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嘛,時間會令人康復,時間會治愈一切。這我知道,這也是最糟糕的事。我不愿意被治愈。”
今天分享的是威廉·特雷弗的短篇小說《我們因蛋糕而醉的日子》。特雷弗是被稱為“20世紀的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大師,他常寫普通人的人生困境,而在這些如夢靨般兩難的困境中,我們能窺見人性的幽微之處和人生的真相。
下文節選自《被困住的人》,經出版社授權發布。
我們因蛋糕而醉的日子
文 | 威廉·特雷弗
斯旺·德·萊爾穿著一套皺巴巴的粗花呢西裝,手指擺弄著皮帶磨損的末端,這條皮帶已經在他腰間服務了一年。他在那四百立方英尺的空氣中——他們委婉地稱之為我的辦公室——說了一句調侃的臟話。
我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他是那種經常無緣無故出國的人。順便說一句,人們可能會認為他的長期缺席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災難因素,而災難因素在他性格中起著決定的作用。
看到他站在那里,我就應該知道必須立即提高警惕。在感情脆弱的情況下,我無力招架斯旺打算帶給我的任何消遣娛樂。
為了表示對自己的尊重,斯旺從來不會空手而來。斯旺是一個善于發掘生活精華的人;而且他總是把自己精心安排的計劃中的一部分慷慨地獻給別人。
這一次,他解釋說要給我提供一個迷人的下午。對此,我解釋說我覺得自己并不想要一個迷人的下午,我太忙了,沒辦法像他提議的那樣消磨時間。但斯旺坐了下來,絲毫不肯動搖;最后,他說服了我。
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我的打字機上:星期二下午。我要做個手術。然后我打了個電話。
“露西?”
“你好,邁克。”
“你怎么樣?”
“很好,邁克。你呢?”
“我也很好。我只是想打個電話——”
“謝謝你,邁克?!?/p>
“我們必須很快再見一面?!?br/>
“是的,必須?!?/p>
“我想邀請你共進午餐,但一位重要的老朋友剛才大駕光臨?!?/p>
“這對你是件好事?!?br/>
“嗯,是的?!?/p>
“謝謝你打電話來,邁克?!?br/>
“再見,露西?!?/p>
“再見,邁克。”
斯旺正用一個掰直的回形針在我桌子上畫圖案?!澳遣皇悄闫拮??!彼f。
“妻子?遠非如此?!?/p>
“你沒結婚什么的?”
“沒有?!?/p>
“好。我在一家旅館認識兩個姑娘。她們對我說認識你?!蔽覀冊诰旁碌年柟庀侣饺ヒ娝齻?。
我一直想要一位速記打字員,身材勻稱,嘴唇嫵媚,頭腦很容易被錢幣的叮當聲打動;在皮特曼公司工作過的快樂女孩,對結婚不抱什么期待。那天下午,我們很可能就是和這樣的美女一起消磨時光。后來發現是瑪戈和喬,兩個給時尚雜志畫畫的時髦女子。
“我十一歲的時候,”喬告訴我,“寫了本兒童讀物,還畫了所有的插圖。有人出版了這本書,當然啦,這讓我成了大家都不歡迎的人?!?/p>
“你一定非常聰明。”
“不,真的。其實作品非常糟糕,你可以想象。只是碰巧出版了?!?/p>
“喬非常看重語言?!爆敻暾f,“她很有感覺?!?/p>
“她有股瘋勁兒?!彼雇f。
“看在上帝的分上,斯旺。”瑪戈說。
喬和斯旺走在了一起。斯旺覺得無聊,就開始給喬講一個笑話。
瑪戈特意對我說:“喬是我認識的最有才華的人?!蔽尹c點頭,心里一點也不在意。酒吧里擠滿了穿制服的人:深灰色西裝,馬甲,白襯衫,某個俱樂部或學校的條紋領帶。
“喝一杯嗎,瑪戈?”
瑪戈說這是個好主意。我擠到濕漉漉的柜臺前,把一張十先令鈔票扔在一池啤酒上。我回到瑪戈身邊時,她說:
“跟我直說吧,你覺得奈杰爾怎么樣?”
奈杰爾?為了拖延時間,我抿了口啤酒,卻不明白為什么要喝,我實在是很討厭啤酒。我說:“哦,我喜歡奈杰爾?!?/p>
“真的?”
“嗯,他很不錯。我的意思是——”
“有的時候,邁克,我覺得奈杰爾是最討厭的人?!?/p>
我想起來了。奈杰爾胖乎乎的,很健談。不管你想知道什么,奈杰爾都會告訴你。事實上,只要奈杰爾一打開話匣子就沒有人能阻止他。奈杰爾是瑪戈的丈夫。
我又喝了幾口啤酒。涼冰冰的,淡而無味。我什么也沒說。
“昨晚我和奈杰爾大吵了一架。”
“哦,上帝!”
瑪戈告訴我吵架的事。我垂頭喪氣地聽著。然后我又買了一些酒,這次把啤酒換成了威士忌。有人曾告訴我喬也是有丈夫的??磥磉@兩樁婚姻都要觸礁了。
突然,瑪戈不再說奈杰爾的事。她斜眼看了看我,說了一句我沒聽清的話。從接下來的幾句話中,我意識到她是在說我會成為一個好丈夫。
“我想是的?!蔽艺f。
“我可沒有愛上你什么的。”瑪戈搖晃著說。
“當然沒有?!?/p>
離開酒吧后,我們去吃午餐。我在出租車上一直想著露西。
我們去了蘇豪區的一家意大利餐館,太貴了,也不是特別好吃。斯旺跟我們講他的生活經歷,只吃了幾個卡薩塔冰激凌。我在樓梯上發現一部電話,就撥通了露西的號碼。
“喂,露西。你在干什么?”
“什么意思,我在干什么?我站在這兒跟你通電話呢?!?br/>
“我正在蘇豪區跟人一起酗酒?!?/p>
“嗯,這對你是好事?!?/p>
“是嗎?真希望你也在?!?/p>
露西會覺得無聊的。
“我在讀《亞當·比德》?!彼f?!笆莻€好故事。”
“是的?!?/p>
“你吃午飯了嗎?”
“我什么也沒找到。吃了幾塊巧克力?!?br/>
“我打電話想問問你怎么樣了?!?/p>
“我很好,謝謝。”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p>
“哦,別鬧了。聲音有什么好聽的?!?br/>
“要我告訴你嗎?”
“還是算了吧。我不知道為什么?!?br/>
“我們什么時候見個面好嗎?”
“我相信會見面的?!?/p>
“我酒醒了給你打電話?!?/p>
“好的。我得回去看《亞當·比德》了?!?br/>
“再見?!?/p>
“再見。”
我放下聽筒,站在那里看著陡峭的樓梯。然后我走了下去。
“我們現在該做些什么呢?”斯旺說,“四點鐘了。”“我想跟邁克說說話。”瑪戈宣布,“誰也不許聽?!?/p>
我在她旁邊坐下,她開始磕磕巴巴地小聲說話?!瓣P于奈杰爾的事,我想聽聽你的建議,邁克?!?/p>
“說實話,我幾乎不認識他。”
“沒關系。是這樣的,我覺得奈杰爾有點兒不對勁。”
我讓她說得具體一點。結果,她把陳述句變成了疑問句?!斑~克,你覺得奈杰爾有什么不對勁嗎?”
“嗯——”
“有話直說?!?/p>
“我告訴你,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可能裝了人造胃?!?br/>
“事實上,奈杰爾沒有裝人造胃。”
“好吧?!?/p>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把他想成那樣。他的胃一點問題也沒有?!?/p>
“好吧,那么,這人到底哪兒不對勁呢?”
“我覺得他可能腦子不正常了?!?/p>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帶他去看看吧,瑪戈?!?br/>
“你認為應該?”
“當然。除非你喜歡他腦子有病。”
瑪戈咯咯地笑了。她說:“他開始做一些特別古怪的事。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這一切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什么古怪的事?”
“比如把一些老女人帶回家。他帶著這些女人回家,解釋說他和她們一起參加某個會議,把她們帶回來喝杯咖啡。真是嚇人——奈杰爾后面跟著四五個老太太。她們一待就是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把她們弄來的。他大概以為自己是在做好事?!?/p>
“奈杰爾怎么說?”
“他說他們的會議還沒有結束。他們只是坐在桌旁寫小紙條。誰都不說話?!?/p>
“我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我相信肯定有個非常簡單的解釋。我認為你沒有好好調查此事,瑪戈。”
“我們離開這地方吧?!彼雇f。
我們去了另一個地方,叫藍山羊。這是一個可以下午喝酒而不用看脫衣舞的俱樂部?,敻赀€想繼續談奈杰爾的事,但我堅決地說不想再聽奈杰爾的事了。我和喬聊了起來。
“喬,”我說,“你認識一個叫露西·安斯特拉斯的姑娘嗎?”
“矮矮胖胖,有點禿頂?”
“不。露西是個非常漂亮的人。”
“不是同一個姑娘?!?/p>
“高個子,皮膚白皙,眼睛非常藍。動作像貓一樣。”
“不認識?!?/p>
“她總說一些出人意料的話。她好像是半個瑞典人?!?/p>
“邁克,你能猜到我是半個威爾士人嗎?”
“猜不到。我想問問你露西的事——”
“但我不認識她。”
“我不知道該拿露西怎么辦。”
“你說話的口氣像瑪戈。瑪戈不知道該拿奈杰爾怎么辦。沒人知道該拿別人怎么辦。上帝!我可以再來點伏特加嗎?”
“是的。就像我說的——”
“我要三份伏特加。”
我點了伏特加。斯旺和瑪戈心事重重地坐在我們旁邊,一聲不吭;他們甚至沒有聽我們在說什么。瑪戈注意到我的目光,張開嘴想說話。我轉過身,把酒水遞給喬。
“瑪戈的丈夫有點不對勁。”喬說,“可憐的瑪戈擔心極了。”
“是的,我都知道?,敻旮嬖V我了?!?/p>
“我喜歡奈杰爾,你知道?!?/p>
“也許你能幫他改過自新。我們剛才在談別的事。我告訴你——”
“似乎奈杰爾帶女人回家?!?/p>
“是的,我知道,喬?!?/p>
“對瑪戈有點過分?!?/p>
瑪戈聽到了這話。她喊道:“什么對瑪戈過分?”然后,談話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
我去給露西打電話。“露西?”
“喂。是邁克嗎?”
“是的?!?/p>
“你好,邁克。”
“你好,露西?!?br/>
“你怎么樣?”
“我感覺有點不舒服??墒?,露西?”
“怎么了?”
“我不是想要逗樂子。我不是在開玩笑。”
“你在哪兒?”
“在藍山羊?!?br/>
“哪兒?”
“用豹子皮做裝飾的那家。喬、瑪戈和斯旺也在。”
“他們是誰?”
“另外幾個人?!?/p>
“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邁克?!?/p>
“瑪戈的丈夫奈杰爾帶女人回家。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建議,我可以告訴她。她很擔心那些女人。她們成群結隊地來。”
“哦,邁克,我不太清楚這種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說實在的?!?/p>
“對不起,露西。我以為你可能知道。”
“門鈴響了。再見,邁克。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家去。”
斯旺說他想喝茶。我們離開藍山羊,頂著明晃晃的陽光向弗洛麗絲走去。
瑪戈又說起了奈杰爾。
斯旺說他認識一個人,能給奈杰爾帶來很大幫助。他不記得那人提供了什么治療,只說人們對他評價很高。
我去給露西打電話?!奥段??”
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說:“我可以跟露西說話嗎?這個號碼沒錯吧?”
男人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露西拿起了話筒?!斑~克,又是你?”
“喂,露西。你好嗎?”
“我很好,邁克?!薄昂玫摹!?/p>
“邁克,你四點一刻給我打過電話。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現在幾點?”
“四點三十五分?!?/p>
“我惹你厭煩了,是嗎?”
“沒有,沒有。只是,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想要什么又覺得難以啟齒?”
“我感到無聊,和這些人在一起,露西?!?br/>
“是嗎?”
“在你公寓里的那個人是誰?”
“一個叫弗蘭克的朋友。你不認識?!?br/>
“他在那兒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在做什么?”
“嗯——”
“你聽著,我問問他。弗蘭克,你在做什么?”
“他怎么說?”
“他說他在泡杯茶?!?/p>
“我也在喝茶。在弗洛麗絲。真希望你也在?!?br/>
“再見,邁克?!?/p>
“別走,露西。”
“再見,邁克。”
“再見,露西。”
回到其他人身邊時,我發現他們在哈哈大笑。斯旺說他們吃的蛋糕把他們弄醉了?!澳懵劼?。”他說。蛋糕有一股朗姆酒的氣味。我嘗了一些:味道也像朗姆酒。我們都吃了很多蛋糕,一想到吃蛋糕會醉就忍不住大笑。我們又點了幾份,對侍者說很好吃。
等熱情稍稍減退一些后,斯旺說:“邁克,關于瑪戈丈夫的事,我們需要你的建議?!?br/>
“我已經告訴瑪戈——”
“不,邁克——說正經的。你了解這些事情?!?/p>
“你憑什么認為我了解這些事情?我不了解這些事情?!?br/>
“好吧,邁克,我來告訴你?,敻甑恼煞蚰谓軤柨偸菐б蝗豪吓嘶丶摇,敻険氖聭B會進一步發展——比如,流浪漢、雜貨商、斷腿的士兵什么的。你覺得她應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瑪戈應該怎么辦。瑪戈,我不知道你應該怎么辦。要么干脆去問問奈杰爾他想干什么。現在,再吃點蛋糕吧。”
“這下有主意了?!彼雇d奮地喊道,“親愛的瑪戈,你為什么不問問老奈杰爾他想干什么呢?”
喬用又大又尖的手指在我臉上親熱地砍了一下。我猜是為了表示贊賞而不是攻擊,因為她是帶著微笑這么做的。
“但奈杰爾只是說,”瑪戈說,“他們的會議還沒結束?!?/p>
“啊,是的,”斯旺說,“但你沒有逼問他。你沒有說:‘什么會議?’你沒有表現出對他們的關鍵業務一無所知。奈杰爾很可能以為你毫無疑問地接受了整件事,對婚姻生活沒有什么其他期望。你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斯旺對我說,“瑪戈承認她很擔心?!?/p>
“她之前也向我坦白過。我沒有上廁所。我去打電話了?!?/p>
“我可以這么做嗎?”瑪戈說,“我可以給奈杰爾打電話,讓他解釋這一切嗎?”
我們都點點頭?,敻暾酒鹕?,猶豫了片刻,又坐下了。她說她辦不到。她解釋說她太害羞了,沒法用這種方式給丈夫打電話。她轉向我。
“邁克,你來好嗎?”
“我?”
“邁克,你能打電話嗎?”
“你是想讓我給你丈夫打電話,詢問他跟那些我完全不認識的老女人的關系?”
“邁克,拜托你了。”
“想想那我要做多少解釋吧。想想這團亂麻。奈杰爾會以為我是其中一個女人的丈夫。奈杰爾會以為我是警察。奈杰爾會問我一個又一個問題??丛谏系鄣姆稚?,你憑什么認為我能從他嘴里問出什么答案呢?”
斯旺說:“你只需說:‘是奈杰爾嗎?聽著,奈杰爾,我聽說那些女人不分晝夜地去你家,這是怎么回事?’就說你代表養老金部?!?/p>
“我不可能稱呼那男人奈杰爾,然后說我是養老金部的人?!?/p>
“邁克,瑪戈的丈夫就叫奈杰爾。你叫他奈杰爾完全沒問題。如果你不稱呼他奈杰爾,他會對你說去你媽的。他會說你打錯電話了?!?/p>
“所以我就說:‘你好,奈杰爾,我是養老金部?!侨藴蕰詾槲爷偭?。”
瑪戈說:“邁克,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不要理會斯旺。斯旺蛋糕吃多了。去吧,你知道電話在哪兒。”她給了我一張寫著號碼的紙。
“哦,上帝?!蔽艺f。我再也無法忍受,就借了四便士,大步朝電話機走去。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說。
“喂。我能和露西說話嗎?謝謝?!?/p>
“喂?!甭段髡f。
“喂,露西。”
“有事嗎?”露西說。
“我是邁克?!?/p>
“我知道你是邁克。”
“他們要我給剛才跟你說的那個男人打電話,但我不能這樣隨隨便便給人打電話——”
“你為什么不回家睡覺?”
“因為我睡不著。還記得那個跟老女人在一起的男人嗎?唉,他們讓我給他打個電話,問他想干什么。露西,我做不到,對吧?”
“是的,說實在的,我不相信你能做到。”
“他們叫我冒充養老金部?!?/p>
“再見,邁克。”
“等等——露西?”
“怎么了?”
“那個男人還在嗎?”
“哪個男人?”
“你公寓里的那個男人?!?br/>
“弗蘭克。他還在?!?/p>
“他是誰,露西?”
“他叫弗蘭克?!?/p>
“對,但他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弗蘭克,你是做什么的?靠什么謀生?他說他是——什么,弗蘭克?貨運代理,邁克?!?/p>
“貨運代理?!?/p>
“再見。”
“再見,露西。”
我回到茶桌旁時,每個人都很高興。沒有人問我奈杰爾說了什么。斯旺付了賬單,說特別想帶我們去尤斯頓的什么地方看一場東方恐怖展,然后帶我們去一個派對玩玩。
在出租車里,瑪戈說:“奈杰爾說了什么?”
“他不在家?!?/p>
“沒人接電話嗎?”
“一個女人接了電話。她說我打擾她們開會了。我說,開什么會?但她想先弄清我是誰再回答。我說我是養老金部的,她說聲‘哦,上帝’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去參加派對早到了幾個小時,但似乎誰都不介意。我幫一個穿休閑褲的女人把一瓶瓶的葡萄酒倒進一個壇子。斯旺、瑪戈和喬在玩一臺錄音機,過了片刻,那女人的丈夫來了,我們便出去吃飯。
大約八點鐘的時候,人們開始陸續到來??諝饫飶浡鵁熚?、音樂聲和汽車的尾氣;然后,派對開始以一種足夠歡快的節奏向前推進。一個頭發打著卷兒的女孩滿腔熱忱地跟我談論愛情。我想她一定有著跟我同樣的感覺,但我沒有把她想象成一個靈魂伴侶,哪怕暫時的也不行。
她說:“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一種品質可以讓愛情變得更美好,變得更強大。比如自尊。或誠實?;虻赖律稀踔林腔凵?,甚至情感上——的正直。讓兩個人相愛。唯一能把事情搞砸的是其中一個人的品質。其他人根本不參與其中。除非以一種迂回的方式——比如,被嫉妒所控制。你同意嗎?”
我完全不能確定,但我說同意。
“愛情還有一點,”頭發打著卷兒的女孩說,“就是獨特的感染力。你有沒有想過,當你愛上某人的時候,其實內心希望自己也被愛?不用說,這就是自然規律。我的意思是,如果每次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卻都得不到愛的回報,就會很反常。這種可能性只占很小一部分?!?/p>
一個咄咄逼人的年輕人聽到這話,放聲大笑起來。他繼續笑著,看看那個頭發打著卷兒的女孩,又看看我。
我離開了,用壇子里的酒把我的杯子倒滿,然后問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是做什么的。她的回答忸怩作態;我笑了笑,走開了。
瑪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一個角落里?!斑~克,你再給奈杰爾打個電話吧?”
“我一直在考慮這事?!蔽艺f,“說實話,我覺得我不能插手。”
“哦,可是,親愛的,你答應過的?!?/p>
“答應?我什么也沒有答應。”“哦,邁克。”
“說真的,整個這件事——哦,好吧?!薄艾F在,邁克?”
“好吧?,F在?!?/p>
“露西?”
“是邁克嗎?”
“還會有誰?”
“到底是誰?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一個派對上?!?/p>
“是一個正經派對嗎?”
“是的,我想是的。你干嗎不一起來呢?”
“我來不了,邁克。我手頭有事情?!?/p>
“我想,是陪那個該死的貨運代理吧。”
“什么代理?”
“貨運。你那個貨運代理朋友。弗蘭克?!?br/>
“他不是貨運代理。他是做出版的。”
“那他為什么說自己是貨運代理?”
接著是一番長篇大論的解釋。自稱貨運代理只是弗蘭克的一種幽默自嘲。我琢磨著這件事,返回去找瑪戈。
“他怎么說,邁克?”
“一個女人說奈杰爾不在家?!薄熬瓦@些?”
“我說目前房屋正受到監視。我說地方當局非常不滿意?!?/p>
“她怎么說?”
“她開始抱怨,我說了句‘我是認真的’,就把電話掛斷了?!?/p>
“謝謝你,邁克?!?/p>
“沒關系。有事隨時吩咐。”
斯旺來到我們身邊,瑪戈說:“邁克又給奈杰爾打了電話。邁克太棒了?!?/p>
斯旺拍了拍我的后背,說:“有什么樂子嗎?”
瑪戈開始告訴他。我走開了。
喬假裝在聽兩個男人講一個復雜的故事。她壓低聲音對我說:“別擔心瑪戈。我會讓她擺脫出來的。”
我盯著她,不明白她憑什么認為我在擔心瑪戈。“我相信你會的,喬。”我說。
“相信喬吧。”她小聲說。
我說我認為她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開始詳細闡述這個想法。其中一個男人說:“不介意吧,老伙計?”
我聳了聳肩,擠過人群,走回電話機旁。為了確保無誤,我撥了三次號碼,但每次都無人接聽。
此刻,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跳舞。我在壇子旁停住腳步,發現身邊又是那個頭發打著卷兒的女孩。她對我笑了笑,我用一種很無趣的口吻說:“你認識一個叫露西·安斯特拉斯的女孩嗎?”
頭發打著卷兒的女孩搖了搖頭?!拔覒撜J識嗎?”
“我想也不認識?!蔽艺f。女孩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走開了。
我上了樓,找到一個安靜的房間,里面有一張床。梳妝臺上的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床看起來很舒服,幾乎籠罩在黑暗中。我在床上攤開四肢,享受著這黑暗。片刻后,我睡著了。
醒來時,我手上的夜光表顯示我睡了兩個小時。兩個女孩在梳妝臺前洗臉。她們從手提包里掏出印著馬的頭巾,戴在頭上。她們悄聲耳語,然后離開了房間。我躺在那里,思考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想知道吃早餐時我對它們有什么感覺。我總覺得吃早餐時對前一天的感受至關重要。
一個端著酒杯的男人走進房間,站在梳妝臺的鏡子前。他梳理了一下頭發,緊了緊領帶。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纏在右手食指上。他把食指塞進每個耳朵來回轉動。他一邊查看手帕,一邊兀自評論這番操作的結果。我閉上眼;待我睜開眼睛時,他已經不見了。我點燃一支煙,又去打電話。
“誰呀?”一個聲音說。是那個做出版的男人。我要求和露西說話。
“喂,露西。”
“哦,邁克,說真的——”“露西,那男人又來了?!薄拔抑溃~克。”
“現在是凌晨兩點?!?/p>
“凌晨兩點。對不起,邁克。”她的聲音那么溫柔,于是我說:
“別再假裝不傷害我了。”“我想我還是掛電話吧?!薄耙獟煳覓?,媽的。”
我站在電話機旁,思考著,心頭一陣難受。我感覺到手指間有什么東西,低頭看到了那張寫著奈杰爾號碼的紙。我拿起聽筒,撥了電話。
我等了差不多一分鐘,然后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喂?請問是哪位?”
我似乎說了句:“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p>
女人立刻說道:“你是誰?你打錯電話了。”
“沒有打錯。”我毫不客氣地回答,“請叫奈杰爾來接電話?!?/p>
“奈杰爾在主持會議。你這個要求會打斷我們的會議。議程上的內容很多。我沒法滿足你,先生。”
“這里是養老金部?!蔽艺f,我聽到女人吃力地喘氣。然后她掛斷了電話。
我擠過派對的人群往回走,尋找大門。我心想,所有的事情都或多或少地解決了?,敻甑脑箽庖寻l泄出來;她感覺好多了,現在大家要做的只是詢問奈杰爾想干什么,并一直追問下去,最終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至于我嘛,時間會令人康復,時間會治愈一切。這我知道,這也是最糟糕的事。我不愿意被治愈。
我希望我對露西瘋狂的愛能繼續從夢中突然向我襲來;從喝了一半的酒杯里嘲笑我;猝不及防地撲向我。隨著時間的推移,露西的臉會模糊成一個小點;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在街上遇見她時,會漫不經心地跟她打招呼,和她一起喝咖啡,靜靜地談論我們上次見面后橋下的流水。
今天——甚至不是今天,因為已經是明天了——會像其他日子一樣悄悄溜走。它不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不是我孤注一擲的日子。不是我一生的摯愛被奪走的日子。
我打開大門,望著外面的夜色。天氣很冷,令人不適。我喜歡這感覺。我討厭那一刻,同時也愛著它,因為那一刻我仍然愛著露西。
我小心翼翼地推上門,把黑暗和細雨關在門外。我回到派對上時,所有遺忘帶來的憂傷刺痛了我。我想,時間已經在起作用了;時間正在嘀嗒嘀嗒把她帶走;時間正在銷毀她,正在扼殺我們之間的一切。
隨著時間對我的作用,我會沒有痛苦、不帶感情地回顧這一天。我只會記得它是虛無易碎的表面上的一道閃光,是一個蠻有趣的日子,是我們因蛋糕而醉的日子。
本文摘選自
《被困住的人》
副標題: 威廉·特雷弗短篇集1967—1992
作者: [愛爾蘭]威廉·特雷弗
譯者: 馬愛農
出版社: 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出版年: 2025-6
編輯 | 串串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雙重賠償》《了不起的蓋茨比》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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