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畔會雨桂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2010年。 五月的皖南,山清水碧,草木繁盛,更有粉墻黛瓦的徽派民居點綴其間,令人心曠神怡。
從“宣紙之鄉”宣城市涇縣向西驅車40公里,便來到西接九華、南臨黃山、相連太平湖的桃花潭風景區。
桃花潭,成名于“詩仙”李白的一首七言絕句《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唐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李白從秋浦前往涇縣游歷桃花潭,當地士紳汪倫用家釀美酒款待他。臨別,汪倫攜村民邊走邊唱前來送行,給了李白一個意外的驚喜,遂以詩相贈。從此,“桃花潭”便成為后人謳歌友人別情的常用語,并留下許多優美的傳說和供人抒發思古幽情的遺跡,如臨潭而筑的“太白樓”、“懷仙閣”、“踏歌古岸”及古渡口等。
馮驥才與宋雨桂在桃花潭
而今,桃花潭迎來一對文壇大家、丹青摯友——馮驥才和宋雨桂。二人一個久居津門,一個常住遼沈,從神交到相識、相知,惺惺相惜、親如手足,已歷二十余載。兩年前,在馮驥才策劃下,《馮驥才戊子畫展》和《宋雨桂山水畫展》雙雙在天大馮研院展出,馮驥才還為宋雨桂的國畫表演進行現場點評;而宋雨桂則在皖南山區的桃花潭購下一塊土地,籌建“桃花潭文化園”,并在馮驥才安徽考察期間,邀他前往參觀指導。
在怪石嶙峋、青藤纏繞、波光瀲滟的“懷仙閣”上,兩位大家接受了央視《大家》欄目的專訪,暢談了各自的藝術見解、追求和彼此的評價。中國自古以來便“文人相輕”,而他們的友情卻堪為文壇一段佳話……
馮驥才與宋雨桂神交已久。大約20年前,馮驥才初見宋雨桂的山水畫,便頗感驚異:小小畫幅中,險峰,奇峽,飛瀑,云煙,雄渾大氣,蘊含著宋代山水畫的精神,已很久不見如此佳作了。從那時起,他便開始關注宋雨桂的山水畫藝術。 12年前,在全國“兩會”期間,同為全國政協委員的馮驥才和宋雨桂不期而遇。
宋雨桂:“在人民大會堂與國家領導人合影時,他那么大個子,鶴立雞群的,我能看見他,他看不見我。拍完合影,他老遠地就問:宋雨桂在哪兒?”
馮驥才:“我想見他,是因為他是個難得的大家:有的畫家適合放在畫壇議論,有的適合放在繪畫史上議論,宋雨桂屬于后者。為什么?他開辟了風氣之先、畫法之先,是一位風格、個性獨異的畫家。他豪爽、率真、無拘無束,一任自己情懷的釋放,他的作品是他性格和內心世界的真實流露。”
宋雨桂:“他為什么喜歡我?因為他能看懂我的畫,洞悉我的喜怒哀樂。無論哪個階段,他都能把握我作品中反射出的生命感。而且,他的畫與我風格相近,他看我的畫有感覺。他的畫,比我有長處的是理念與思維,他那種恣肆狂放和謀篇布局的能力在我之上;他什么不如我呢?實的東西,需畫龍點睛之處——我老說他‘不務正業’,如果他畫畫的時間再長點,下的工夫再大點,我根本不是他的個兒,絕對畫不過他。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畫壇四友(左起):何家英、韓美林、馮驥才、宋雨桂
接著,宋雨桂講述了一個“獻畫”的故事,令人忍俊不禁。一次,宋雨桂得到一幅絹本遼代人物畫,其木質卷軸輕得如紙一般,已有千年歷史,彌足珍貴,便想獻畫給馮驥才。于是小心翼翼,將絹畫夾在兩塊玻璃中間,外用棉被包裹。“我辛辛苦苦把畫扛到北京,見到大馮,尋思你要說喜歡,我就順勢送你了。不料他好一通貶,他一貶,我也就張不開嘴了。當晚,何家英到我房間來,讓他一看,他就喜歡上了:‘哎呀老兄,太好了,這是遼代公主的畫像,國寶哇!’‘你喜歡,那就送你吧!’第二天中午吃飯時,我告訴大馮,昨天你貶的那幅遼畫,我送給何家英了!‘什么?你怎么能送人呢?’‘反正你也不喜歡!’‘誰說不喜歡了?跟你開玩笑呢!褒貶是買主嘛!’他后悔了,可是晚了,姑娘嫁出去了,所有權歸何家英了。幸虧何家英善解人意,當即表示:‘原來還有這么個過程,既然這樣,還是放在大馮的畫館里更好’!”
不久,馮驥才為宋雨桂舉辦畫展時,將宋雨桂送他的遼代公主圖一起展出,不料最后撤展時,工作人員誤將遼代公主圖與宋雨桂的畫混在一起,準備打包運回遼寧。宋雨桂在清點作品時發現,暗自好笑。
在送別宴會上,宋雨桂故意賣關子道:“大馮,我送你的遼畫呢?”
大馮略一沉吟,心想內中必然有事,便從容作答:“我早就裝裱好,放在我的畫館里了,是不是又被你偷走了?”
“什么偷走?是你又給我送回來了,是不是不想要了?”
“哪里,這么珍貴的古畫,十幅宋雨桂的畫我也不換!”
就這樣,宋雨桂又第二次將遼畫送給馮驥才。
宋雨桂,自稱有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他的手尤其“反常”,非一般人想象中靈巧、纖細、瘦長的畫家之手,而是又短又粗;從藝術傳承來說,他既無家學淵源,學的又是版畫,何以成為享譽海內的書畫大家呢?
對此,馮驥才的解釋是:“一個人的才華是不可解釋的。如李白的詩,可以解釋的是他的情感,他的文采,不可解釋的是他的才華。挑戰‘哥德巴赫猜想’的陳景潤,他的數學才能可以解釋嗎?馬三立一開口別人就笑,他的喜劇細胞從何而來?還有許多政治家、軍事家、科學發明家的才能,都是不可解釋的。天才是一種秘密,是不可模仿和復制的。藝術家也是不能遺傳的。迄今我們知道的只有法國作家大仲馬和小仲馬,這樣的例子十分罕見。所有藝術家都有其特殊構造,幾乎都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所以,宋雨桂繪畫的一個貢獻,便是貢獻了一個有才華、有魅力的個性。”
在宋雨桂眼中,馮驥才是他的老師,每次與他在一起,他對藝術史和文化現象的宏觀把握和獨特思考,都會給自己許多啟發和教益。“有的人,學識也夠,技巧也夠,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不同經歷、不同才情的人,看同一樣東西,畫出、寫出的都不一樣。例如大馮用筆的靈動,遠遠超過現在一些浪得虛名的大畫家;他自身的修養、才氣,從一條線中即可看出。中國水墨絕就絕在這兒。你有多大學問,是啥性格,你走一條線我就知道,就能給你寫個鑒定。”
宋雨桂的中國畫作品
創新,是許多藝術家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題,而宋雨桂卻語出驚人:藝術最重要的不是創新,是發現。
“中國水墨畫歷經千年發展,老祖宗下大力氣一代代傳承下來,作為后代,想突破前人很困難。藝術最重要的不是創新,是發現。就像鑒賞文物一樣,你必須了解國家各大歷史博物館珍藏著歷代哪些瑰寶,必須對中國文化的老底了然于胸;都不知道,你還創新個屁,豈不成了瞎子摸象!但大馮太了解了。他看畫時,能從好多方面去認知和詮釋內中的奧妙。還有這百十年來,人們光在筆墨問題上糾纏不休,實際上,比筆墨更重要的是水,是水的運用。近百年來少有人在水上下工夫,我就突破了這個弱項,大量用水。大馮能感覺到我的畫中有空氣、有空間感。我們倆都在思考如何突破老祖宗還未干完的事情。比如這些年,我就特別注重研究大海。因為大海從宋代以后都是雙勾,雙勾以后,有些輪廓線被它‘鎖’住了。近百年中西合璧做得最好的是徐悲鴻等,可他們畫大海嗎?沒有。為何?難度太大。用何技巧能把物象轉為心象,轉為具象的山、水、云、霧,怎樣把它提煉、升華為藝術,這是個大學問……”
馮驥才也充分肯定了“水”在宋雨桂山水畫中的作用。他認為,古往今來的大畫家,從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五代董源的《寒林重汀圖》、元代黃公望的《水閣清幽圖》、清代石濤的《淮揚潔秋圖》,到近現代李可染等國畫大家,其繪畫都有輪廓,最常用的技法便是勾、皴、點、染,這種傳統技法往往使畫面變得凝固、具象、有人為氣,缺少自然性。而宋雨桂則消滅了輪廓,將山水間的層次、虛實關系隱藏在水墨中。這樣,他的繪畫便充滿了生機和變化,沒有了人工斧鑿的痕跡,一任自然,充分發揮了水墨的審美功能。在他這里,“墨分五色”還不夠,還運用大量水分,分出濃、淡、干、濕;水又利用宣紙的特性形成煙云般變幻莫測的效果,一方面使筆墨充滿豐富自然的變化,另一方面,充滿大自然可呼吸的生命感。
關于個性與技法,馮驥才進一步闡述說,畫家只有技法是不夠的,心靈的領悟、氣質、個性和天性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技術只能產生一種新的視覺效果、技術效果(或肌理效果),卻產生不了個性。個性只能從畫家的身上找,找兩個東西:一是自己的個性,或豪放、或豁達、或溫婉、或傷感;二是自然的個性,例如宋雨桂很少畫江南山水,因為那不能解放他的個性。只有長河大川,蒼茫大海和煙云飄動的崇山峻嶺,才能抒發他的情懷。
宋雨桂的中國畫作品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文人相輕”之說,而在馮驥才看來,與一位好的藝術家、大師生活在同一時代是幸福的。比如我們時代里有一個梅蘭芳,就會幸福得多:可將天籟般的聲音天天傳遞到我們耳中;周圍有很多好的畫家,可以給我們很多視覺的感染和啟發。
事實也是如此。他在藝術界有一批心心相印、意趣相投的朋友,在他的天大馮研院里,每每舉辦重大文化活動,都會有京津兩地眾多明星大腕前來捧場,他們中不僅有作家和畫家,還有電影導演、演員、歌唱家、笑星等。他喜歡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談天說地、互敘友情。
此番安徽之行,宋雨桂稱馮驥才“老師”,馮驥才稱宋雨桂“大師”,二人相互嘲弄、調侃,一路笑聲不絕;而到了聽眾和鏡頭面前,他們卻彼此欣賞,高度評價,且絕無世俗和功利的驅使。臨別前夜,二人還染翰揮毫,合作了一幅氣勢磅礴的大畫,其和諧默契的程度,令人艷羨不已。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