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亂世,英雄輩出。廣東香山就有這樣一位奇人,他曾三次剃度為僧,三次還俗。尤其是第三次出家不到一年,又匆匆回到塵俗之中。
他時而袈裟披身,潛心向佛,在青燈黃卷中尋找精神慰藉;時而西裝革履,激昂慷慨,為革命振臂高呼;時而楚楚長衫,設壇講學;時而出入秦樓楚館,留下了被后人所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
他才情非凡,在詩、文、小說、繪畫等很多方面多有造詣,可謂不世出的才子。
這樣一位出入僧俗兩道,半僧半俗的奇人就是蘇戩。他字子谷,學名元瑛,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名字叫蘇曼殊。
1
多舛的人生境遇
蘇曼殊父親名叫蘇杰生,是廣東當時有名的大戶人家的公子。由于后來去日本做生意,認識了日本女人河合若子,兩人很快墜入愛河,1884年蘇曼殊出生了。
新生兒降生本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蘇曼殊并沒有得到蘇家的承認,因為他是一個私生子,蘇杰生和河合若子并沒有結婚,而且蘇杰生在之前已有了妻兒。因為不被蘇家接受,加之身體孱弱,生活無依,河合若子在生下蘇曼殊三個月后便撒手人寰了。蘇曼殊則跟著姨母河合仙生活。
直到蘇曼殊六歲時,蘇家才終于松口讓蘇曼殊認祖歸宗,把他接了回來,加之蘇曼殊聰明伶俐,蘇杰生也非常喜愛這個兒子,可是那些姨娘們卻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有一次蘇曼殊因為感冒發燒,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被姨娘們扔進了柴房,也就是因為這樣的經歷,讓十二歲的他感受不到家的溫暖,有了出家當和尚的念頭。可惜這次出家只持續了一個多月,據說因為他偷吃了乳鴿,破了戒律,被住持大師送出了寺廟。或許這次可以看做是一位少年賭氣后的離家出走。
后來蘇杰生想要去上海做生意,把蘇曼殊帶在了身邊,還給他找了一個英文老師,這樣蘇曼殊在英語等方面也有不小的進步,更為重要的是,此時的蘇曼殊已經從一位長成了一位風度翩翩,器宇不凡的少年郎。
歌德曾說過,哪個少年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英語老師有個女兒名叫雪鴻。雪鴻是一個活潑開朗又愛笑的女孩子,而蘇曼殊則有些安靜,兩個人性格上剛好互補,經常有聊不完的共同話題。
朦朧的情愫在他們心底潛滋暗長,這段日子對于蘇曼殊來說是美好的。他的英文老師也對他也十分滿意,想讓他成為女婿,可是蘇曼殊卻拒絕了,他說自己以后要出家,怕辜負雪鴻。
十五歲那年,蘇曼殊便去了日本留學。在日本,他找到了姨母河合仙,并且在和何仙的家中住了下來。在姨母的村落中,他和一個與他年紀相仿名叫菊子的女孩相愛了。
這段感情讓他真正體會到了男女情愛的美好,但也成為了他一生永遠的傷痛。
后來菊子的母親知道了他們的事,把菊子毒打了一頓,自尊心極強的菊子因為一時想不開,來不及和蘇曼殊告別便跳海自殺了,這對于蘇曼殊無非晴天霹靂。
隨后他決定離開日本,離開這個傷心地,到了廣州。在廣州的白云山蒲澗寺,他再次出家。
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
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縱有歡腸已似冰”或許是他心境的最好寫照。
幼年蘇曼殊與姨母
2
“恨不相逢未剃時”
可以說蘇曼殊一生為情所困。
第二次出家之后,他開始放浪形骸,穿著袈裟喝花酒,成為了民國時期煙花柳巷里的一道獨特風景。意不在花,也不在酒,而是借花借酒撩撥內心的滄桑苦悶。一面被佛緣牽引,一面被紅塵拉扯。
在之后回日本探親期間,他結識了才貌雙全的日本歌伎百助楓子,百助溫柔嫵媚,而且彈得一手好箏,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但是“不負如來不負卿”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蘇曼殊必須作出取舍。
我們先來看這樣一首詩: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這是蘇曼殊《本事詩》其中一首,充分表現出了蘇曼殊的浪漫才情和內心矛盾,一方面他內心深處真愛百助,另一方面又蘊含了無限的無奈與哀婉。
“烏舍凌波肌似雪”以印度傳說中的神女烏舍來比喻百助,贊美她步履輕盈如凌波仙子,肌膚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這句用“紅葉題詩”的典故暗示百助曾向他求婚。
然而,詩人已經出家為僧,心中苦衷不能盡道,雖然鐘情百助,也只好加以婉拒了。最后兩句模仿唐人“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透露出詩人內心的矛盾。
后來百助還曾向其求婚,被他婉拒了。這首《寄調箏人》詩便是蘇曼殊的態度展現:
禪心總被峨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禪心總被蛾眉妒”,一個人有了禪心之后,別人的一切毀謗、嫉妒,都無法妨礙到你,因為心無所動,無欲無求。
“佛說原來怨是親”,縱然別人怨恨我們,我們都要拿他當自己的親人,都要感謝他。因為沒有他人制造的磨難,我們的心就無從提高。
“雨笠煙蓑歸去也”,歸向何方?惟有佛法才是我們永久的家。
“與人無愛亦無嗔”,找回生命的本原之后,我們將不再執著于和他人的情愛和嗔恨。因為我們真的看到了,眾生皆苦,惟有修心方是福。
百助楓子對蘇曼殊一見傾心,而蘇曼殊卻只能斬斷情絲,奈何身已許佛,難再許卿。這一段緣最終還是相忘于江湖。
1909年蘇曼殊回國,他與同船的陳獨秀等人談起百助楓子時,大家都表示不信,于是,蘇曼殊拿出了百助的飾品,眾人看畢,他將所有的飾品都拋入了大海,而后轉頭便嚎啕大哭了起來,希望用淚水了卻這段因緣。或許很多人都不明白一個和尚竟然也會如此用情至深。
多年后,蘇曼殊仍然想念百助,曾寫下《寄調箏人》三首訴說相思,其中之一寫道: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試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穿西服的蘇曼殊
3
佛門性情中人
披上袈裟成為和尚的蘇曼殊既是“佛門之子”,又是“塵世之子”,既是“佛門叛逆子”,又是“塵世浪蕩子”,活得通透而灑脫。他一直沒有遵守佛門的清規戒律,好像也沒有要遵守的意思,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花和尚”。
如果非要定位他是佛門弟子的話,有人把他參的禪歸結為“狂禪”。他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還特別喜愛吃甜食,后來由于暴飲暴食住進了醫院,住院期間醫生對他的飲食嚴加控制,可他卻逃到了大街上大吃八寶飯、年糕、栗子和冰淇淋,致腸胃病加劇而死,終年只有三十五歲。后來人們在他的床下、枕旁找出了不少糖紙。
蘇曼殊還喜歡吃牛肉,為此還發生過一件趣事。
一日,蘇曼殊和幾個朋友聚會玩樂,之后相約去浴場洗浴,蘇曼殊洗的仔細,幾個朋友洗完之后在浴室外邊等他。朋友知道他愛吃牛肉,故意打趣他,對著浴室大聲喊道:“咱們幾人先去吃牛肉,蘇曼殊就不等了。”
蘇曼殊一聽這話邊從浴室跑出來邊喊道:“別著急,等我一起去!”朋友們看到他的囧樣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嗜書如命。留日期間,他與陳獨秀、章士釗三人合租一屋,有一次斷了炊,他們便讓蘇曼殊拿幾件衣服去當鋪典當,順便買點吃的回來。蘇曼殊半夜才回,帶回來的卻只有一本書。
然而他卻振振有詞地說道:“這本書我遍尋不得,今天在夜市翻著了。”陳、章士釗只好罵了幾聲“死和尚”、“瘋和尚”,空著肚子上床睡覺去了。
他為人也很豪爽(或是鋪張?)。一次,孫中山讓宋教仁接濟他200大洋。這些錢按常人來說,本該細水長流,蘇曼殊卻管不了這許多。于是廣發請柬,大宴賓朋,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次吃飯都會叫來很多人,客人到齊即開宴,宴畢即散,不通姓名,亦不言謝。
作為革命者中的一分子,他對其他革命者更是敬重有加。他在南京陸軍學堂任教時,結識了革命家趙聲,兩人志趣相投,常在一起飲酒賦詩,縱馬高歌。趙聲知其畫畫堪稱一絕,曾向其求畫,那時他正準備要去日本,沒有馬上為其作畫。
后來他為趙聲畫了一幅《飲馬荒城圖》,并題詩一首:
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
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但趙聲為革命四處奔走,居無定所,趙聲一直無法得到此畫。
后來黃花崗起義失敗,趙聲悲憤而死,被葬于香港。蘇曼殊得知后,極為悲痛,托人將此畫帶到趙聲墓前焚化,以示悼念。從此以后,他不再作畫,以悼死友。
因此蘇曼殊身后留下作品不多。著名畫家黃賓虹曾說:“就那幾十幅畫,其分量也夠抵得過我一輩子的多少幅畫。”
4
“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于蘇曼殊而言,佛界也許只是他心靈的避難所。他來這里只是休養與療傷,在佛門的庇佑下,緩解外界的壓力與內心的疼痛。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他的那襲袈裟中,染了太多的胭脂和淚痕。他一次又一次跪拜佛門,祈求解脫,但他又不想穿上一襲冷清蒼灰的袈裟。
于是,他表現為狂放不羈、憤世嫉俗,顯得與那個混亂的時代格格不入。
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曾說:“濁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嘔血死耳。”
他同時又有赤子之心,內心純潔干凈。
陳獨秀說他:“曼殊眼見自己向往的民國政局如此污濁,又未找到其他出路,厭世之念頓起,以求速死……在許多朋友中間,像曼殊這樣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了。”
止庵說:“蘇曼殊經歷了清末到民初,前所未有的新舊交替、東西碰撞的時代,而他自己本身卻是一個淺而真,不復雜不深刻的人。假如放在西方,或許就是一個王爾德式的人物。”
他死后,被葬于杭州西泠橋,與江南名妓蘇小小墓南北相對,才子對名妓,也算適得其所。劉半農詩曰:
殘陽影里吊詩魂,塔表摩挲有闕文。
誰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橋畔兩蘇墳。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湖墓葬多被搗毀,蘇曼殊骸骨已尋不見,至今只留下一白色小塔。
蘇曼殊就是這樣一位既貪戀青燈古寺,又向往滾滾紅塵,一腳踏在紅塵外,
一腳踏入人世中的奇人!
他在三十五歲的短暫的生命里,極盡所能地創造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紅塵俗世,不論悲喜,都只是體驗!
蘇曼殊死后留下一句遺言:“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有情而無掛礙,真好!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