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邊滾過一道悶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打得山道旁的松枝簌簌作響。貨郎張二柱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肩上的扁擔吱呀搖晃,兩頭挑著的貨箱里傳來瓷碗相碰的脆響。
"這鬼天氣!"他望著越下越急的雨勢,加緊腳步。忽然,半山腰處一點昏黃的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是盞破舊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搖晃晃,隱約照出個庵堂的輪廓。
二柱小跑上前,見山門歪斜著,匾額上"慈云庵"三個字已褪了色。他抬手叩門,銅環上斑駁的綠銹沾了滿手。
"吱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灰袍老尼舉著油燈,右腿有些不自然地彎曲著:"施主何事?"
"師太,我是走山的貨郎,想借個地方避雨。"二柱抹了把順著下巴滴落的雨水,"天亮雨停就走。"
老尼上下打量他片刻,側身讓開:"貧尼靜慈,庵里簡陋,施主莫嫌。"
庵堂比想象中還破敗。供桌上的觀音像掉了漆,香爐里積著陳年香灰。二柱卸下貨擔,注意到佛龕前供著的不是鮮花,而是一把曬干的止血草——這分明是獵戶常用的藥材。
"先喝碗熱粥暖暖。"靜慈師太從灶間端出個豁口陶碗,里頭飄著幾片灰綠的野菜。
二柱雙手接過,熱騰騰的蒸汽糊了滿臉。他啜了一口,野菜的苦味里混著些山菌的鮮香:"師太手藝好!這菌子我走山這么多年都少見。"
師太跛著腳往灶膛添柴:"后山撿的,貧尼腿腳不便,就指著這些山貨過活。"
借著灶火光亮,二柱瞧見米缸見了底,墻角卻整整齊齊碼著好幾捆新鮮野菜。他放下碗,從貨箱里掏出包粗鹽:"師太留著調味。"
"這如何使得!"
"我娘常說,行路人的鹽罐子不能空。"二柱憨笑著指向漏雨的偏房屋頂,"我幫您修修瓦片抵飯錢。"
他利索地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梯。雨幕中,忽然瞥見后院柴房門口堆著幾捆荊棘刺,排布得極講究,像是防著什么野獸鉆進去。正疑惑間,一陣"沙沙"的刨土聲從柴房后傳來。
"師太,您養狗了?"
油燈映得靜慈師太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是護庵的靈犬,通人性的。"她抬頭望了望天色,"雨大,施主早些歇息吧。"
二柱躺在偏房的干草鋪上,貨擔就擱在伸手能夠著的地方。夜雨敲打著新補好的屋頂,遠處隱約又傳來刨土聲,間或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嗚咽,不像狗,倒像是......
他翻了個身,銅鈴從貨擔上滑落,"叮"的一聲清響,外頭的聲響突然停了。
半夜里,二柱被一陣悶雷般的低吼驚醒。
那聲音不似雷鳴,倒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咆哮,震得他身下的干草簌簌作響。他猛地坐起身,窗外雨勢已歇,月光透過破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嗚——快走......"隱約傳來靜慈師太壓抑的驚呼。
二柱抄起扁擔就往外沖。剛推開偏房木門,一股腥臊氣撲面而來。后院柴房前,三頭野豬正發狂般沖撞——最大的那頭獠牙足有半尺長,在月光下泛著森森寒光。
靜慈師太跌坐在柴房門口,死死護著身后的木門,灰袍上沾滿泥漿。
更駭人的是那條黃毛靈犬!它渾身是血,左耳缺了半塊,卻仍擋在師太前面,齜著牙發出"嗚嗚"的威脅聲。
"師太!"二柱大喊一聲,野豬聞聲調頭,小眼睛泛著紅光。
情急之下,他掄起扁擔往貨擔銅鈴上重重一敲——"當!"清脆的金屬聲在山谷回蕩。領頭的野豬驚得后退兩步,但很快又低頭沖來。
二柱想起走山人教的法子,把扁擔舞得呼呼生風,像平時甩貨郎鞭那樣左右開弓:"嗬!走!"
銅鈴叮當亂響,野豬終于被這陣勢嚇住,哼哧著退到院角。二柱趁機沖到柴房前,一把扶起師太:"您沒事吧?"
老尼姑臉色煞白,右腿舊傷又滲出血來:"快、快進去......"她哆嗦著指向柴房。
靈犬突然咬住二柱的褲腳往里拽。柴房內傳出細弱的哼唧聲——草堆里竟蜷著兩只花斑野豬崽,正瑟瑟發抖!
"您養了這個?"二柱倒吸一口涼氣。
靜慈師太癱坐在草垛上:"上月在后山撿的......母獸中了陷阱,我本想養大些放生......"話音未落,外頭又傳來蹄子刨地的聲響。
二柱抄起墻邊的荊棘捆堵住門縫:"得把崽子還回去!"他抓起件舊僧袍裹住豬崽,"您有酒嗎?"
師太從佛龕下摸出個陶罐:"獵戶留的燒刀子......"
二柱將酒灑在豬崽身上,又抹了些在荊棘捆上。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外頭的騷動漸漸平息。
"母獸是循著味兒來的。"他輕輕推開條窗縫,月光下,那頭大野豬正在院墻外焦躁地轉圈,"得讓它們母子團圓。"
靈犬突然躥出去,叼起一只豬崽就往院外跑。二柱趕緊抱起另一只跟上。離母野豬還有丈余遠時,他放下豬崽,敲著扁擔緩緩后退。
母獸低吼著湊近崽子聞了聞,突然仰頭發出一聲長嚎,帶著兩只幼崽隱入山林。
回到柴房,靜慈師太正給靈犬包扎傷口。二柱這才看清,這黃狗尾巴斷了一截,右后腿有道陳年疤痕——三年前山體滑坡那夜,正是這條狗引他躲進山洞的!
"是您......"二柱蹲下身,靈犬濕漉漉的鼻子蹭過他手心。他忽然想起什么,從貨箱底層掏出塊肉脯:"嘗嘗,還是老配方。"
師太望著他們,渾濁的眼里泛起淚光:"三年前它叼著半塊饃回來,我就知道遇上貴人了......"
天蒙蒙亮時,二柱幫著靜慈師太收拾狼藉的院子。柴房門口還留著野豬的蹄印,幾滴血跡在晨光中發暗。靈犬趴在屋檐下舔傷口,時不時抬頭望向后山方向。
"師太,您這腿傷......"二柱瞥見老尼姑灰袍下露出的疤痕,像是猛獸咬的。
靜慈師太坐在石凳上搗藥,聞言笑了笑:"十年前救這只黃狗落下的。"她指向靈犬,"那時它才巴掌大,被狼群追到崖邊。"
二柱心頭一震——原來這狗竟是師太所救!他蹲下來查看靈犬的斷尾,突然發現狗脖子上系著半截褪色的紅布條,與庵門口破燈籠的布料一模一樣。
"當年它引您來庵里?"
"那夜暴雨沖垮了山路。"師太把藥糊敷在靈犬傷口上,"它叼著我的衣角,硬是把貧尼拽到高處。"
二柱從貨箱里取出針線,仔細縫補師太被荊棘劃破的袖口。晨風送來陣陣草木清香,庵堂前的野草叢里,突然冒出幾簇嫩紅的傘狀小花。
"喲,野山參!"二柱驚呼。那參苗旁的土地有明顯翻動痕跡,像是被什么動物刻意擺放的。
靜慈師太雙手合十:"母獸報恩來了。"她小心挖出山參,"施主帶回去給令堂補身子。"
"這怎么行!"
"拿著吧。"師太將山參包好塞進他貨箱,"昨兒要不是你,貧尼這把老骨頭就交代了。"她從佛龕后取出一張發黃的紙,"這是獵戶教的方子,配這山參治眼疾最靈。"
二柱展開藥方,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野山參三錢,加決明子......筆跡竟與自己三年前留給獵戶的貨單一模一樣!他猛地抬頭:"那位獵戶是不是左眉有顆痣?"
"施主認得?"
"是陳大叔??!"二柱拍腿大笑,"他去年來我們村收皮子,還夸我娘腌的醬菜好!"
靈犬忽然站起來,沖著山路"汪汪"叫。晨霧中,一個背著竹簍的身影漸行漸近——正是獵戶老陳!
"好小子!"老陳遠遠就喊,"我循著野參味兒找來,果然是你!"
三人一狗圍坐在庵前石桌旁。老陳掏出煙袋笑道:"這狗通靈性!那年山崩,它先救了你,又叼著我的酒葫蘆去救李貨郎......"
日頭漸高時,二柱挑起貨擔告辭。靈犬追到山門外,把一塊褪色的紅布條放在他鞋面上。
"放心吧,往后每月十五我都來送鹽。"二柱揉揉狗頭,轉身對師太行禮,"藥方我娘一定用得上。"
下山路上,貨擔銅鈴叮當作響。二柱摸摸懷里包好的野山參,突然發現系包裹的布條正是靈犬給的那條——洗得發白的紅布上,歪歪扭扭繡著個"安"字,針腳拙劣卻認真,像是孩童初學繡工的模樣。
遠處山巔,一抹黃影立在巨石上,在朝陽中如同鍍了層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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