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韋良(廣西柳州人)
撰文:胖爺
一九九七年,我在東莞企石一家臺資廠打工,認識了一位桂林大哥。當時,工廠伙食不好,工友吃多了食堂,想改善伙食,便跑到外面的餐館吃飯。桂林大哥在廠門口擺了個攤,賣餐飲。
有一回,我去打包,聽到他講話的口音,是桂林的。我便和他打招呼,介紹我來自柳州。問他生意如何,家長里短,就聊了起來。
熟悉了之后,桂林大哥講,生意不好做,想進廠,問我有沒有資源,能不能幫忙打一下。
我在企石鎮多年,認識的朋友很多,當即拍胸脯答應,幫他留意。之后,我記在心里,有機會就向同鄉朋友打聽情況。后來,真的幫他們找到一個機會,介紹去面試,桂林大哥夫婦倆,都進了那家工廠。
圖為我以前的老同事老工友
桂林大哥大嫂在廠外租了房子,一有時間,就喊我過去聚餐。次年,他們回家時,把小姨妹也帶到東莞來打工,隨行者中,還有一個女孩,叫阿花。從老家回東莞,他們帶了些家鄉味道,大哥自然又邀請我過去相聚,痛飲。
席間,我了解到兩個女孩沒有工作,又應承下來,幫忙找廠。年輕女孩找廠本就容易,但那時信息不流通,但我渠道多,打聽的人多,速度快,消息廣。果然,不久,幫她們聯系到一家工廠,她們如愿面試通過,有了工作。
逢年過年,桂林大哥必然約我相聚,當然,相聚的人中,少不了他小姨妹和阿花。出門在外,在出租屋里吃吃喝喝,那種情感很快就會升華。我和兩個女孩之間,又可以以兄妹相稱了。
大約半年左右,桂林大哥的小姨子,去了別的地方,剩下阿花,仍然留在企石鎮。桂林大哥的妻子,按理講,我應該稱其為大嫂,但我出門在外,喜歡以兄弟姐妹相稱,這樣子更親切。我喊她為大姐,大哥自然沒意見,她也高興。
其時,對我有意的慧子,已經去了江蘇(慧子比我小七八歲,對我情意綿綿,主動倒追,但我家中條件不好,無法給她好生活,因此一再躲避。關于她的故事,可查看前幾篇文章)。
阿花和我相處的時間久了,不免對我有些了情義。我能感覺得到,但我沒挑破。桂林大姐看出了阿花的心意,每每我們在她家吃完飯,必定找各種理由,讓我送阿花回廠。其實就是讓我當護花使者,給我倆制造機會。
我領命而去,路上,也極用心,我那時話多。雖沒念過多少書,但喜歡看報紙雜志。在東莞那些年,只要有時間,我每天都會到報亭買一份報,也很喜歡讀打工雜志。因此,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從報紙看到的消息,我一路說下來,阿花明顯很崇拜。
圖為九十年代我與工友
只是,我對她沒有那種意思。而她呢,一個女孩子,雖有各種心思,但不屬于那種膽子大的人,有了心上人,不敢主動提出來。
當時,大部分女工都如此,但也有一些女工,很大膽很主動,因為一旦分了神,落后別人一步,你相中的男孩子就會被別的女工追跑了,或者他在你之前愛上了別的女工。
九十年代的東莞,大部分工廠男女比例都嚴重失調,十個女工,配一個男工的現象比比皆是。因此,女工想談戀愛,主動才能有飯吃。不過,阿花顯然不屬于此類人,她有心里話,只能放在心里。
反倒是,桂林大姐為我著急。她說,你嘴巴那么會講,怎么會阿花沒一點意思呢?
其實,大姐不知道,平時我開朗大方,但內心極度自卑。我不能給人家幸福,就不想談。為什么不想談?因為家里的兄弟多,家里窮,人家跟你受苦受窮,害了人家怎么辦?
我這個人又喜歡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雖然這樣生活習慣了,但是心里還是渴望有一個小家庭,幸福的小家庭。每個人都向往,但現實不允許我這樣。
我沒錢,賺不到錢,賺的錢,都花在朋友吃喝上面了。身邊朋友都說,韋哥啊,你太豪爽了。
二零零零年,我胃穿孔動手術。二零零一年,又倒霉了。上班時,我工作用的防護鞋磨破了,去找倉庫換新的,倉管一時沒到貨,換不了。
只好穿破鞋子去車間,結果到了車間,不小心,腳下一滑,跌倒廢水溝里。染布機里制出來的廢水,有八九度高,溝里全是污水,我的鞋子是破的,燙傷一只腳,馬上送到醫院。
到了醫院,朋友們又陸續來看我。等我出院后,為了表示感謝,又請朋友們喝了一次次酒。
阿花也去了,與她同行的,還有一位是她的工友,名叫梅子的女孩。梅子和我同鄉,而且是柳州老鄉。一來二往,也成了好朋友。
圖為九十年代我與工友
我再去阿花工廠打她時,有一回在廠門口碰到梅子。我讓她幫我叫阿花出來。梅子也很調皮,說,我不幫你如何如何。我倆在廠門口,像吵架一樣,還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不明就里的人,以為我們真的吵架呢。其實,這是我倆的一種獨特交流方式。不過,梅子的嘴皮子,確實很厲害。
阿花見我和梅子挺聊得來,心里其實很酸,但有一回,仍然笑著對我講,韋哥我把梅子介紹給你好不好?我馬上說不,我不想結婚,我也養不起家。
阿花再去廠里找我時,身邊便多了一個梅子。她一來,就和我說說笑笑。我們廠里的工友,見到了。不免私下里罵我,覺得我太花心了。一年到頭,總有不同的女孩子來你,不是太花,是什么呢?其實,我和她們之間,什么都沒發生,純粹的工友情老鄉情朋友情。
阿花在企石三年,我們在一起,吃喝玩樂,三年。反正發了工資,就和阿花買菜去桂林大右村家里。彼此非常熟悉了,但誰也不捅破那一張紙。后來,阿花年紀大了,到了結婚的年齡,就回去了。
她回去很長一段時,桂林大姐還在感嘆,那么好的一個女孩,你偏偏不要,放手了。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你雖然不開口,但阿花還是喜歡你的。
我很感激,感謝我生命中出現的幾個女人。但對于桂林大姐的話,我無言以對。我的感情只有愛,沒有恨。不知道別人恨不恨我,但我不恨別人。
二零零二年下半年,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我們見了個面,她人長得不錯,也是廣西老鄉。我倆談著談著,沒變成男女朋友,倒成了好朋友。
第一年,她回家了。那時,她妹妹還在企石打工。她妹沒有電話,她找她妹時,就先打電話給我,讓我找她妹妹。
那時,我已經買了第一部手機。諾基亞3310,黑色的,1000多塊錢。那時通話雙向收費,接打電話六毛錢一分鐘,發短信一毛五。
她打電話來時,我就去找她妹。找的次數多了,我干脆把手機直接給她妹妹,說你先拿著手機,你姐什么時候打電話過來,你直接管就是了。你不想用了,再來還給我。
圖為我和花廠女工
我還告訴她一個節省電話的小竅門,她姐打電話來,響一聲,就讓她掛掉,再用手機打過去,她那邊是座機,接電話就不用花錢。只花一塊錢,接聽費就可以了。
到了第二天,她便把手退還給我。說,怕聽多了,沒話費了。我說沒事,沒有了,我充錢就是了。她妹很感謝我,結果我與她妹,也成了好朋友。
所以說,我這個人,還真有些女人緣,但這些緣,和男女感情好像又不搭邊。別人給你給你介紹女朋友,你把她當成好朋友。還和她妹妹,成了好朋友。如今想來,人生真是一場夢。
二零零三年底,我從臺資企業出來,先在石碣找了一段時間,沒有合適的,又跑到石龍。到了石龍,發現工作不好找,然后就繼續打零工。反正有事就做,沒事就玩。朋友租了房子,有吃有喝就可以了。
之后整整一年,我沒上幾天班,一直在瞎逛,自然沒賺到錢。
到了零五年,我開始拼命找工作,找到一家化工機械廠,做普工,整天打磨。做了兩年,到零七年,買了兩年社保。然后,又不干了。出化工廠,又找了一家機械廠,做磨砂機,在東莞南城。我的工作是學徒,其實就是打雜,干了差不多一年。
期間,我跟著一個師傅出了一次差,第一次到北京。張家口有家公司,購買了我們公司的產品,出了故障,我和師傅過去維修。途中,去了北京,我還登上了長城。
二零零八年四月,我離開南城的機械廠,回了一趟老家。辦完事,一時不想再返回東莞,便跟著老鄉去柳州打建筑。誰曾想,上了幾天班,沒事干了,工錢也不結,包工頭說沒錢結賬。
我想閑著也是閑著,想起了桂林大哥,準備去看看他。那時,他們已經離開東莞,回到桂林養豬,我想過去看看。
桂林大哥大嫂很熱情,很車到縣城車站接我,又帶我去大嫂娘家看養豬場。他們的豬場開在大嫂娘家。因此,我在大嫂娘家住了兩天,吃住都在她娘家。
桂林大哥和大嫂,早就對家人講過我的故事,他們一家對我極好,很熱情,我在他們家,也很自在,不把自己當作客人。
圖為我在珠海
當然,我也不閑著,他們干活,我也幫忙一起干。他們正在擴建養豬場的,我住了兩晚,幫著拉了一天磚頭。到第三天,我說不能再這樣玩了,我得出去找工作,不然我餓死了。
大嫂的媽得知我要走,摘了滿滿一箱橙子給我。
我把朋友當作兄弟,和他們情同手足。對自己的親兄弟,更是如此。
有一年,我爸住院,做手術。我媽呢,也在住院,同一家醫院。她做白內障手術,農村老年人,免費治療。只是我媽一只眼免費,一只不免費。
當時,我家四兄弟,大哥在廣州打工,老三在深圳開公交,老四也在東莞打工。我一個人回家的。我爸在醫院四樓,我媽在二樓。我一個人照顧他二老兩人。看著我兩邊跑,細心照顧,病房里的人都很羨慕,對我爸我媽說,你這個兒子真好真孝順。
那個月,我特別忙。即使這樣,我也沒叫兄弟們回來,他們當然可以回來,但我覺得要請假,費錢,我一個人可以照顧,沒必要讓大家都在這里。我能挺過來。
我一個月沒上班,沒有一分錢,但我從未向兄弟們要過錢。相反,在他們遇到困難時,我總會主動站出來。
九十年代初期,大哥去學當木匠,要買一些電動工具,我二話不講,寄了七百塊錢給他。后來,老四結婚,我和三弟承擔了全部費用。三弟學開車,以及后來買車,需要錢,都有我的一部分資助。老四建房時,我還給了一萬多。
前年,老四陷入困境,兩個孩子一個大學一個中專,伙食費我主動攬了過來。開學時,又給了幾千塊學費。不過,困難終于過去了,侄子侄女都學業有成,開始利用假期打工賺錢。
出差北京時特意登上了長城
上面所說的這些花費,我從來想過讓他們還,更沒問過他們。
辭別桂林大哥,我來到廣州。于是,一直在廣州待到現在。
我們村有個同鄉,在廣州天河賣水果,我去投奔他,幫忙看店。幫了兩個月,有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家工廠招工。
招的勤雜工,我口袋里面無剩無幾,只要有工作我就做。
工廠在南沙,很偏僻。我先坐地鐵,又租了個摩托車,直轉八折,找到工廠。面試很順利,進了廠,一直在這里上班。
在南沙這家公司,同齡人喜歡跟我聊天,年輕人也很喜歡我。就連我們的總經理,對跟我說,韋哥你這個人,人緣真的挺好的。
大約正因為我的好人緣,我在這里,遇到了我妻子。所以,人生真是講不清道不明,像是上天特意安排我和她認識似的。所以,才這么一路曲折,指引我找到她。
我學歷不高,經歷了這許多事,看破了許多事。所幸,最后終于找到一個相親相愛的妻子,她喪偶,帶了兩個孩子。第一次跟她去她娘家,大女兒放在外婆家,吃飯時,她當時第一次見我,卻對我有著特別的親近,好像我們前世就已經相識了一樣。
也正因此,我才可以坦然地放下心中的自卑,熱烈地愛她照顧妻子,照顧她的孩子,也即我的孩子。
我姓韋,這些年,不管工友朋友還是老鄉,都喜歡叫我偉哥。我知道,這里沒有任何調侃的意味。有些不明就里的人,更經常把我的名字搞錯。聽到別人喊我“偉哥”,以為我名字里真的有個“偉”字。我也不在乎,坦然相對。
圖為九十年代的我
名字就是一個代號,我仍然是我。我的生活算不上偉光正,但我對得起親人朋友和同鄉,對得起每一個真心相待的人。如果說真有什么對不起的,那么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慧子。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了。但我相信,她一定過得很好。
如今,我早就不抽煙不喝酒了。我仍然熱愛學習,學會了許多年輕人熱衷的新鮮事物。我和妻子組建了一個雖然不富裕,但很幸福的家庭。我很滿意我的現在,我愛我的妻子,她也愛我。
在柳州老家,我建了房子,等我退休就回柳州,留他們年輕人在外面繼續闖江湖。時代不同了,他們又學會了許多新本事,他們不可能再遇到我之前的打工環境,他們的生活也會遠遠好過我們。
前幾年大女兒結婚了,去年生了小孩了。目前,我們一家人在廣州租房子住,房子雖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沒事時,我喜歡拾輟家務,把家里的物件清潔干凈,擺放得井然有序。
雖然我們的租屋照不到太多陽光,但我時刻感覺到,家里有黃金一樣的陽光在到處流淌。因為房子里有一個好女人,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會陽光普照,閃閃發光。(圖片均由口述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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