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滿世界都是momo。一開始是在我的評論區(qū),前一天momo還在跟我有說有笑,第二天momo突然暴躁起來變成六親不認的杠精,我很困惑,但也只能把他或她拉黑。沒想到第三天momo又來了。那一瞬間,我對整個世界真實性的信仰都破滅了,我覺得我就生活在楚門世界里,到處都是演員和攝像機。我從前也有過這個懷疑,現(xiàn)在我覺得劇組沒錢了,連NPC都懶得挨個取名字了,就叫NPC,看你能怎么著。
我也不能怎么著。縱然知道一切都是夢,也得把夢做下去。馬斯克說,如果我們是被模擬出來的生命,最好搞出點新意思,否則造物主就把我們抹掉了。
Momo就這樣成為我無法忘記的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momo好像占領了全世界,每個博主的評論區(qū)都有momo在發(fā)言,微信有小紅書也有。我被momo包圍了。也可能是孕婦效應吧,反正我感覺無論在哪里都要接受momo的凝視和議論。但你又無法反擊他或她,因為你不知道這個昵稱和頭像下面到底藏著多少人。
今天早上我又看到兩個momo,實在有點崩潰,于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搜索了一下“為什么那么多人叫momo”,我以為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沒想到已經(jīng)有很多人問過了,而且兩個月前南方周末做過一篇詳細的報道《“不想別人知道我是我”,網(wǎng)絡青年紛紛做momo》。我送了一口氣,原來不是我魔怔了,而是世界魔怔了。
我也是從這篇報道才知道,那個粉紅色的頭像是一頭恐龍,我一直以為是一頭豬。報道里說:
這是2020年以來流行的一種線上社交選擇,它最初源于微信的授權登錄機制,用戶使用微信登錄豆瓣、小紅書、知乎等其他平臺時,可以選擇生成隨機昵稱及頭像,momo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個。后來momo越來越多,網(wǎng)友們無從追溯每一個momo對應著的人是誰。于是,momo成為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公共馬甲”,更多人主動變成momo,避免暴露真實身份。
如果想要避免引起注意,不說話不就好了嗎?或者在角落里做個歲月靜好的小透明。成為momo的動機,肯定不止于此。報道援引了《中國青年研究》2024年4月的一篇文章:“現(xiàn)在的90后、00后在面臨社會壓力時,會出現(xiàn)明顯的社交倦怠。匿名社交可以起到宣泄的作用。” 文章的兩位作者湯沺甜、張戌都是90后,他們在文中分析認為,相較于非匿名群體,momo們更不會試圖回避沖突,發(fā)表觀點時更少考慮迎合大眾。
這就對了。我大膽揣測一下,momo大軍的一個共同心理是,想要評判別人但同時又想避免被人評判。評判別人的時候,可以享受到作為一個主體的快感,而被人反擊的時候,又可以躲在一群momo里感受安全。如有說得不對的地方,還請眾momo海涵。
其實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網(wǎng)絡現(xiàn)象。網(wǎng)絡剛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感到自由和解脫,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那時候取網(wǎng)名都希望表達自己的個性,順帶一提,“西坡”這個名字是我2005年上大學之后,在學校機房里注冊QQ號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而今我已經(jīng)做了快20年西坡了,很多現(xiàn)實中的朋友也管我叫西坡,這是當年那個普通話還有濃重山東口音的未成年人絕對料不到的事。
后來網(wǎng)絡世界越來越像現(xiàn)實世界,變得擁擠、嘈雜,一言一行都要經(jīng)受各種各樣的審視。更年輕的一代,可能壓根就不知道新大陸剛被發(fā)現(xiàn)時的模樣,他們很詭異地被被稱為網(wǎng)絡原住民,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其實嚴格來講,他們應該被叫做網(wǎng)絡克里奧爾人。在歷史上,克里奧爾指在殖民地出生的歐洲后裔。
當西坡遭遇momo,我覺得我老了。不過仔細想一想,我是有點心疼momo大軍的。尤其當我在報道里看到這樣一個例子。一個同學化身momo,起初是想避開男友的注意,因為擔心自己在網(wǎng)上的發(fā)言令男友不悅。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需要隱藏更多,因為她在學校做助教,在網(wǎng)上吐槽這份工作,卻擔心被學生看到。她把隱私設置改為“不向附近的人推薦”“不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沒想到,她吐槽導師的帖子還是出現(xiàn)在媽媽的推薦頁面里。媽媽迅速發(fā)來信息,詢問那是不是她發(fā)的,要求趕緊刪掉。
太可怕了,卻很真實。這位momo隨即把帖子設置為“僅自己可見”,但沒有刪除。“對導師很憤怒的心情,我覺得還是要留存下來。”
都已經(jīng)變成momo了,還要被媽媽監(jiān)管自己的網(wǎng)絡發(fā)言,真的很窒息。如果有機會,我想跟這位媽媽講:無法被說出的話語,才是最有毒的。嚴肅點說,值得我們害怕的不是momo,而是那些批量制造momo的無形的力量。
在上面這個案例中,momo在男友、導師和媽媽面前都處于弱勢地位,但如果我們把她的網(wǎng)絡發(fā)言搜集起來,不了解這些背景的人可能會說“這人怎么戾氣這么重”。這就是我們置身的真實世界。無權勢者在現(xiàn)實中不知道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他們只能“好好好”“是是是”,但壓抑下來的怨氣沒有消失,只是轉移到了網(wǎng)上。而強者甚至可以在網(wǎng)上繼續(xù)追蹤監(jiān)管他們,哪怕他們已經(jīng)成了momo。
在思考momo這個現(xiàn)象的時候,我想起了《冰與火之歌》里的“無面者”(Faceless Men)。我從書里找了一下無面者的起源,大家可以讀一讀。
“我們的根在瓦雷利亞,誕生于悲慘的奴隸群中。我們的祖先在十四火峰地底深處的礦井里辛苦勞作,正是這些火峰照亮了古自由堡壘的夜晚。”
“奴隸們不起來反抗嗎?”
“古自由堡壘的龍王們擁有強大的巫術,弱者挑戰(zhàn)他們是很危險的。第一個無面者就是反抗者之一。”
“他是誰?”
“無名之輩,有人認為他本身就是個奴隸,有人堅持說他是自由堡壘的公民,出身于貴族世家,有人甚至會告訴你,他是個同情手下奴隸的監(jiān)工。事實上,沒人真正清楚他的來歷,大家只知道,他在奴隸中活動,聆聽他們的祈禱。上百個國家的子民被抓來在礦井中勞作,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語言向自己的神禱告,然而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解脫,終結痛苦,一件極為普通極其簡單的小事,卻得不到神的回應。煎熬無止境地繼續(xù)著。難道世上的神們全聾了嗎?他疑惑地想……直到有天晚上,在泛紅的黑暗中,他明白了。所有神祇都有自己的工具,為其效力的善男信女在世間執(zhí)行他們的意志。表面上,奴隸是在向上百個不同的神靈哭喊,其實那是同一個神,有著上百張不同的臉孔而已……而他即是這個神的工具。”
我總有一種感覺,我們的未來依稀通往我們的過去,而所有的神話、小說、歷史都在講述同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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