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給文倩打個電話了。”
鄭小男心里剛冒出這個念頭,手里的毛刷正蘸著深藍涂料,一下下掃過斑駁的樓墻。腳手架在半空晃晃悠悠,他站得穩當,涂料刷過的地方洇開一片澄藍,像被秋陽曬透的天空,看得他心里也跟著敞亮 —— 那些被汗水泡得發沉的思念,忽然就活泛起來。
來這座城快兩年了。
離家那天的晨露還像在鞋尖上,文倩送他到村口汽車站,一路沒說話,直到他要上車,她才伸手攥住他的袖口。他掰開她的手,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捏著她的手指說:“掙不到像樣的錢,我絕不踏進門。”
文倩望著他,睫毛上掛著亮閃閃的淚,沒掉下來,也沒說話。
鄭小男有把好力氣,泥瓦匠手藝更是扎實,進城沒幾天就被建筑公司收了。白天爬腳手架、砌墻、抹灰、刷涂料,太陽把脊梁曬得冒油,水泥漿把指甲縫蝕得發疼,他都咬著牙扛 —— 出來時的話擲在地上,得撿起來才算數。只是夜里熬不住,工棚的硬板床硌得人骨頭疼,窗外的霓虹燈再晃眼,也填不滿心里那個洞。總想著 “明天就打個電話”,可到了明天又把這話咽回去:長途話費金貴,沒事犯不著花這冤枉錢。
工棚里又潮又暗,自然沒電話。好在工地外的馬路邊有個公用電話亭,綠色的,孤零零立在香樟樹底下。第一次在那兒撥通吳智家的電話,聽見文倩 “喂” 的一聲,他激動得舌頭都打了結,握著話筒的手抖得像篩糠。這會兒他一邊刷墻,一邊不住地朝那電話亭瞟。馬路上車流滾滾,時不時有人跑過去掀開門簾。站在高處往下看,一切都像被按了縮小鍵,行人成了移動的墨點,汽車像滑來滑去的盒子。他看見個穿紅裙子的女人走進電話亭,摘話筒時手腕彎出個好看的弧度,像是在演電影。他盯著那抹紅,猜她說話時嘴角會不會翹起來,眼里有沒有笑意。多想她快點走,自己好站到那小格子里,可手里的活沒干完,收工前走不開。
太陽沉到樓后面,工地上的喧囂淡了些。鄭小男順著腳手架滑下來,沾滿涂料的工裝都沒顧上換,帶著一身酸勁兒往電話亭跑。家里沒電話,他早盤算好了,打到吳智家 —— 吳智家離得近,喊文倩來接最方便。過了兩條巷子就到,他插卡、摘機、撥號,指尖還在發顫,聽筒里卻鉆出來兩個聲音,像淬了冰:
“文倩,等鄭小男回來,咱就把他做了。”
“吳智,非得這樣?”
“不這樣,咱咋成親?”
“可…… 他跟我過了十幾年啊。”
“別想了!為了以后,必須干。”
“唉……”
那聲嘆息像道雷,劈得鄭小男耳朵嗡嗡響。他死死攥著話筒,指節泛白,不敢信那女人的聲音是日思夜想的文倩,可 “吳智” 兩個字、“鄭小男” 三個字,還有那口抹不去的鄉音,都真真切切。
吳智是他光著屁股長大的兄弟,早幾年出去 “淘金”,賺了錢回村開了面粉廠,逢人就喊他 “哥”。誰能想到,自己在外面把力氣榨干了掙錢時,這兄弟竟跟自己的媳婦纏到了一起,還動了殺心。
第二天鄭小男沒上工。上午他鉆進工地附近的小酒館,要了盤花生米、一碟拍黃瓜,還有一瓶高度白酒。他酒量本就大,一瓶喝完又要了一瓶,直到第二瓶見了底,臉上才泛出點紅。沒人知道他在想啥,這座城里,他扛過的鋼筋、抹過的灰、流過的汗,還有那些憋在心里的苦,早壓得他喘不過氣。此刻心里像翻了江,除了冷,再沒別的滋味。
下午,他在城郊找到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塞過去一沓皺巴巴的錢,轉身就走,沒說一句話。
幾天后,鄭小男坐長途車回了村。下了車,扛著卷成一團的鋪蓋往家走,腳下的黃土路還是老樣子,踩上去軟軟的。他心里空落落的:這條路,以后還能算自己的嗎?沒走多遠,迎面撞見支送葬的隊伍,白幡在風里飄,嗩吶聲嗚嗚咽咽的,像哭,又像嚎。他拉住個相熟的老鄉問,老鄉嘆著氣說:“吳智,前天夜里沒的,說是…… 喝多了掉井里了。”
那一刻,鄭小男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彎下腰,鋪蓋卷 “咚” 地砸在地上。送葬的隊伍慢慢走遠了,白幡成了遠處的一個點,嗩吶聲還在飄。他就站在路邊,望著那個方向,一動不動,風卷起地上的黃土,迷了他的眼,也迷了他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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