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漸入盛夏的晨光漫過北京雨兒胡同的灰瓦,將13號院門楣上的“齊白石舊居紀念館”牌匾映得發亮。推開朱漆斑駁的廣亮大門,一陣清幽的墨香混著老宅特有的沉靜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時空的褶皺在此刻被輕輕撫平,露出一段屬于二十世紀中國畫壇的傳奇。
這座始建于清代中期的三進四合院,占地約2000平方米,是齊白石先生1955年遷入后的終老之所。穿行于游廊相連的院落間,青磚墁地、抄手游廊、垂花門這些典型的京師四合院元素,與隨處可見的畫案、筆山、顏料罐形成奇妙對話。正房展廳中央,那張紫檀木畫案歷經七十載風雨,仍可見墨漬浸潤的紋路——1956年,92歲的白石老人正是在這里揮毫寫下“發上等愿”四字,筆力遒勁如蒼松,全然不見耄耋之態。
東西廂房的玻璃展柜里,陳列著先生用過的236方印章。最引人注目的“大匠之門”朱文印,邊款刻著“三十歲后始學刻印,五十歲前未敢用此四字”,道盡藝術道路的艱辛。而那方“人罵我也罵”的閑章,則透著湘潭老人特有的詼諧與耿直。據館方統計,這些印章中自刻者占七成,其余多出自清代名家黃牧甫、趙之謙,構成了一部微縮的篆刻藝術史。
在“從木匠到巨匠”生平展區,一組數據令人震撼:齊白石一生作畫超4萬幅,治印3000余方,作詩3000余首。這個只讀過半年私塾的農家子弟,用畫筆完成了中國美術史上最壯麗的逆襲。展墻上,1917年《仿沈周山水》的工整細致與1948年《蛙聲十里出山泉》的寫意奔放形成鮮明對比,見證著藝術風格從“工筆寫實”向“大寫意”的蛻變。
特別展出的《借山圖卷》手稿本,以22.5×16.8厘米的尺幅,將洞庭日出、華山蒼龍嶺、桂林象鼻山等名山大川盡收筆底。先生在題跋中自述“五出五歸”的游歷經歷,那些跋涉三千里的寫生足跡,最終化作宣紙上躍動的生命。而《工蟲畫冊精品》中振翅的蟈蟈、卷須的蜻蜓,精度堪比顯微攝影,卻全憑肉眼觀察,令人嘆服。
步入“一花一世界”專題展廳,仿佛跌入齊白石的筆墨桃源。1940年的《可惜無聲》工筆草蟲冊頁,螳螂觸須纖毫畢現,蝴蝶翅脈清晰可辨,而背景的寫意花卉又恣意揮灑,這種“工蟲花卉”的獨創技法,將中國畫“應物象形”的精髓推向新境。講解員提及,先生為畫好草蟲,曾在院中養百余只昆蟲,這份對生命的凝視,讓最微小的存在都煥發光彩。
鎮館之寶《蝦趣圖》前,觀眾總不自覺地屏息。畫面上六只游蝦活靈活現,透明的軀干以淡墨暈染,蝦須如鋼絲般挺勁。有趣的是,齊白石畫蝦技法歷經三次蛻變:63歲前蝦身六節,66歲減為五節,70歲后發展出“三筆折臂”的獨創筆法。這種對真實的不斷逼近,恰如他所說“畫蝦幾十年才得其神”。
在“藝術與生活”互動區,復原的廚房場景引人駐足。竹編食盒里躺著真跡《白菜冬筍》,題跋“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的詰問,彰顯著平民藝術家的本色。展柜中1936年的《白菜辣椒》瓷盤,釉下彩繪的蔬菜鮮嫩欲滴,器型卻是尋常百姓家的粗陶質地,這種“雅俗共賞”的美學追求,顛覆了傳統文人的審美范式。
最動人心魄的,是西廂房播放的紀錄片片段:1953年,93歲的齊白石在助手攙扶下,顫巍巍地為毛澤東主席刻“潤之”印。當最后一刀落下,老人忽然推開助手,對著印章仔細端詳,渾濁的眼中迸發出少年般的光芒。這個瞬間,定格了一個藝術家對藝術最純粹的虔誠。
檐角風鈴叮咚,驚起竹叢中幾只麻雀。這座承載著藝術巨匠晚年時光的四合院,早已超越私人居所的范疇,成為解讀中國近現代美術的精神地標。我了解到,該館年均接待觀眾12萬人次,其中七成是青少年。當孩子們趴在玻璃柜前辨認印章文字,或對著電子屏臨摹蝦趣圖時,傳統藝術的基因正在新時代的土壤里悄然萌發。
走出雨兒胡同,車水馬龍的南鑼鼓巷就在咫尺之間。但方才在舊居中觸摸到的筆墨溫度,聆聽到的生命吟唱,卻如先生筆下的游蝦,在記憶的宣紙上留下永不褪色的墨痕。或許,這就是齊白石藝術永恒的魅力——在至簡至樸中見天地眾生,于一畫一印里藏宇宙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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