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良憐和齊白石合影老相片】:(左起)齊阿梅、齊良年、齊白石、齊良止、齊良憐、齊良歡、齊曲珠,1937年秋月,赫達·莫理循拍攝
記得兒時,常在父親的畫案前替他拉紙,看他揮毫作畫。父親告訴我他童年的生活:“我8歲的那年,母親將她預備買銀釵的四斗稻谷,買了紙筆書本,送我跟外祖父周雨若讀書于白石鋪楓林亭。不滿一年,害了一場病就停止了。后來,因家貧需人助力,故不再入學,即在家牧牛砍柴。”我時常聽他這樣說,心里總覺得他老人家該不是只讀過半年村塾的。
有一次,父親送我和四哥良遲、五哥良已,以及二妹良歡,一同去香山慈幼院讀書,二妹良歡哭著不肯上學。父親說:“我小的時候,沒有錢從師讀書,12歲便去學做木工,早出晚歸,點起松柴火光,讀書習字,你們知道我是多么想讀書啊!”從這時候起,我才知道父親完全是自己發憤苦讀成功的人。
▲齊白石畫畫中
父親每天從早到晚,總是在作畫、刻印,還應付不下求畫的門客。在我的記憶中,他早期的筆潤,是每尺宣紙銀圓2元,后來加到5元,畫紅色較多的花卉,以及山水人物、工筆草蟲等,特別增收一成,后來通用法幣和金圓券、銀圓券,也還是按銀洋的潤例折算的。照說父親每天的收入,很是可觀,可是他總是和我們說他沒有錢,但是我們都知道他一有整數的銀洋和鈔票,便默默地藏起來的秘密,有時候我們向他要點零錢花,他便會說:“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作有時。”父親一生節儉所恪守的正是這兩句格言。
不僅如此,父親對于家里任何吃的、用的,都一概愛惜備至,諸如米、面、油、鹽、茶,也都是由他親自經管,連同他最心愛的畫和印,都鎖起來。有時候父親起身迎送來訪的客人或出門上街,便有叮當的響聲,不知者還以為他是佩了鈴鐺,又怎知他會經常把一大串大小不同的銅鑰匙系在身邊呢?父親是如此的節儉,我知道他是忘不了幼年的窮困,更想到我們一家20多口人,都依靠著他一人養活,尤其像他那樣大的年歲,所以后來我不太隨便向他伸手要錢,即使我極想添置什么東西,也得看他老人家在高興的時候才開口。
▲齊良憐和父親齊白石、母親胡寶珠在一起
最痛心的是我母親死得太早,她在生產時逝世。父親因需人照顧,不久就請來了一個叫夏文珠的,介紹人曾經勸過我父親續弦和夏正式結婚,我們看得出夏的為人不善,便堅決反對,結果就以看護的名義留在父親身邊。不出我們所料,她看父親喜歡她,慢慢地竟左右了父親的意見,父親從此對我們子女、兒媳的印象,漸漸憑她的感觀而轉變;門客買畫的否諾,也都由她做了主張,還須按每尺畫的潤例加收一成歸她所有。我父親對她,真可以說是言聽計從,我們都因為看在父親的分上,不好說什么;只是一家人的生活,受了這個影響而渙散了。這時候我四哥、五哥他們都從父親手里拿了錢,各人分煮另爨,過著小家庭的日子;我最小的弟弟良末,還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只有我和二妹良歡、三妹良芷在一起。父親雖然每天還是把一家人吃的米、面、油、鹽撥出來,給傭人們做飯,可是我們既已失去母愛,又失去了家庭的溫暖,都不愿再在一起吃這種大鍋飯菜,傭人們便一盆盆倒給撿垃圾的,像這樣的浪費糟蹋,父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父親除了具有持身勤儉的美德之外,再就是他那高傲的風骨,令人敬佩。他一生從不奢求,不茍取也不茍予。父親早年為其友人夏午詒的姬人姚無雙教畫,夏曾想在江西給他捐個縣丞,囑他到南昌去候補;稍后樊樊山也要推薦他給慈禧太后教畫,弄個六七品的官銜,都為父親婉拒了。父親曾說:“我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叫我去當內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沒有別的打算,只想賣賣畫,刻刻印章,憑著這一雙勞苦的手,積蓄得三二千兩銀子,帶回家去,夠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滿意足了。”
▲齊白石居京華款《螃蟹》
后來父親定居北平賣畫,有同鄉賓愷南說父親的畫很受日人歡迎,勸他游日本賣畫,足可致富。父親又說:“我居京華九年矣,可以過活,饑則有米,寒則有煤,無須多金,反為憂慮也。”這兩回事,都是父親告訴我們的,他這樣的淡泊名利,真不是一般窮苦出身的人所易做到的。父親賣畫和印,從不重視門客的貴賤,我記得曾有某貴夫人來我家買了一幅畫,問父親多少錢。父親說:“這是二尺畫,十塊銀洋,我不會因為你是某夫人而多要錢,也不能因為你是某夫人而不收錢。
”這樣的誠實坦率,完全是自然的,可以說是他老人家獨有的性格。
又有一次,我的先生陪同一位李將軍來我家,他也是湖南同鄉,說已久慕父親的名氣,只想瞻仰瞻仰。我先生為他介紹時,說他是個很有操守的將軍。父親聽了,便默默地畫了一幅畫,問李將軍有別號沒有。李將軍連忙說沒有帶錢,不好意思。父親說:“你是個清官,我欽佩你,這幅畫是送你的。”父親的畫,從不輕易送人,像李將軍所得的,真是百難見一。父親對于送禮給他的也不喜歡,他在大門口是這樣地貼著一張告白:“我畫畫賣錢,送禮者決不受,門房謹知。”他心想,“禮尚往還”,人家送他的禮,他必須還人家的畫,如此就不勝其煩了。再說,送禮對他也是一種浪費。父親對人家送給他的禮物都舍不得食用,諸如水果之類,一收藏久了,便要腐爛,等他發現時,再分給我們也不能吃,他只有自嘆可惜!
▲齊白石作品《牡丹綬帶鳥》
父親待人很有分寸,凡是客人來訪,經過門房通報后,就傳知接見。一般客人,都以茶招待。比較親熱一點的戚友,就饗以餅干、瓜子、落花生等食品;他自己也很喜歡吃一種“半空”的落花生,這種“半空”,在北平買起來很便宜,吃起來特別有一種香味。再密切一層的朋友,他更會請到館子里去吃便飯,北平西長安街一家四川館慶林春,是他常去的地方。這家館子知道我父親節儉的性格,飯前飯后吃的瓜子和水果,都由我父親自備,吃不了的菜,也會自動送到我們家里去。
父親不但對于戚友的親疏,分得如此清楚,對于敵我更加有辨別認識。七七抗戰之后,日本人進了北平,他便拒絕將畫賣與日本人和漢奸們,他在家門口張貼這樣兩張告白: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可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那年父親的生日,有很多人要來給他拜壽,當然都是一時的權貴,父親一概擋駕,不許開門,還責怪我四哥走漏他生日的消息,招惹是非。
▲齊白石作品《螃蟹》
他對藝術專科學校聘他擔任教授,也拒絕了。有一次日本控制的北平偽機關,派人將我父親接了去,迫他宣導什么“中日共榮”。父親堅持不答應,被扣留三天,他便寫下“予子孫永不得做日本官”的遺言,表示抗拒到底的決心,后來還是王揖唐從中做好,保釋他回家。他又在大門口貼上了停止賣畫的告白。從此他的心緒意境,往往用詩與畫寄托。我記得他畫的蟹有一首這樣的題詩:“袖手看君,橫行到幾時。”1944年又有《題蟹》詩: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去歲見君多,今年見君少。第二年秋日本人就投降了,可見我父親雖閉門不出,他真還能事先知道日本人已到了日暮途窮的末路。
1957年冬天,我輾轉接到四哥的來信,告訴我父親于是年9月16日逝世于北京醫院的消息,還附著父親給我寫的一幅《余年安得享清平》的中堂,使我這海外游子,無限的傷心。我悲傷我自己未能稍盡人子之道。后來我和我先生計劃,要在他老人家百歲冥壽的那天,展出我們收藏的他的作品來紀念他,誰知天不從人愿,1961年9月12日波密拉臺風帶來一場水災,把我們在永和鎮的家,沖洗得一干二凈,片物無存,哪還有我父親的畫可以展出呢?至今引以為恨!欣喜國立歷史博物館準備于日內將我父親與吳昌碩的部分作品,同時展出,使我能看到他的這些作品,就如看到他人一樣。我愛父親,愛他穿著藍袍大褂,銀髯飄拂,揮毫作畫,大有橫掃千軍、氣吞河岳之勢!我默默地想念他在貧苦的環境里,艱苦奮斗;他在混濁的社會里,淡泊明志;他在風雨的亂世里,高傲不折。像他這樣,我們究竟學到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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