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任見:《莊園擷葉》10篇『原創』
莊園擷葉·菜圣任見
子貢到楚國游玩,返回晉國的時候,路過漢水。在南岸,等船過渡。船沒到,就帶著隨從溜達到農田里去。
農田里有個老丈,種菜不少。當時天旱,苗圃菜畦都得澆水。老丈怎么澆呢?他鑿了一條長長的隧道,而且是下坡的,一直到達井底。他抱著水甕,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盛一甕水,再一步一步地走上來,灌溉。灌溉之后,重新下去,抱水,出井,澆灌,非常緩慢,出力不少,見功不多,菜地早已旱崩了許多口子。
子貢看了一陣,說這個笨老丈:“有一種機械,專門用來干這個活兒,一天可以澆百多畦,厲害著哩。”
老丈這時候正在井下,仰臉問說:“那是什么家伙?”
子貢說:“那種機械是木料制造的,名字叫槔,前面輕,后面重,不停地磕頭,水就給提上來了,那個叫快呀,相當于不停地用盆子倒水。”
老丈聽了,不慌不忙地道:“你說那個東西,我知道。”
“你知道啊?”
“我是為了保持自然、淳樸的精神,不想使用它。我的師傅告訴我,擺個機械在那里,得伺候機械,伺候機械,得動機械的那個腦筋。你的心里整天是機械機械的,自然、純樸的元氣就會受到損害。你心里給那些蹊蹺勞神的物事占滿了,不但沒有了安寧,連大道也會丟了。”
子貢大吃一驚,想不到菜地里出圣人。老丈的話十分深妙,相比之下,自己是這樣淺薄、無知。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老丈抱著一甕水,從坡道上來,澆了,問子貢:“你是什么人呀?”
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學生,魯國那個名人,孔丘。
老丈說:“孔丘的學生,你們學的東西跟我的意思南轅北轍,沒啥討論的,你快走吧,別耽擱了我盛水澆菜。”
子貢被說得滿面通紅,很不自在,領著隨從扭頭就走,一路上臉色沉郁,悶不做聲。過了漢水,又走了三十多里地,才松下一口氣來。
一位隨從看子貢的臉色沒有那么難看了,便問他:聽了那澆菜老頭幾句話,先生怎么臉也變了色,心也愁苦起來了呢?
子貢回答道:我一直以為天下的學問人就數孔先生偉大,沒想到今天見識的這位老者比孔先生更偉大。孔老師經常教導我們,圣人的智慧在于用力少而見功多。這位老者卻認為不是這樣。追求功利,借賴機巧,人心就變了,變得不是人心了。知道機械是怎么回事,不用,為了保持自然、純樸的道德。這是怎樣的人,這是怎樣的人啊!
回到魯國,子貢向孔丘匯報了抱甕老丈的事跡和自己的感想。
孔丘聽了,說:你的勤學習、愛思考應該受到表揚,但是,你不能游了一回渾濁的水坑就忘了清澈的大海呀。我聽那個老者的話,判斷他信奉的是混沌學。不過,他知其一,不知其二,修其里,而不修其外,是片面主義。
渾沌學追求自然和純樸,并不完全排斥機巧。假若死守自然純樸,澆菜也不敢用抽水機了,那就太愚蠢了。真正懂得渾沌學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使用抽水機,心里的自然、純樸也丟不了。他的心給自然、淳樸的元氣占滿了,哪有地方存放蹊蹺勞神的物事呢。
孔丘說,你如果見到了真正吃透了渾沌學的人,會更加驚異,他們是真正的圣人,他們是懷著清潔無比的神性而游行于世俗之間的圣人,跟光和灰塵一樣,與世界同在、同行……
子貢說:“孔老師,開個新班,教混沌學吧?”
孔丘說:開不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至難。高妙的渾沌道不是你我這樣的人可以修出個樣子來的。
莊園擷葉·返樸記任見
季咸是鄭國人,會相面,極靈驗,預言人的生死大限,只要斷定日期,沒有不兌現的。弄得鄭國人直害怕,直躲避。
列子聽說,去拜見了季咸,十分信服,回去告訴老師壺子說:我還以為老師你的道行高深,沒想到老季更高深哩!
壺子看看學生,沉吟,之后說:那么明天就叫季咸來給我相一相吧。
老師這么一說,第二天列子便請來了季咸。
季咸看了壺子的相,出來急惶惶地對列子說:哎呀,哎呀,你的老師……快了,我直說吧,至多還有十天壽限。我看到了衰朽之相,頹敗之相,死灰不能復燃之相啊,快當回事吧你!
列子沒防備是這樣的結果,聞聽之下,好不驚懼、傷感和難過,哭得大襟都濕了,一邊哭一邊問壺子怎么辦,現在怎么辦,后事怎么辦,等等。
壺子笑了,說:我顯示給他的是沒有動靜的土相,閉塞生機的泥相。不必驚慌,明天你再請他來看看吧。
次日列子又請季咸相壺子。相了,走出來,季咸說:好轉了,好轉了,你老師還有救,盡心服侍他,慢慢就會回轉來。
列子把季咸的話轉告了壺子,壺子說:我剛才顯示給他看的是生機微露的天相,萬物復蘇的氣相。明天你再叫他來看看。
第三天,列子又把季咸帶來見壺子。相看過了,走出來,季咸對列子說:今天你老師氣色不定,沒法相看,姑且等他氣色穩定,我再來給他相吧。
列子又匯報給了壺子。壺子說:我今天顯示給他的是渾源無形之相,太虛無跡之相,他自然沒有頭緒可尋,所以沒法子替我相面了。明天你再叫他來看看吧。
第四天,季咸被請來了,還沒有站穩腳跟就慌忙逃走,連“拜拜”也忘記和列子說了。壺子讓列子去追季咸。列子奔出去,早已追不上了,回來向壺子報告:他跑得太快了,我出門去看到他已經跑遠了,只見模糊的背影了。
壺子道:哈哈,剛才我給他看的是動靜俱寂、萬象俱空、了無本源之相。我對老季,隨機而變,他時而以為我枯槁無望,時而以為我山回路轉,時而以為我望風披靡,時而以為我隨波逐流,他無法窺測到真正的我,所以要逃走了。
列子這時感到羞愧了,自己所學何其浮哉淺哉,甚至可以說皮毛未得,平常還自以為是哩。于是,告辭回家,潛心修悟。
列子在家煙熏火燎地替妻子燒飯不覺得羞恥,連泥帶水地做田不感到辛苦,對牛像兄長一樣敬重,喂豬像伺候人一樣盡心,完全忘記了貴賤之分,高下之別。而且,列子堅持了下來,屏除了雕飾的心態,回復到樸素的本性,超然物外,終身不移。
不過,斗法或許難以稱為大道。壺子也真是個沉不住氣的老師啊。
而且,列子看到老師道行深邃,更應該跟著老師苦讀猛學才是,反倒先去實習啦。
莊園擷葉·靜水任見
有個魯國人,沒有了前腳掌,被人叫做無趾子。
無趾子用腳跟走路,來拜見孔丘。
孔丘一看無趾子的樣子,就說:“你不小心,腳掌都被砍掉了,才來我這里學習,晚了,晚了!”
“我以前確實不曾小心保護我的身體,丟了腳掌。現在我到你這里來是為了學習比腳掌更重要的東西。” 無趾子說,“也是我崇敬心底無私,德行高尚的人,聽說您的品性猶如天地,才來找您的,沒想到您原來這樣偏狹!”
聞聽此言,孔老師感到慚愧了,說:“對不起。丘也實在道德淺薄,孤陋寡聞。先生請進,愿以弟子之禮相待。”
無趾子也不謙讓,娓娓而談,對孔丘講了一番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無趾子告辭了,孔老師對學生們說:“同學們,可得加倍努力啊!無趾子連腳掌都沒有,已然達到了高妙的境界,何況我們這些四肢健全的人呢?”
無趾子離開孔丘,又來拜見老聃,對老聃說:“孔丘稱不得圣人。他有世俗的偏見,看不起殘疾人。他滿腦子是世俗的想法,還企圖以世俗的想法博取名利。他不知道,世俗的想法對圣人是束縛,是有害的。”
老聃說:“死生為一條,是非為一貫。你怎么不告訴他這樣的道理,解除他的束縛呢?”
無趾子說:“孔丘那樣的人天性愚頑,中毒又太深,解除他的束縛,談何容易啊……”
無趾子漸漸有名,不遠千里求學于他的人,跟孔丘的弟子一樣多。
有個人叫常季,他覺得奇怪,問孔丘:“一個沒有腳掌的人,怎么有這樣大的吸引力呢?無趾子連腳掌都沒有,卻跟老師您平分秋色。而且,他不發表議論,也不教訓學生,奇怪的是,學生們卻都有了知識,長了學問。難道真有不言之教嗎?難道真有外形丑陋而內心充實的人嗎?這樣的人,怎么評價啊?”
孔丘說:“他是真正的圣人。我孔丘不及他。”
常季問:“聽說先生見過無趾子。他的品性到底怎么樣?”
孔子答道:“任何事物,要說相異,肝膽之近猶如楚越之遠,要說相同,萬物歸一。無趾子他知道這個。因此,失掉腳掌,對他來說,就像失掉了一粒塵埃似的稀松平常。也正因此,他的心態什么時候都是平和的,他的精神什么時候都是超越的。常人喜怒哀樂,他沒有。”
常季又問:“人們為什么都要跑去向無趾子學習這樣的心態和精神呢?”
孔子說:“靜是王者。人們不會把流動的水當作鏡子去照自己。流動的東西總要走掉的,而只有靜止不動的東西才能統率眾物。”
因此,無趾子逍遙自得,沒有招徠世人,世人自己去了。
莊園擷葉·沛鎮會任見
孔丘是個謙虛的人,常常反省自己,五十一歲那年,有一天覺得自己的學問比較薄弱,“得去充充電”。
于是,動身上路,從魯國迤邐南行,到了陳國的沛鎮。
老聃住在沛鎮呢。孔丘登門拜會老聃。
老聃招呼孔丘坐在蒲墊上,說:“仲尼啊,你到底還是來了啊。人們都稱贊你是北方的賢人,你早就得道了吧?”
孔丘說:“哪里那里。這不來你這里求道呢!”
老聃說:“共同切磋吧。我想先聽聽你以前是怎么求道的。”
“承蒙相問,我正要倒倒苦水呢。起初呀,我向忠孝仁義里邊去搜求,五年,前后五年啊,沒找著。”
“后來呢?”
“后來,就求之于五行化育了唄。在五行化育里翻找。找啊找,找啊找,又找了十二年。十二年,人生一個小輪回了,還沒找著。”
老聃說:“原來是這樣。你當然找不著,得不了道。”
“怎么講?”
“忠孝仁義本身就是禍害,擾亂正常人心,五行化育,最多算是大道的外化,皮毛。”
孔丘一聽,覺得有希望取到真經了,忙接問:“怎么樣才能找到大道呢?”
老聃說:“我困了,天天這時節都要休息的,你明天一早再來吧。”
次日孔丘起早來到老聃家里,老聃在晾頭發。老聃很講衛生,喜歡像歐洲人一樣清晨洗澡,洗完了坐在那里閉起雙眼,披散著長發,一動不動地晾。
靜坐晾發的老聃淡泊極了,好像消化了,不是一個人了。此情此景,孔丘不敢打擾,就立在旁邊等。
良久,老聃慢慢睜開了眼睛,孔丘才禮貌地說“早上好”。
孔丘問老聃:“李先生剛才是怎么了?樣子看上去像是枯木,心里我猜想好比死灰,總之,似乎……仿佛……心已經離開你飄走了,而你變成了一件物品,被丟棄在沒有人的曠野。就是這樣。”
老聃說:“對了。我的心在萬物之初漂游。”
“萬物之初?我想知道。”
“萬物之初的境界,人的心不清楚,人的口說不明白。我勉強做一首詩為你解釋個大概吧。”老聃說,并做了一首詩。
至陰之氣哦,酷若嚴冬
至陽之氣哦,烈若盛夏
至陰之氣哦,來自于天
至陽之氣哦,出自于地
陰陽二氣哦,相互交合
交合之中哦,萬物衍生
萬物衍生哦,自有綱紀
自有綱紀哦,不見其形
死生興衰哦,時現時隱
無時不在哦,日遷月移
生有其始哦,死有其歸
循環往復哦,沒有盡頭
始終沒有哦,一個邊緣
其在何處哦,萬物之宗
(注:此詩著作權屬于任見先生。)
老聃吟詩,孔丘靜聽。吟完了,聽完了,孔丘說:“李先生的詩歌很是哲學,我得回去琢磨琢磨,我想請教的是,你的心漂游于萬物之初是怎么樣一種感受?”
老聃說:“那是大不相同的一種感受。漂游于萬物之初,就是到了至美、至樂的最高境界,到了至美、至樂的最高境界,人就是至圣的人了。”
孔丘又問:“至圣的人怎么樣?”
老聃答道:“至圣的人,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都沒有了,看天下萬物、四肢百骸有如塵土,生死不過晝夜輪換,得失禍福就更不用提了。”
孔丘聽了老聃的話,離開沛鎮回到魯國,三天三夜都沒有說話。顏回問:“夫子見過老聃,不說話了,為什么啊?”
孔丘說:“我好像甕中的螞蟻,要不是李先生揭開甕上的蓋子,我可能一輩子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李先生像條龍,飛在云氣間,養在陰陽里,合起來是完整一體,散開來也自有章法。在李先生面前,我有嘴不會發言,還能說什么呢?學識不到位,往后也沒法教你們了。”
之后,孔丘把所有的學生都放了假,自己專心研修萬物之初的學問了。
莊園擷葉·精神任見
衛國有一個人,叫哀駘它。哀駘它沒有什么特殊的地位,相貌奇丑無比,智商也很平常,且又不主動發表議論,從來不。
可是很奇怪,哀駘它招人喜歡。男子跟他相處,不愿意離開他。少女呢,打老遠見到,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很多少女回家對父母大人說:寧愿當哀駘它的小老婆,也不去當別人的太太!真是連禮義廉恥也不顧了,哀駘它的魅力也太厲害了。
魯哀公聽說男子與婦女都瘋狂地喜歡哀駘它,心想這是個異人,就召他到宮里來,想跟他交個朋友。哀駘它來了,一看,他的丑陋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
但是魯哀公跟哀駘它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就看不到哀駘它出奇的丑了,只感覺到哀駘它不同尋常的道德和為人,感覺到哀駘它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魯哀公就想把君位讓給哀駘它。因為,魯哀公越來越覺得,在哀駘它面前,自己就像太陽底下的一點螢火。
哀駘它一聽魯哀公要將君位讓給他,不高興了。魯哀公還真沒見過哀駘它不高興哩。不高興很快過去了,又沉默。沉默,沉默啊,最后還是答應了。
魯哀公松了一口氣,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過了幾天,哀駘它丟了,失蹤了。他沒有向魯哀公辭行,獨自一人離開宮廷,不知到哪兒去了,再也找不到了。
魯哀公非常郁悶,整天茶飯不想,神思恍惚。后來去請教孔丘。
魯哀公很奇怪地對孔丘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德性崇高的人,預備讓給他君位,他卻又離我而去。他好像對我,對君位,對魯國,沒有一點兒興趣。你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人呢?”
孔老師聽了,沒有直接回答,說:“有一次,我去楚國,看見路邊有一群豬崽兒,趴在母豬的肚子下面搶奶吃。那母豬已經死了,可是豬崽兒都不知道。有一頭小豬崽兒到母豬臉前面去玩,發現母豬不呼吸了,眼珠也不轉動了,便驚慌地叫著逃開了。其他小豬崽兒看到這個情況,很快也發現母親死了,于是紛紛奔逃,離開母豬,像樹倒猢猻散似的。”
這是為什么呢?豬崽兒們愛它們的母親,愛的不是母親的形體,愛的是主宰形體的精神。因為母親死了,精神便隨之消失了,即使形體沒有變化,豬崽兒們也會棄之而去。
動物尚且如此,人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精神高于形體。人的感動別人的魅力,并不來自他的相貌,而是出于他的精神。
孔丘說:“哀駘它,雖然相貌丑陋,但他品性高尚,精神充實,盡管他不說話,人們卻相信他,盡管他沒有功勞,人們卻親近他,甚至您愿意將君位讓給他。
“這說明,一個人的好壞不在于他的形體,精神境界高尚,就是好人……”
莊園擷葉·崆峒山任見
黃帝是個好皇帝,他坐了十九年皇帝之后,老百姓尤其稱贊他是個好皇帝,說沒有黃帝就沒有安居樂業,甚至沒有風調雨順。
但是,黃帝想更上一層樓,當個更優秀的皇帝,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一些,就前往崆峒山,向得道者廣成子問計。
黃帝登上崆峒山,但見云霧繚繞,霞光彌漫,青松立地,翠柏接天,好一派醉人心脾的仙境啊。廣成子坐在山巔閉著眼睛養神兒。
黃帝小心趨行向前,問道:“我聽說您已經得了大道,敢問什么是大道的精髓?我想知道這個,然后用它來滋潤莊稼的生長,養活普天下的老百姓。”
廣成子微微睜開了眼睛,對黃帝說:“你詢問的,不過是形而下的東西,你想掌握的,不過是那些形而下的東西中的渣子。”
黃帝愣了,本人也是一世英名啊,沒想到廣成子是這樣看他的。
廣成子繼續道:“自從你上臺以來,天上的云氣,往往還沒有聚集到一起,雨便胡亂地灑下來了,地上的草木葉片,往往還沒有發黃,就倉促地落掉了,太陽失卻了往昔的光輝,月亮消去了以前的色彩。你以短淺的目光和粗陋的才智治理天下,還說什么大道呢?”
廣成子的話不是評說,不是教誡,而是譏刺和不屑了。
黃帝畢竟也修煉日子不少,忍性還是有的。沒有跟廣成子爭執,退身下山,回到了宮廷。冷靜下來,細細思謀,覺得廣成子有道理。一個人沒有得道,只能用庸常的智謀來治理天下,而用庸常的智謀治理天下是勞而無功、白費精神的。想好了,就毅然辭去皇位,到荒野僻地修建了一間茅草房,獨自一人住在其中,封門閉戶,潛心靜修。
三年之后,黃帝修養有成,又登上崆峒山訪問廣成子。
這一次,廣成子頭枕大石,腳蹬茅草,在一棵大樹下睡覺,不過他沒睡著。黃帝使膝蓋咯噔咯噔地挪到廣成子身前,一拜一拜又一拜,然后小心翼翼地說:“我今天來請教大道的精髓,不是為了統治百姓、滋養莊稼,而是為了提升自我,追求長壽。請告訴我吧!”
廣成子這才抬起眉眼,高興了,說:“好啊,好啊!來來來,坐這兒,我告訴你大道的精髓。為了講得更清楚,為了讓你牢牢地記住,我吟誦一首詩歌。”
至高的道,它的精髓,
不惟深遠,而且曖昧。
至大的道,它的極致,
不惟厚重,而且沉寂。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堅守散淡,保持清靜。
莫勞形體,無為無爭,
無所用心,神形自寧。
陰陽之氣,各居其所,
天地萬物,各司其政。
至高至大,道其惟一,
堅守內心,靜默自身。
各能如此,和諧相生,
百和之境,萬物昌盛。
(注:此詩著作權屬于任見。)
廣成子說:“照這詩歌所說的去做,一切都可以有了,長生自然不在話下。我已經活過一千二百多歲了,你看得出來嗎?我就是堅守寧靜,來頤養人生的。”
黃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過了老半天,才說:“廣成先生,您是真正的得道者,您會與天齊壽,長生無盡。”
廣成子繼續說:“獲得道的人,上可為皇,下可為王,丟失道的人,上為光所熔化,下成細埃微塵。一般的人都會死去的,得道的人將永生。”
黃帝一路上默默地背誦著廣成子教給他的詩歌,回到了自己的茅草房里。
莊園擷葉·說鬼任見
人有地位了,閑情逸致就多起來,齊桓公就這樣,剛剛稱霸的時候,常常約管仲同去打獵。
這一天,他們又閑情逸致起來。乘著車,轟隆轟隆出發了,轟隆轟隆到了獵苑。
獵苑位于一個大的湖邊,草木茂密,水面清澈,好是安靜。正待要命令兵士們去遠處撒圈,將野物圍過來,齊桓公游目之間突然看到湖水里冒出來一個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出水忽閃了一下,又快速沒入水中。
桓公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驚慌地扯過管仲的手臂,問:“管先生,你看到……湖水里……那邊……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嗎?”
管仲回說:“沒看見什么呀我。”
桓公一聽,更加恐怖了,以為鬼影是專門顯示給他一個人來的。為什么讓我獨個兒大白天見鬼呢?不祥之兆吧?不祥之兆。這么一想,一結論,桓公就有點蔫蔫無趣了。
不但畋獵沒精打采,而且桓公回到宮中真的就病倒了,一連多天不能升朝,政務都荒廢了。漸漸的,全國人民都聽說桓公撞上了鬼,被鬼壓了頭,都很替桓公憂慮,生產沒勁頭,建設受影響,國民經濟變成了負增長。
有個叫告敖的人,愛國憂民,而且學問在身,成竹在胸,奮勇而出,來到宮中,說能治好桓公的病。
宮中的侍衛官吏報告并獲準后將告敖帶到了桓公的臥榻邊。
告敖沒有把脈,也沒有讓桓公伸舌頭看苔,而是試著跟桓公對話。對著對著就對起來了。
桓公問告敖,世上有沒有鬼?
告敖答道:“有啊,有。”
桓公問告敖見到過鬼沒有,告敖說見到過。
“鬼是什么樣子的?”桓公進一步詢問。
告敖說:“各地方的鬼呀,形狀不一,名稱也不同。泥溝里的叫鞋,灶房里的叫髻,垃圾堆里的是雷霆,住宅東北角的叫蛙龍,西北角的是泆陽,大海里的鬼叫象罔,嶺坡上的鬼叫峷,深山里的鬼是夔,荒野中的鬼是彷徨,而湖泊和沼澤里邊的鬼叫做委蛇。”
桓公關心的正是委蛇,問:“這個委蛇,它是什么樣子的?”
“委蛇,粗細好比車軸,長短有如車轅,穿紫衣服,戴紅帽子,這個鬼哦,最主富貴。它不大喜歡聽雷聲與車聲,一聽到雷聲與車聲就捂著耳朵從水中立起來了。人們很難看到委蛇,有時候很多人哪,也只有一雙眼睛偶爾看到。誰看到捧首出水的委蛇,誰就能大富大貴,稱霸諸侯了。”
桓公聽了,輕松地笑起來。心說:寡人所見,正是此物也。
桓公微笑著,起身,穿衣,下榻,執起告敖的手臂,命下人擺桌子,要跟告敖喝幾杯,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任見注:委蛇,wēiyí。
莊園擷葉·知求道任見
有個人叫知,愛學習。他想知“道”,就到處求問。
一日,知游歷在元水岸邊隱弅山的南坡上,遇到了無所謂。人說無所謂是個大學問家,知高興極了,開始問道。
無所謂先生,我想請教您,怎么思考才能得了解道,怎么做事才能守住道,朝哪個方向努力才能得道啊?
知一連求問三遍,無所謂像沒聽到似的,一個字也沒答。不懂?故意緘口不語?還是正如他的名字所示,他覺得知的提問無所謂,比較扯淡?
知不氣餒,繼續游學。他轉悠到白水岸邊狐闋山的北坡上,看到了狂屈子,就以原問題請教。狂屈子頓了幾頓,說,哎呀,我心里明白道是怎么回事,要說來著,到嘴邊又忘了,好生奇怪咧。
知看到狂屈子也沒戲,就“拜拜”了他,去求教黃帝,作為最高領導,黃帝該是知道答案的。一問,黃帝果然頭頭是道,說:什么也不要想就了解道了,什么都不要依賴就守住道了,什么方向都不要管就得道了。
知聽了黃帝的“三不要”,說:雖然你全是否定的話,畢竟回答了我,來你這里之前我請教過無所謂和狂屈子,無所謂啥也不說,狂屈子話到舌尖卻忘了,他倆誰離道近一點呢?
黃帝說:無所謂知道,狂屈子好像知道,我和你都不知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圣人行的是不言之道。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道,才是道,說出來的,不是道。
知越聽越糊涂,說:無所謂不說,是他不知道,狂屈子想說時倒忘了,我問你,你一下子就告訴了我,你怎么說他們離道近一點,你和我不知道呢?
黃帝說:無所謂知道,在于他不說,因為道是不可以傳達的;狂屈子好像知道,在于他想說卻忘了,因為道是不應該傳達的;我離道很遠,是我自以為知道,還又告訴了你,你呢,又這樣孜孜以求,敲破沙鍋問到底。
接著黃帝給知講齒缺求道的事。被衣是個得道的人,齒缺去請教被衣。被衣讓齒缺坐好了,說:收斂你的目光,放松你的身體,天的氣就會降臨了;集中你的注意,丟棄你的思想,神靈的光輝就出現了。這樣下去,漸漸地,道就入住你的心里了,你的眼睛就會像初生的牛犢子那樣清潔和透明了……
被衣沒講完,齒缺已瞌睡,安適自然地,好像小孩兒回到了母親懷里。被衣驚喜不置,想不到齒缺悟性這么高,話沒聽完就已進了大道妙境。于是被衣輕輕走出來,哼著鄉村歌曲游仙而去。他哼唱的是:形體哦,好像枯朽的糟木,心靈哦,有若熄透的灰燼……
黃帝說:好好向老齒缺學習吧,齒缺不求而得道,你四處尋找,越尋找離道越遠啊。
莊園擷葉·方外任見
子桑戶說:“誰能飛上九天,漫游于云外,用手觸摸到無極之處?”
孟子反說:“誰能做到干了事情像沒干一樣,沒干事情像干了一樣?”
子琴張說:“誰能徹底忘記生死,忘記從哪里來,忘記朝哪里去?”
三個人互相說,對方的問題也正是自家要問的。真是心心相知啊,于是,三個人成了好朋友。
過了一些日子,子桑戶死了。孔丘聽說了,派子貢去吊唁。
子貢來到子桑戶的家門口,往里一看,情景非常奇特。子桑戶的尸體平放在地上,左邊,子琴張在調試琴弦,右邊,孟子反在編寫歌譜。調試好了,編寫好了,也不管子貢,對著子桑戶的尸體,一個撥動琴,一個唱起歌來……
哎呀呀桑戶啊
哎呀呀桑戶啊
你已經歸真了
我等還是人哪……
哎呀呀桑戶啊
哎呀呀桑戶啊
你已經歸真了
俺們還是人哪……
哎呀呀桑戶啊
哎呀呀桑戶啊
你已經歸真了
大家還是人哪……
子貢聽他們這樣歌唱,覺得太不順情理了,就大踏步地跨進屋里,說道:“在遺體之前歌唱,是不合禮教的行為,尤其是唱這樣的詞句。你們怎么這樣放肆呢!”
子琴張和孟子反停了下來,相視而笑,說子貢道:“你不知道禮的真意啊。”
子貢返回來,將所見所聞向孔丘作了全面匯報,問孔丘:“孔老師,他們邊幅不修,行止不檢,平日放浪形骸倒也罷了,好朋友去世,還對著遺體歌唱,沒有任何哀傷悲凄之色,這算什么樣的人啊?”
孔丘答道:“他們屬于方外之人。你我均是方內之人。內外判然不同,所秉之道南轅北轍。讓你去吊孝,是我錯了。
“那些人,以人間煙火為累贅,將生命看作癰疣,把死亡當成美好的新生。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六腑五臟,丟棄了自己的耳朵眼睛,以山川湖澤為友,神游于社會之外,他們怎么會遵守世俗的禮教呢?”
“那么,” 子貢問,“我們要不要向方外之人學習呢?”
“我們要向方外之人學習。”
“怎么學習呢?”
“所謂: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魚兒只有在水里,才能體驗到個體和群體的樂趣,人也只有在道術之中,才能體驗到共處和獨行的樂趣。”
“但是,那些奇人,我們難以理解他們,實在不好學啊!”
“奇人,是相對于一般人而言的,他們的行徑順乎自然的天性,其實反而是真人。因此說呀:對于天性而言是小人的人,對于一般人而言是君子;對于天性而言是君子的人,對于一般人而言是小人。”
莊園擷葉·生與死任見
子祀、子輿、子犂、子來四個人是莫逆之交。
他們一致認為:虛無是人的腦袋,生命是人的脊背,死亡是人的屁股,人的生死存亡是一回事,只不過多種形式罷了。
后來,子輿病了,子祀聽說后去探望。
進門一看,子輿病得不輕哩,身子都扭成麻花了。子祀對此情景并不驚慌,反而贊嘆說:“造物真不得了呀,將你塑造成了這個樣子。腰鉤得像尺蠼,腦袋接著肚臍,肩膀出于頭頂,椎間盤一節節都顯出來了,里邊的五臟六腑也都好比喇叭,朝天唱歌啦。”
子輿聽了,一點也沒惱,他知道身體變得如子祀所形容,乃是大氣錯亂之故,惱什么!他起了身,步履蹣跚挪出房門,挪到井邊,照了照自己的形影,感嘆道:“哇噻,造物者將我弄成這般模樣啊!”
子祀問:“你厭惡這模樣嗎?你害怕這模樣嗎?”
“當然不。” 子輿說,“這有什么可厭惡和害怕的。倘使造物把我的左胳膊變成一只雞,我就讓它打鳴兒;倘使造物把我的右胳膊變成一把彈弓,我就拿它來打鳥,做熟了吃;倘若造物把我的屁股變成車輪,我就以心性作馬,駕著車神游八荒,省得地奔兒了。人哪,有所得,是偶然的,有所失,才是必然的。得了,平靜,失了,安心,哀樂便左右不了人了。如此看來,我有什么可厭惡和害怕呢!”
又后來,子來也患了重病,非常嚴重,回氣沒有出氣多了。子來的妻兒老小圍在床前,個個哭得像淚人兒。
子犂來看病號,恰好看見一家子在哭。他批評說:“別哭了!一邊去吧。生老病死是正常的,誰人不死?誰敢說自己不會死?自然的變化嘛,沒有什么。”
子犂也不進屋慰問子來,站在門口,肩膀靠著門框,說:“造物真偉大,要變化你了,這一番不知道又要把你變成什么?要把你變到什么地方去?要把你變成動物嗎?要把你變成飛蟲嗎?”
子來艱難地坐起來,喘息著,說:“子女惟父母之命是從,父母說東,子女不能西,父母說南,子女不能北。人類,對于大道就更是不可違拗了。他讓我死,我若不從,就是抗拒自然和生命的規律,就要痛苦了。
“形體的生命是大道給的,大道還要讓生命老去,讓生命死去。它給予了生命,它最后就要收回生命。這是正常的。
“鐵匠鍛造鐵塊兒,一塊兒鐵說:‘我要成為莫邪之劍!’鐵匠會認為這是一塊不祥之鐵,可能就不再鍛造它了。我今生僥幸有了人的形體,就整天忘不了:‘我是個人。我是個人啊……’造物自然會認為我是一個不祥之人。
“今天,天地便是大爐子,造物便是鐵匠了,我子來讓它鍛造了,鍛造成什么都隨它了。”
子來說完,慢慢躺下去,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長眠了。
長眠的子來模樣很是放松,跟平常睡著了一樣。
1987.10,于豫通街透透村
臺北張教授手持任見《曹操傳》臺灣版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大唐上陽》(15卷),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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