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腦中儲存的男性名人的數量相比,幾千年里能被我們記住的女子屈指可數:楊玉環、趙飛燕、蘇小小、薛濤、李清照、陳圓圓、柳如是??
寫下這些香氣氤氳的名字,從頭數來,令人心驚:這些被一代代后人懷想不已的女性,十之有五倒是至卑至賤的風塵女子。這些原本應是野草一樣卑賤無聞的女人幾千年來一直在一代代男人們的記憶中音容宛存,而無數大戶豪門的千金佳麗,尋常巷陌的良家婦女,還有曾經滿書滿卷的貞節烈女,卻都如落在書上的灰塵,被歲月之手一拂即去,未能留下絲毫痕跡。
這些活著的時候被人們拋棄、踐踏、輕蔑、詛咒的女子,死后卻飄凝成了我們歷史天空中最奇幻的一抹云霞。
不幸的幸運者
1640年前后的秦淮河畔,楊柳依依,樓臺隱隱,濕潤的空氣中飄蕩著酒香和樂聲。世界在這里變得有些奇怪。一些風塵女子經常和士子們舉行集會,或飲酒賦詩,或尋幽探勝,或品茗賞花,他們的話題是古琴譜的真偽,歷史名人人品的高低,各書家作品的妙處,以及國運興衰, 朝政得失。賦詩聯句中,這些女子往往不遜于那些男人,她們往往詩、書、畫各擅勝場,甚至讓男人們自愧不如。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些集會中,男人和妓女之間的關系,看上去更像一種真正的朋友關系而非性的關系,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人品才華之上的互相欣賞,相互間稱兄道弟,禮尚往來。當然,兩性之間,感情難以劃分得錙銖不犯,也許陳寅恪的概括更為準確:“以男女之情而兼詩酒之誼。”
這些女子都是出類拔萃之輩,她們聰明、活潑,各有所長。她們對人情世態頗有閱歷,為人處世有主見,有膽魄,能自立,都很善于在風波險惡中保護自己。她們頗善于生活,絕不放棄能夠得到的幸福。甚至青樓中的鴇母也頗富人文情懷,《板橋雜記》載,許多名妓都是鴇母的親生女兒,妓女出身的鴇母對她們“憐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流連,不計錢鈔;其傖父大賈(粗俗的商人)拒絕勿通,亦不怒也”。如名妓李湘真,性情高傲,常常稱病不接賓客。“阿母憐惜之,順適其意,婉語辭遜,概勿與通。惟二三知己,則歡情自接,嬉怡忘倦。”
這大概是古今中外最有人情味的妓院了,歌舞繁華中因此也隱匿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叛逆氣息。
顛倒的不僅是秦淮河兩岸。明朝晚期是一個讓正人君子蹙眉嘆息的時代,禮崩樂壞,天下糜爛,人欲避開與天理的正面交鋒在那些模棱兩可的社會局部肆意滋生蔓延。市井小民隨波逐流,而文化人物則有意識地蔑視禮法。傅山說:“名妓失路,與名士落魄,赍志沒齒無異也。”這句話用另一種詞序來表達,不改變其原意,即名士之不見容于世俗,正如名妓之被社會所拋棄。他們同樣有才華,有熱情,同樣是社會規范的叛逆,同樣是綱常禮教的棄兒,所以他們才能相互發現。
相比起那些被種種規范束縛在高墻之內的良家女子,這些原本不幸的風塵中人倒活得更完整,更豐富,更深刻。說起來完全是一種錯倒的因果,正是社會的放逐使她們獲得了一塊自由呼吸的空間,正是命運的打擊使她們的生命煥發出奇光異彩。人們剝奪了女子愛美的權利,偏她們能恣情縱意地張揚自己的天生麗質;人們期望女子蒙昧,偏她們可以和男人一樣吟風弄月,盡意書寫自己心中的塊壘;人們期望女子遠離愛情,偏她們中的一些人獲得了真正的愛情,與自己真愛的人相伴一生;人們期望女子沒有自我,偏她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和一重重的風浪相搏擊,正是在這種搏擊中,她們體驗到了生命本質上的力量和尊嚴。
成百上千條的規矩是為那些良家女子制定的,她們不配去遵守。這反而使她們的生命得以保留本來面目。她們站在正常社會之外,反而能有一個獨特的觀察視角,去看清綱常禮教的真面目,看清人性和人生的真面目。她們嘗過了人生的千百種況味,經歷了人生的千百種險境,所以,意志堅強,目光犀利。
她們能夠從那些以風雅自命的才子文人中發現誰是真正的男人,誰是以風流自飾的俗夫。他們也能夠穿透世俗的偏見,發現這些女子身上的奪目光彩。
柳如是
時間坐標是明亡前后,空間坐標是南京秦淮河畔桃葉渡,在這樣狹小的時空范圍內,有四位杰出的女子同時被中國史永遠珍藏。她們就是被稱為明末四大名妓的柳如是、顧眉、董小宛和陳圓圓。她們是一個群體的代表。其中,柳如是尤其被人關注。
年僅十歲,她就被賣入了娼寮。她在這里學會了很多東西,不僅僅是琴棋書畫,更主要的是反抗。所以,在十四歲被賣給一個老翁做妾后, 她很快就同這家的一個男仆私相閱悅,干凈利落地給老頭戴上了一頂綠帽子。
結果當然是一頓羞辱之后被逐回娼門。在柳如是的眼中,從良做妾也并不比青樓生涯更為體面,生活在豪宅之中也不過是別人的性奴隸而已。閱歷日富的柳如是張張揚揚地賣身為生,她性情剛烈,為人豪爽, 敢做敢當,頗有男子風范。她在花柳叢中佯狂出世,時常穿儒服戴儒巾, 招搖過市,見到相識則抱拳施禮,稱兄道弟。她天生聰穎,憑自學積累了很深的文學底蘊,“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她酒量頗豐,和男人們比詩斗酒,經常讓男人們醉吐狼藉,她卻若無其事。
幸運的是,那些流連在花街柳巷的不羈文人能夠欣賞柳如是的這種作風。他們能看到柳如是別具一格的美,樂于和她詩酒往還。
不過,流蕩飄零畢竟不是她的本意,一半是欣賞“文壇領袖”的才情風雅,一半是為了逃避江湖上的風波險惡,為自己尋找一個終身歸宿,二十三歲的她開始主動追求起年過花甲的錢謙益。崇禎十三年(1640年)十一月,她輕舟簡裝突然出現在錢謙益的半野堂,使后者大吃一驚。只見眼前這位女子“幅巾(儒巾)弓鞋,著男子服,神情灑落,有林下風”,明媚清秀的臉龐在男裝的映襯下更顯得姿媚橫生。老名士錢謙益在“文壇領袖”之外還有一個別號,叫作“風流教主”,從青年時代便是脂粉堆中的英雄,風流陣中的魁首。如今雖然廉頗老矣,為人卻更是通達曠放,閱事既多,頗識得真正的人生三昧。他曾在詩酒集會上和柳如是有過往還,當時頗為青目。此刻,對柳如是的突然出現他并不以為魯莽,反而對柳如是的大膽簡潔非常欣賞,而且花甲之年能有這樣出色的女子主動追求,亦是喜出望外。
幾天之后,柳如是便成了半野堂的女主人。半野堂松濤滿耳,雜花滿目。更有山泉激湍,挾花片而過。一老一小一對戀人,在堂內“湘簾檀幾,煮沉水,斗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偽,間以調謔”。這無疑是數千年中國人家庭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完滿的幸福片斷。
女人的美麗和男人的覺醒是分不開的。周作人曾說,士人的高下在他對女性的態度中即可鑒別。柳如是的幸福也有賴于錢謙益的通達。這位老名士對人生對世界都有著與眾不同的看法,由此導致他一系列與眾不同的做法,其中包括他不為明朝殉節。錢謙益乃是致仕大員、社會名流,和柳如是結婚時,居然按迎娶良家女子的方式鄭重其事:“行結酈禮于芙蓉舫中,簫鼓遏云,蘭麝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這種蔑視規范的做法引起社會公憤,認為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 物議沸騰。看熱鬧的老百姓紛紛揀磚取瓦,擲打彩船,錢謙益在艙中“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
柳如是既嫁,也并沒有從此改弦易轍,收拾個性,做起中國家庭中的賢婦角色。她依舊狂放不羈,和錢謙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樂,往往酩酊大醉,“咳吐千鐘倒玉舟”,頗有太白遺風,實無閨閣風范。錢謙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稱贊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藝苑蓬山第一流”。
更為當時世人詫異的是這位老儒有時厭倦應酬,竟會委托柳如是穿上男人服裝,代他外出拜訪客人:“竟日盤桓,牧翁(錢謙益號)殊不芥蒂。嘗曰:此吾高弟,亦良記室也。”
錢謙益能做到這一點,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方面錢謙益對柳如是完全是一種平等的態度,充分尊重充分信任。另一方面,這也說明錢氏的朋友們,那個時代士林的精英人物,同樣具有這樣的識度,不以為忤反而能欣賞錢氏的這種做法。至少在這些人的觀念里,女性已經取得了和他們平等的地位。世界在這個顛覆的角落里找到了平衡。
顧眉
在柳如是和錢謙益的軼事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明亡之際,柳如是勸錢氏殉國而錢氏不能,柳如是奮身入水意圖自盡又為錢氏所阻攔。錢氏降清之后,外憂清議,內慚神明,煩躁時常繞屋彷徨自言自語:“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說道:“你不死于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錢氏啞口無言。
人們說柳如是明于民族大義而錢謙益貪生怕死,一個妓女能夠如此剛烈而大臣卻這樣畏葸,實在是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對比。不過,我總覺著錢謙益的懦弱后面似乎還有別的內容。事實上,那些為數不多的殉國者們不過是用自己的生命草草演示了一個別人已經演示一千遍的僵化的文化定理,沒有任何新意。錢謙益本人并不認同這一定理,正如他不認同其他的許多文化定律一樣。當初他即使起過殉國的念頭也應該是為逃避矛盾而不是舍生取義。事實上,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活下去,對一個人的人格彈性和人格結構是一個更大的考驗。
柳如是性格的剛烈決定了她最終會以一種斬釘截鐵的方式解決與這個世界的沖突。錢謙益死后,錢氏族人威逼她交出財產,她在眾人的圍追之中登樓自縊,簡潔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錢謙益被人嘲笑為“兩朝領袖”,而龔鼎孳后來則被人譏為“三朝元老”。這兩個人誠為有緣。龔鼎孳和錢謙益、吳偉業并稱詩壇“江左三大家”。錢氏娶了柳如是,而龔氏的夫人顧眉同樣是秦淮河畔的一面艷幟。只不過,這兩對夫妻面對世事的白云蒼狗,態度各有不同。
與柳如是一樣,被士人尊稱為“眉兄”的顧眉在愛情中也是主動的一方。顧眉原可以憑自己的能力獨立生活,她社交能力頗強,辦事精明圓通,很早就在桃葉渡口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眉樓”,為妓而又兼鴇母,在江南聲色場中混得如魚得水,是有名的一擲千金的“青樓闊少”。她天生麗質,風度嫻雅,既能放浪,也能端莊,萬種風情迷倒了無數男人,有人甚至因得不到她而自殺,她卻不為所動。她是一位現實主義者,她要求的是既有社會地位又有才情的男人,否則,她寧肯放浪到老。這時,龔鼎孳出現了。
龔鼎孳剛剛中進士不久,時任兵科給事中,年輕英俊,風華正茂, 前程似錦,南下金陵辦理公務的過程中結識了顧眉。兩人雖然一見傾心, 不過龔氏當時尚且是一種逢場作戲的心態,并沒有想到要和一位歡場女子結訂終身之約。直至回到北京,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個風塵女子已經割舍不下了。正在這時,他忽然收到顧眉托人帶來的書信一封,表明了相守終身之意。
和明末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一樣,政治風云的大開大合始終是他們生活的背景。明末的政治黑暗混亂,龔鼎孳的仕途卻一帆風順。這應當得力于他隨機應變的本領。和顧眉一樣,龔氏也是一位現實主義信徒。李自成攻占北京,龔氏率先投降,為李自成政權四處奔走,數十天后, 風云突變,多爾袞趕走了李自成,龔鼎孳似乎沒經過什么猶豫,又投降了清朝。和柳如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顧眉也曾經勸過龔氏,不過是勸他早點投降。以至于在別人責問龔鼎孳為何屈膝變節時, 龔氏慌不擇言,竟說:“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成了千古笑談。
不過,不論政治背景如何變幻,他們的生活似乎和世事滄桑兩不相干。國事糜爛之際,龔氏明媒正娶江南名妓入京,而且又把兩人婚后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寫成詩文公開刊刻,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訴說他們的夢一樣的幸福。看來,他們有點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明清易代,他們一面屈節投降,一面卻不避忌諱,在詩中寫下對世事滄桑的悲嘆和品評,持論公允,頗有見地。他們的夫妻恩愛在新朝被列為罪狀而遭到攻擊,言官說他“前在江南,以千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哄笑長安,已置父母妻孥于度外”。可是龔氏在丁父憂回江南時,公然攜顧眉同行。守喪期間,顧眉無視官員服喪的嚴規, 帶著龔鼎孳重游金陵,沿江訪友,在鎮江、蘇州、揚州、杭州等地游賞歡宴,屢興詩酒之會,甚至召妓歌舞佐酒。這些舉動在當時足以使龔氏丟官甚至入獄。龔氏夫婦在此時表現出的勇氣證明他們其實并不缺乏膽量和氣魄。
龔氏夫婦人格結構的包容性和多層次性在中國文化史上是一個特例。守孝期滿回京復職后,龔鼎孳以十分積極的態度投入政治,屢屢上疏提出政治建議,頗得順治皇帝欣賞,連連拔擢,很快升為一品大員。按規定,一品官員的妻子應當封為誥命夫人。龔鼎孳的正室夫人童氏在明朝時已是命婦,因為龔氏的移情別戀,此時獨居江南老家,聽到這個消息,語含諷刺地致書龔氏,說:“我經兩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讓顧太太可也。”既挖苦龔氏變節,又諷刺顧氏煙花出身,用語既含蓄又刁鉆,一時傳遍京城。誰知道龔鼎孳竟順水推舟,顧眉也欣然領受,妓女出身的顧眉名正言順地成了一品誥命夫人,同時也意味著龔氏廢嫡立庶。滿城哄笑一剎那變成了愕然,面對這對敢做敢當的夫婦,人們反倒不知該如何合攏他們張大的嘴巴了。
世事變化無常,順治十二年(1655年),龔鼎孳因為上疏言事,觸怒皇上,被貶為散職。巨大的榮辱起伏對龔氏而言不能不說是沉重的打擊。這時,顧眉為安慰丈夫,借口為自己祝壽,攜丈夫南返,在舊日賣笑的桃葉渡口舉行了一次大規模的壽宴,她邀請的客人,既有當地的名爵顯貴,又有社會名流,更為可異者,其中居然還有顧眉舊日交好的妓女數十人!宴上,客人中的幾位出自龔氏門下的翰林親自上臺串戲,出演《王母宴瑤池》,顧眉和“舊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與燕,李大娘、十娘、王節娘等”在臺下安然欣賞。這驚世駭俗的一宴也只有顧眉才能設計得出。
龔鼎孳對這位女知己一直是銘感有加,欽敬不已。他曾賦詩“虎噬都無避,蛾眉那可捐”。應該說,是顧眉給了他超脫世俗的勇氣。龔氏是“浪子宰相”,顧氏是“閨中闊少”,兩個人都是享樂主義者,都精明現實,他們的行為和世俗是合而不合,隔而不隔,他們既蔑視規范又能利用規范,重視物質又能超越物質。明清之際,許多桃葉渡的舊客成了反清復明者,終日被官府追捕。顧眉當日雖然力勸龔鼎孳降清,此時卻不避風險,多次資助這些朝廷要犯。傅山、閻爾梅、朱彝尊,還有一些亡友的遺孀,都曾收到過顧眉的大筆寄贈。在當時,這種舉動絕對需要摧鋒折刃的膽魄。
對于這對恩愛夫妻的評價,一直都是后世閱讀者的難題。我們大腦中那些固定的判斷范式,都被他們一件又一件出人意料的舉動推翻。也許,只有被秦淮河畔桃葉渡口的熏風熏染過的人才能這樣讓人捉摸不定, 一言難盡。
明末的秦淮河畔,是道貌岸然的中國歷史沒有遮好的一處隱私。我們真的應當感謝歷史的疏忽,正是在這塊讓它不屑一顧的人欲橫流的墮落糜爛之地,生命的斑斕光彩、人性的繁復美麗才得以展示,才能讓后世的我們通過文字的幾塊碎片,慨然想見當年的風流。正是這幾塊文字碎片,讓我們知道,我們的老祖宗們并沒有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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