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張光晟忘不了,他路過華岳廟時發生的“神跡”。
張光晟本為盛唐的一個小卒,在潼關當兵,人到中年沒有一官半職,經常被上級鞭打。
有一次,上級派張光晟去華州(今陜西渭南)出差。那時正值暑熱,老張還要穿著軍服騎馬奔走,對上司卻敢怒不敢言。
途經華山,張光晟總算能在華岳廟里喘口氣,他買了些酒,脫下衣服,一邊祭祀金天王(即西岳大帝),一邊向神仙訴苦,說:“我張光晟一身本事,卻未遇知己,這一生的富貴貧賤,自己也無法預料,大神您是看得清楚的,懇請您為小人指點迷津吧!”
說罷,張光晟喝個酩酊大醉,大白天就在廟里睡著了。
據張光晟回憶,醉夢之間,他聽見一個聲音呼喚,跟著走進一座顯貴的天宮。正當他詫異之際,門口引路的人突然高喊一聲:“張光晟到!”小兵老張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嚇得馬上跪拜,他抬眼一看,大殿之上坐著一個宛如天王的貴人。
那貴人緩緩說道:“張光晟,你想知道自己的前程,那我告訴你,等你做了宰相,天下就太平了。”
酒醒后,張光晟前往交差,繼續奔赴日復一日的軍旅生活。
“光晟拜相,則天下太平”,這句夢中預言顯得無比詭異。張光晟身處的年代,正是有唐以來最輝煌的盛世,在位的天子唐玄宗手下一大幫文臣武將,若要拜相,哪里輪得到他這個小人物?
張光晟萬萬沒想到,這個偉大的時代即將戛然而止,而他的命運,也隨著混亂時勢百轉千回。
▲張光晟的前半生,是一名普通的唐朝士兵。圖源:影視劇照
1
天寶十四載(755)冬,安史之亂爆發,徹骨的寒潮席卷天下。
掀起叛亂的安祿山身兼平盧、范陽和河東三鎮節度使,所統領的是帝國北境最精銳的二十萬大軍。在安史叛軍的踐踏沖擊下,唐軍起初幾無還手之力。
次年正月,戰場上閃現一絲轉機。
安祿山在洛陽稱帝后,揮師西進,被阻擋于潼關之外。此時,為大唐鎮守潼關的,正是安祿山的死對頭哥舒翰。哥舒翰曾為河西節度使,戰功赫赫,此前一年突發中風,尚在養病中,潼關的唐軍也號稱二十萬之眾,但大都是臨時拼湊,難以統一號令。
因此,哥舒翰向唐玄宗提出建議:“賊遠來,利在速戰。王師堅守,毋輕出關,計之上也。”在哥舒翰的指揮下,唐軍堅守潼關,與叛軍形成對峙局面。
▲安史之亂前期形勢圖。圖源:最愛歷史
然而,唐玄宗已經年過七十,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聽勸的明君,他聽信讒言,執意催促哥舒翰出關與叛軍決戰。哥舒翰實在被逼得沒有辦法,撫膺慟哭,率軍出關,果不其然,全軍在靈寶潰敗。唐玄宗就這樣把一整支大軍梭哈了,緊跟著把長安也給丟了。
出生于京兆盩厔(今陜西周至)的張光晟,此時仍是潼關唐軍中的一名騎兵,他身世低微,生性豪爽,在軍隊中熬到中年,沒立過什么顯赫的戰功,平時只有一個愛好——喝酒。
可以想見,張光晟的很多同袍,因為唐玄宗的昏招,在這場慘烈的戰役中死得不明不白。張光晟躲過無數刀光劍影,才僥幸活了下來,更難得的是,他還在戰斗中救了一員大將。
高句麗人王思禮,曾經隨哥舒翰鎮守河西,是這支唐軍中的名將。作為哥舒翰多年來的得力助手,王思禮被任命為元帥府馬軍都將,統領一支騎兵馳援潼關,卻在這場大敗中險些喪命。
亂軍之中,王思禮所騎的駿馬被流矢射死,王思禮只能下馬步戰,且戰且退。在戰場上,失去戰馬的大將就是活靶子,王思禮可謂命懸一線。騎兵張光晟眼神特好,偶然間,他認出了陷入窘境的王思禮,當即拍馬趕到,跳下馬背,將馬讓給王思禮。
王思禮騎上馬,情急之下,還來不及詢問張光晟的姓名,旋即被亂軍沖散,但他牢牢記住了張光晟的容貌。幸運的是,大將和小兵都活了下來,張光晟用一次冒險行動,刮開了命運的彩票。
亂世出英雄。安史之亂傾覆了盛唐的美夢,一些小人物卻在拯救大唐的危局時留下自己的名字。
除了潼關之戰的騎兵張光晟外,在馬嵬驛,另一個騎兵張小敬一箭射中宰相楊國忠,為馬嵬之變推波助瀾,促成楊氏家族的倒臺;在睢陽,張巡的部下南霽云、雷萬春英勇不屈,南霽云在求援無果后當場自斷一指,表達憤慨,雷萬春在守城時面中六箭,屹立不倒,城陷后,他們壯烈就義,受到后世膜拜。
如果張光晟死在安史之亂,那他就是一位不圖回報的無名義士,可那個奇異的夢境,用功名利祿不斷塑造他、困住他。有時候,死亡是英雄注定的歸宿。活下去的人,不知還會遭遇怎樣的變故,他們的英名有可能因為后來的一次決定變成污名,永遠難以自清。
2
以往寫安史之亂,講了很多再造大唐的名將(點擊閱讀),如郭子儀、李光弼、仆固懷恩等,其實史書中也有小人物的成長軌跡。
張光晟從潼關之敗脫身后,投入代州刺史辛云京帳下。殘酷的戰爭往往是軍人的上升途徑,前半生碌碌無為的騎兵張光晟,在安史之亂中逐漸攀升為代州(在今山西東北部)的一名小將。
恰好此時,王思禮升任河東節度使。自從當初借了張光晟的馬保住一命后,王思禮就暗中記下恩人的面貌,一直在打聽張光晟的下落。從后面的記載可知,張光晟知道自己救的是王思禮,但他從不聲張,這個老實人當了大半輩子的兵,做事很低調。
直到新老板辛云京出事,張光晟不得不站出來。
當時,有人讒害代州刺史辛云京,舉報他不法,王思禮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聽氣壞了,想要處置辛云京。
正當辛云京一籌莫展時,張光晟對他說:“光晟曾經有恩于王公,但一直不愿意以此去討取賞賜,現在刺史有難,我請求前去拜見王公,為刺史化解此事。”小說都不敢這么寫,辛云京可說是喜極而泣,立馬派張光晟去見王思禮。
王思禮一見張光晟,認出恩人,感動地說:“啊!您不是我的老朋友嗎?怎么這么晚才來相見呢?”隨后邀請張光晟坐在同一張床上,王思禮流著淚,握緊張光晟的手說:“我能夠有今天,都是您的功勞,我尋找您很久了,今天在此相遇,沒有比這更讓人欣慰的事情了。”于是,二人相約為兄弟。張光晟在閑談時順便把辛云京的冤屈說出來,王思禮當即一筆勾銷,說:“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我赦免他。”
張光晟終于迎來自己命運的轉折點。之后,王思禮推薦張光晟為兵馬使,并贈送他金銀財帛、田地宅舍。得到幫助的辛云京也不忘報恩,在離任后,向朝廷舉薦張光晟為代州刺史。后來,張光晟又擔任“振武留后”的職務(留后,節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置的代理職稱),領綏、銀、麟、勝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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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張光晟平步青云,即將成為當朝的大人物時,一場變故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張光晟在振武留后任上突然大開殺戒,下令殺死回紇使者董突等九百余人,收其駝馬、繒錦等貨物,僅留下兩個胡人回去復命。
張光晟給朝廷的理由是,回紇人侮辱大唐,并陰謀襲取振武,必須在事發前消滅他們。
此事一出,輿論嘩然。被殺的董突,是回紇可汗的叔父,他此次從唐朝的邊防重鎮振武(治所在今內蒙古和林格爾西北)進入中原,名義上是來販賣貨物。
更令人費解的是,此事完全不像張光晟所為。
張光晟得到王思禮、辛云京提攜后的十余年間步步高升,坐鎮一方,卻沒有在史書中留下詳細的記載,可見其城府極深,或為人處世極為穩重。張光晟之前跟辛云京說,他羞于靠救命之恩去獲取回報,才一直沒去見王思禮,大概也是老實話(王思禮在與張光晟相認不久后病逝)。
那么,張光晟擅殺回紇使者,背后肯定有更深刻的原因。
史書有一個細節,張光晟在殺回紇使者前,曾經三次上書朝廷,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也沒有被嚴厲地制止,可以說,唐德宗默許這一行動。
回紇在唐朝平定安史之亂時提供了極大的助力,但是,回紇人居功自傲,戰后經常仗勢欺人,在中原為非作歹。此次,董突在振武逗留數月,便要求當地提供補給,并任意破壞莊稼,當地百姓深受其害。在張光晟給朝廷的上書中,還提到回紇使團一個令人發指的罪行,即誘拐京師女子。可見,殺回紇人是順應民心的行為。
民間對回紇日益反感,而作為新即位的皇帝,唐德宗李適對回紇也有怨氣。
▲唐德宗畫像。圖源:網絡
寶應元年(762),唐肅宗在位時,唐軍和回紇聯合對抗安史叛軍,肅宗派年輕的皇孫雍王李適去陜州會見回紇可汗。回紇可汗為了給李適下馬威,要求他行拜舞之禮,并說,大唐與回紇已經約為兄弟,我就是你的長輩。李適及僚屬不同意,結果,跟隨李適一起去的僚屬被回紇施以鞭刑,其中二人傷重而死,回紇可汗以李適年輕不明事理為由,沒有動粗,放走了他。李適從此深恨回紇,盡管此事已經過去18年,可他仍不忘此仇,所以一即位就調整與回紇的關系。
一個出身平平、毫無背景的官員,正是背鍋的絕佳對象。張光晟殺回紇使者,是不是唐德宗借刀殺人,以報當年的陜州之辱?
真相已經不得而知。
這一事件的處理結果耐人尋味。回紇人欺軟怕硬,沒有要求唐朝交出“元兇”,而是向唐朝討要此次使者所帶的馬匹價錢,折合為絹180萬匹,鑒于唐朝和回紇本就有貿易往來,所以雙方都沒什么損失。
事后,張光晟被罷免,召回長安,擔任閑職,再次成為朝廷的“小透明”,和早年不同的是,他已經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是當初那個小騎兵不敢想象的。可是,華岳廟里貴為宰相的夢中預言,還能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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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籍在提及張光晟為潼關卒的經歷時便說他是“壯年”,由此可推算,歷經四代皇帝,到唐德宗在位時,張光晟已經是一位老人了,一位逆天改命、功成名就的老臣,一位被朝廷上下認可的忠臣,但,歷史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唐德宗是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皇帝,針對安史之亂后,尾大不掉的藩鎮問題,他毫無顧忌地開始了“削藩”戰爭。此舉牽一發而動全身,迎接唐德宗的是,藩鎮的接連叛亂。
建中三年(782),在河朔四鎮之亂后,又有藩鎮起兵稱王,朱滔自稱冀王,田悅自稱魏王,王武俊自稱趙王,李納自稱齊王,就連遠在蔡州的李希烈也自立為建興王,與北方諸藩遙相呼應,并切斷了唐朝賴以生存的經濟命脈——江淮漕運。
唐德宗慌了,只能征調各地軍隊平叛,卻發現日常的賦稅已經難以供養中央的軍隊。
▲唐朝后期藩鎮圖。圖源:最愛歷史
建中四年(783),來自西北的五千涇原兵奉命出征江淮。戰前,他們要到長安討取封賞,可當涇原兵跋山涉水抵達長安時,看到軍糧里連塊肉都沒有,只有糙米、腌菜等廉價貨。涇原兵以為自己被戲耍了,決定臨陣倒戈,怒不可遏地攻向皇宮,搶劫皇家內庫,跟皇帝討個說法。
涇原兵變爆發,長安再度失守,唐德宗逃往奉天(今陜西乾縣)。
張光晟本要追隨唐德宗一同“西巡”,但走到長安西邊的開遠門時,他突然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張光晟對同僚們說:“如今涇原兵變,亂軍尚無統帥,只是一盤散沙,只知四處搶劫,可朝中的太尉朱泚長期鎮守涇原,深得人心,如果亂兵擁護他一起造反,那就麻煩了。現在事發突然,朱泚還沒有時間圖謀,諸位和我一同去朱泚府上,邀他和我們一起隨皇帝西巡。”
其他官員游移不定之際,張光晟獨自登門找到朱泚,只見朱泚正在府中飲酒作樂。張光晟說,如今陛下西巡,你卻在家宴飲,成何體統!朱泚只好尷尬地說:“那我隨你去吧。”
但張光晟來得太遲了,涇原兵在節度使姚令言的帶領下,已經決定奉迎太尉朱泚為主,包圍了他的府第。朱泚是起兵作亂的“冀王”朱滔之兄,按照史書記載,他本來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涇原叛軍找上門時,他面露喜色,隨后占據長安稱帝。
張光晟沒走成,反而當了朱泚的臣屬,被封為仆射加同平章事,相當于“宰相”。神人之夢,至此應驗了一半。
關于張光晟“從賊”的動機,史書眾說紛紜,有的說他也有造反之心,大抵是因為此前回紇事件被貶,心生不滿,有的說他身在曹營心在漢,被迫從賊后仍想辦法和唐朝聯系。
可即便是將張光晟作為亂臣賊子記載,史書還是不忘點評他的好口碑。如《資治通鑒》寫,朱泚手下這幫官員原本都是唐朝的良臣,各有優點(“皆為時人所重,至是皆為泚用”),其中張光晟的關鍵詞,是“節義”。
一個以“節義”著稱的老臣,更是千不該萬不該,背上“從賊”的罪名。
涇原兵變歷時十個月,當唐軍名將李晟率軍收復長安時,張光晟奉朱泚之命,率領五千人馬駐守九曲宮,隨后放棄抵抗,帶兵向李晟投降。《奉天錄》《唐國史補》等則認為,張光晟在這場戰役中充當了唐軍入城的“內應”。
戰后,李晟舉辦酒席,宴請諸將,也叫上了張光晟。筵席上,華州節度使駱元光當眾表示不滿,斥責張光晟,說:“吾不能與反虜同席!”隨即拂衣回營。李晟不得已,只好先將張光晟關押在私宅,等待朝廷發落。
▲李晟畫像。圖源:網絡
兵變平息,唐德宗啟程回京,同時下達了對張光晟的處置結果——斬首。李晟不忍心,認為張光晟雖是叛將,但在唐軍進城時出過力,想保全這個老人,請求減免他助賊的罪行。唐德宗不同意,在李家的天下,他們只能聽命于一人,一日為賊,永遠都是賊。
這就是,張光晟的結局。臨刑前,他為子孫留下遺言:“傳語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此即“一不做,二不休”的典故。這是一個叛臣的悔不當初,還是一個老人的臨終感悟,恐怕只有張光晟本人知道,后世只能看到,一個被命運作弄的悲劇。
如果死在安史之亂前,他只是一個喜愛喝酒的騎兵。如果死在安史之亂時,他會是一個不慕名利的義士。如果死在鎮守地方任上,他亦是大唐的忠臣良將。可他偏偏死在了“從賊”之后,背上賊臣之名死去。
多年以前,張光晟路過華岳廟,夢見神人賦予他一個預言,“光晟拜相,則天下太平”。等到朱泚敗亡,張光晟才終于參悟,原來那是神人向他發出的警告,也許,他的死,就是天下重歸太平的代價之一。
然而,大唐帝國的太平已然消逝無蹤,唯有亂世烽煙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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