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中會
黑龍江省的蘭西縣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叫呼蘭河。
呼蘭河把河東和河西分成了兩個經濟區。河東地勢低,土地肥沃。河西地勢高,黑土層薄,十年九干旱。
河東人對自己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很有優越感和自負感。在那個金錢并非萬能的時代,他們仍然可以戲侃:如果三年不漲水,河東的八兒狗都能討上老婆!
大自然的平衡公式就是這樣公平,大水年年都不會失約,只不過是受災的面積和嚴重程度的區別罷了。這是習以為常的事兒,不足以引起當地人和各級領導的恐慌和憂慮。東河口的那段河堤才是重點區域!一旦決口,毀掉的不僅僅是房屋農田,那絕對是人的生命!每到護堤搶險的時候,各公社的民工蝗蟲般地壓向沿河村莊。每個村子都人滿為患!房屋告急,蔬菜緊缺。就連柴草也不得不從外地征調。在河東人承受巨大精神和物質壓力的時候,民工們付出的則是被挑土的擔子壓腫了的雙肩和熱浪下流淌的汗水!這是個不允許講代價的政治任務,各村子必須無條件的接受!
我的村子共有三十幾戶人家。每年攤派任務都不算多,大多數的時候不會超過十個人。
每年派民工,都是父親頭疼的事兒。能挑動一百多斤擔子爬土坡的好勞力在那擺著。好在有三兩個成分高的后生作為常數項。這多少減輕了一點派遣難度。高懷德的二兒子高百財就是這常數項里的成員之一。
父親挺喜歡高家老二,總想把大姑家的玲子介紹給他,幾次嘗試都沒能成功。媽說:算了,這不是強求的事兒。不成也好,玲子那小鼻子小眼睛的樣子,實在配不上人家。要不是高家成分不好,磨盤大的雨點也臨不到她呀!
父親說:別怪玲子和他大姑。誰家有姑娘肯往火坑里送啊。成分高受氣誰不知道?你就說出民工吧,別人去大多是自愿,他去就是派工。說白了這叫硬掐脖兒。這不,后天又得去東河口修大壩了。
媽媽問父親:這次修大壩你領著去?
“是,這次是搶險,各村子都是隊長帶隊,大隊要求的。”
“五十多歲的人了,別跟年輕人遛趟趟兒。”
“讓高百財領著跑坡子,我裝土,捎帶著給他們做飯。”
“哎吆,帶去個做飯的不行啊?”
“說的輕巧,一天十五個公分,五毛錢補助呢,省點吧,生產隊沒錢呀!”
民工的居住點兒簡陋的程度是想象不到的。我們村挺幸運,這家有一個寬敞的倉房,而且已經搭好了土灶臺。房東王有發為人和善,跟父親說:家里有現成的草簾子,地上墊點兒茅草,鋪上就能睡覺。又悄悄地說:要吃魚吱聲,便宜呢,小魚兒每斤一毛,大魚每斤兩毛。然后用手比劃一下。
“這么長的魚有二兩了吧?”
“誒,不止,四條就有一斤多!”
“那就買五斤,不,八個人,就來他八斤!”
高粱米干飯,燉新鮮魚,這是過年都不敢想的事兒。關鍵還是生產隊花錢!幾個社員既高興又慶幸。高興的是沒開工先美美地享受一頓魚,慶幸的是和隊長一起出民工有便宜伙食。
父親說:其實他心里有數,這次非比尋常,河水已經遠遠超過警戒水位,在大壩上下來回跑,每個人都擔著風險呢!幾個年輕人可沒考慮那么多,人人掄起筷頭子,個個甩開腮幫子。人高馬大的高百財吃起魚來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用懷疑,他前面的那堆魚刺告訴大伙兒:這八斤魚,有三分之一被哥們兒我開了!
收拾好碗筷兒,父親對大伙兒說:今天下午都好好歇歇,一會兒我和高百財去領任務。
“我就不用去了吧,你指那兒,我們就打那兒,放心,不會給你丟臉的。”
“跟我去吧,先熟悉一下地形。”
“也行,等會兒,我喝口水。”
“別喝水缸里的烏涂水,去井沿兒喝。”
這兒的水井特淺,離地面三尺左右就是水。井里的水罐是用木頭做的,不大,分量卻可以。高百財提上一罐,狠狠地喝了兩大口。叨叨咕咕地說:媽的,這水咋一股魚味兒呀。雖是這么說,卻又連續喝了幾口。可能是剛才那魚有點兒咸!
一點半的時候,父親對高百財說:走吧,人家說是三點派任務呢。
“行,等一會兒,我先去趟廁所。”
“懶驢上磨屎尿多,去吧。”
高百財覺得,這泡屎來的有點兒邪門兒。像一股在肚子里橫竄的氣流。這氣流又像是下手兇狠的醉拳,打到哪里,哪里的腸子就擰勁兒的疼。這是他使出渾身解數都控制不了的!不好!找廁所是來不及了。慌亂中,他發現王有發家房東北角有一座不算小的“黃仙廟”一樣的房子,“就在這兒方便一下吧。”他急忙奔了過去,脫下褲子剛蹲下,突然聽得“耳——”的一聲怪叫,剎那被按倒在地上!
“媽呀,鬼!”嚇得高百財當時就暈過去了。
高百財一去不回。父親朝外邊望一下,對大伙兒說:這小子今天咋了,拉泡屎這么長時間,誰出去看看吧。
“別介呀,吃那么多魚,還不得多拉會兒呀。”
“拉的線屎吧,”
“高老二長的帥,說不定被誰家的妞兒拿下了呢!”
“行了,都別鬧了,有扯淡的功夫是不是都找回來了,要不我……”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了!
“誰是民工的頭兒?”
“我是,啥事兒?”
“先別說啥事兒,走,跟我去看看你們的人干的好事兒!”父親沒敢多說話,順從地跟著那人去了。
到了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趴在高百財的身上。女人的一只腳被鐵鏈緊緊地鎖著。高百財正在大聲地呼救:快來人哪,鬼,鬼呀,鬼抓人啦!
領頭的男人并不驚慌,罵罵咧咧地說:什么他媽的鬼,豬肚子插蔥心兒,裝的倒是挺像,瘋人都不放過,分明是強奸殺人。
高百財如夢方醒,側過臉向上掃了一眼說:強奸得了嗎,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敢說沒有?連褲子都沒提上。”
正在這時,女人慢慢地抬起頭,痙攣般地從高百財的身上爬起來,神色慌張地用眼睛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又對領頭的男人喊了一聲:爹!
領頭的男人激動地問:花兒,你沒死?
“沒有啊,”
“你的病好了?”
“啥病啊?”
“唉,不說了,快,我先幫你把鎖鏈打開,以后再慢慢告訴你。”女人活動一個腳,謹慎地問:爹,方才出啥事了?
老男人用手指了一下高百財說:河西的臭民工,想要對你動壞。放心,一會兒我就去指揮部告他。
父親急忙插話說:別告,別告,這里邊一定有什么誤會。百財這孩子人品好,我相信他不會干出那種事的。再說就他家的成分,給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
“噢,原來是地主崽子啊,那就更沒說的了。告,堅到決上告!”
女人仔細地看看高百財,猶猶豫豫地說:爹,沒出啥事兒就算了,讓他回去吧,別耽誤了人家上工。
“就這么便宜他了?”
“還能咋樣啊,這么的,晚上讓他們的領導來家一趟,把事兒說開就行唄”
“嗯,嗯嗯,嗯”男人似乎明白了。
高百財有驚無險。那泡屎這被這突然的驚嚇弄得殺豬不吹——蔫退了!父親嗔怪地對他說:你小子,這泡稀屎太麻煩了,看出姑娘的意思沒,人家對這事兒沒完,是兇是吉,今天晚上我去就知道了。
那戶人家姓張,是何家屯兒的老戶。男人叫張成顯,生有兩男一女。女孩子叫荷花。因進縣城亞麻廠的招工名額突然換成了大隊書記的女兒,火氣攻心,得了瘋病。那間黃仙廟是前些年家族修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廢棄了。荷花瘋后被鎖在此處。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張家瘋姑娘的事兒,平時沒人肯去那個地方,特別是小孩子,更是避之不及。
村上的人可以避開,高百財卻不能。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黃仙廟里鎖著一個瘋丫頭!更沒想到這丫頭有那么大的勁頭兒,竟然沒用一個回合就把他拿下了!拿下倒沒什么,關鍵人家對這事兒沒完了!
認工段兒的事兒很快就結束了。父親沒心思考慮怎樣完成任務。去張家的路上,他反復地推敲著張家姑娘的那句“把事情說開”的話。這姑娘到底想咋滴,訛錢可是找錯人了。高家窮的叮當響,這不是說不說明白的事兒啊。還有比訛錢更可怕的事兒?不能啊,看她當時的樣子,沒有多大惡意呀。誒,先進屋看看再說!
張家的房門半開著。堂屋中間偏北的地方放著一張暗紅色的長條桌子。桌子上端正地擺放著幾只玻璃水杯,張成顯坐在正對門的位置。荷花和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并排站在桌子的左側。不用問,那個女人一定是荷花的母親;不用問,這個場面絕對是事先準備好了的。父親剛到門口,張成顯立馬站起身,笑瞇瞇地問:隊長,領完任務了?
“啊,”
“那啥,坐,你坐。”張成顯用手比劃了一下那個長條凳子。
“啊,不用了,有啥要求我回去跟高家老二說,放心,只要他能辦到的,一定辦!”
荷花母親接過話說“能辦到的,就看高家后生了。”
荷花不好意思地說:媽,看你。
荷花母親說:這有啥難為情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嗎,何況你又看見了人家男孩子的身子呢。
張成顯說:是呀,荷花趴在高家后生的身上有好多人都看見了,如果他不同意,以后我閨女可就沒臉出屋了!
父親終于明白了,“噢噢噢!這事兒啊,這是好事兒呀!不用問他,我做主,就這么定了!”
張成顯不放心地問:不和孩子的老人商量,能行嗎?
“嗨嗨,我說行就行,可有一宗,他家出身不好呢,你們可想清楚了。”
何花說:啥出身都有好人壞人。大隊書記出身好,我看他真不如地主!
“這么說就放心了,我這就回去,把這個好事兒說給高百財。”
拉屎的事畢竟對高百財的精神打擊太大了。父親跟他說的時候,他非常肯定地說:不行!
為啥不行啊?
“大瘋丫頭,我可不要。”
“人家現在可是沒有一點兒病的好姑娘,精明著呢。那小模樣,百里挑一!”
“那也不行,她爹就是個臭無賴,明明是她按倒我的,硬說我強奸她。”
“我說你小子缺心眼兒吧。誰家的大姑娘趴在小伙子身上不得找找面子呀,他也就是說說,真想訛人、你走得了嗎?”
“才不是他想放我呢。是瘋丫頭出的主意。”
“自己說到點子上了吧,傻小子!”
“那你說咋辦吧?”
“我都答應人家了,等完工的時候把荷花帶回去。”
“那行吧。”
“我可跟你說好了,對荷花熱情點兒,別不知好歹,白撿個媳婦兒,偷著樂去吧!”
高家老二出民工帶回一個媳婦兒的事在村子里瞬間炸開了鍋!多事兒的村民充分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和猜測:“嗯,聽說是個瘋子。”
“一定是在河東嫁不出去了,不然誰上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啊。”
“甭看,準沒個人樣,要不誰嫁地主家呀,”
“不正當吧,是不是姑娘都難說!”
高懷德是個聰明人。他清楚,村民們的議論其實是他們的愿望。他也清楚這地方婚禮上的陋習,如果沒有一個村民敬畏的人坐陣,想順利的給孩子辦完婚事絕無可能。在定結婚日子的時候,他跟父親說:隊長,幫人幫到底吧,孩子的婚事就交給你了,行嗎?
“你是怕他們打婚?”
“是,最怕的是鬧洞房,如果他們得手,對不起人家姑娘啊!”
“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王法!”
證婚人講話的時候,父親咬著牙說:老高家的事兒是我一手操辦的。把話說在前頭,一會兒新娘進屋,不許打婚,晚上不許鬧洞房,我可跟派出所的王飛聯系好了,如果誰不聽話就他媽試試!
洞房夜,荷花笑著問高百財:鬧洞房有那么嚴重嗎?隊長干嘛連派出所都聯系了。
“不聯系派出所,怕是隊長也鎮不住那群邪骨頭!這屯子有幾個鬧洞房的行家。據說,他們進了洞房,個個都有絕活兒!被鬧過洞房的新娘,最幸運的是被強行扒掉褲子。嚴重的是正常人不敢想的!”
“那還是人嗎?”
“看著像人的不一定都是人。對了,你長的這么漂亮。說不定有多少只色狼的眼睛盯著呢!”
“我才不怕呢,別忘了,我都是死一次的人了。”
“大喜的日子別說那個字,今后我保護你。”高百財說完之后,連自己都不相信。心里暗暗的問自己:你保護得了嗎?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那么快。轉眼間到了鋤地的時候了。剛下過雨不久的地壟,土質發粘。每鋤幾下,就得用除泥板清理一次鋤板。除泥板大多用鐵片做的。小巧精致,不用的時候掛在腰帶上。用的時候摘下來,很方便。
這天,歇氣兒的時候,領工員趙二楞大聲地說:我清泥板丟了,哎,誰偷我清泥板了。又對著荷花說:是你吧,一定是你。
“沒有,不是我,我有清泥板。”
“是你,讓我搜搜。”
“搜就搜。”
趙二楞馬上把手伸進荷花的褲兜兒。正常情況下,褲兜兒里沒有就算了。偏偏他的手沒有停下來,那手在褲兜里拐彎了!
“你媽的,找死!”荷花一邊罵,“呼”的一下,那把鋤頭就掄過去了!啪的一聲悶響,趙二楞帶著殺豬一樣的嚎叫聲,兔子一樣地跑了。回到家后,荷花跟高百財說:估計趙二楞的腿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好不了。這次他沒理。不會把咱們咋樣。可這個仇他不會不報的。這屯子呆不下去了。明天我去蘭西街里一趟。求表姨夫在一商店給你找個活兒,他是書記,我估計能行。
“能行嗎,咱們是農村人,要不別去了”
“好好求求唄,總得找條生路呀。”
第二天中午荷花樂呵呵地回來了。不用問就知道,事情成了!
荷花說:姨夫那正缺會趕馬車,力氣大的長臨工呢。
高百財上班的第三年,我去找她買自行車,他說:永久牌兒貨不多了。現在去找荷花可能還來得及。
“找荷花干嘛呀,你直接托人就行唄,”
“傻兄弟,我也得找她,百貨組歸她管。”
“荷花也在商店?”
“去年就上班了,是縣聯社錄用的那批。”
站柜臺的荷花徹底改變了原來的形象。一件新潮的女式滌卡上衣,頭上一塊淡綠間灰色的花格小方巾把這個呼蘭河邊長大的女人打扮得格外俏麗。見到我,她先是楞了一下,隨即笑嘻嘻地說:吆,大校長,稀客。突然造訪,有事兒吧?
“找我二哥買臺永久牌自行車。”
“咋滴,你二哥沒答應,真不夠意思。”
“不是,二哥說這事兒得找你,”
“行,沒問題,先叫我一聲二嫂,馬上推走。”
“多少錢?”
“我和你二哥送你的。”
“這可不行,二百來塊錢的東西,我不能占你這么大的便宜。”
“啥叫占便宜呀,我是你二嫂,剛叫完就忘了?”說完,她笑了,笑得那么甜。
【作者簡介】郭中會:黑龍江省蘭西縣人,退休教師。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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