: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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