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眨著半是好奇半是欣喜的眼眸,身旁的茶樹如波浪般逶迤延伸,直至視線的盡頭。那嫩葉,已由冬日的黃轉為春天的綠,點綴著滿山遍野的茶園,一片生機勃勃。她的耳畔,春風輕拂,似乎能聽見春天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帶著溫暖和希望。
采茶的村姑們,三三兩兩地停歇在茶樹旁,如同蝴蝶駐足花間,享受著片刻的寧靜。她們的肘間挎著籃子,身旁放著塑料桶,里面裝著從家里帶來的簡單午餐——一碗薯米干飯和兩截帶魚頭,雖然簡單,卻充滿了家的味道。
此刻的我,正與茶場的幾位農民分散在茶園四周,為這些采茶的村姑們充當著“清道夫”。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已然蘇醒,花花草草、茶樹果樹都在肆意地舒展著身體,仿佛要擁抱這久違的春天。而那些野草野藤,更是瘋狂地蔓延,與花草樹木爭搶著養分和地盤。我們揮舞著鋤頭,清除這些“不法分子”,為茶園整容,確保茶樹能夠茁壯成長,也為那些采茶的村姑們掃清腳下的路障。
我選擇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低頭除草,卻又不時抬頭眺望山腳。這座茶山高聳入云,層層茶園宛如層層梯田,從山頭盤旋至山腳,猶如一道綠色飄帶環繞著山腰。然而,我無心觀賞這如畫的風景,我的目光始終聚焦在遠處村東頭的岔路口,期待著那個背郵包的人的出現。他,是我心中最可親近的天使,因為我正等待著一封重要的回信。
一周前,我給高中時的一位女同學寫了一封信。她曾是我的同班同組同學,我是組長,她是副組長。我們有著共同的愛好——看書,經常交換書籍閱讀,分享著彼此對文字的熱愛。我們還都是同年級語文興趣小組的成員,一起探討著文學的魅力。那個年代的人們保守而矜持,我們從未單獨說過話。高中畢業后,我們又分別在兩個公社插隊,幾乎斷絕了聯系。
然而,近來我卻一直在回憶我們同學時的日子,捕捉她眼中偶爾閃過的異樣光芒,或是目光相碰時那一閃而過的火花。終于,我捕捉到了那個瞬間。那是一節體育課,上課的鐘聲響起,同學們都紛紛跑向操場。我因為抄摘書上的精彩段落而遲了一步,她以為我不上體育課,便從操場上返回。當時,我已經站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有兩個其他班的老師夾著講義正準備進教室。見到她,我隨口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她顯得有些慌張,低頭回答:“我東西落在教室了。”進教室時,她突然轉頭瞥了我一眼,眼里仿佛有星光掠過。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顫,但當時的我并未在意,根本沒有多想。
然而,過了幾年之后,這件事卻在我心中不斷發酵,在腦子里一再回放。我開始懷念那段純真的時光,懷念她那雙充滿星光的眼睛。最終,我鼓起勇氣,寫下了那封信,寄托著我18歲青春年少的初戀(也許是單戀)以及對愛的幻想和深深期待。我鄭重地請了半天假,來到公社郵電所,將信寄了出去。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她的回信。那些日子,我整天胡思亂想,想象著她收到信后的各種反應:驚詫、欣喜、害羞、茫然、冷漠還是憤怒?我也想象著她是否也像我一樣,在打撈曾經同窗的歲月,搜尋那些有趣的細節和別樣的印記。我期待著她的回信,期待著那份屬于我們的回憶能夠再次被喚醒。
我插隊的地方是一個生產隊,每天上午九點多十點左右,郵遞員都會把信件和報紙送到村東頭的小學里。如果是掛號信,無論收信人在哪座山頭哪個角落干活,都要傳話喚來簽字或者畫押。我寄的是掛號信,我想她回信也應該是掛號信吧。因此,我既盼著郵遞員的出現,又盼著他的傳話。這種雙重的等待讓我心情異樣,躁動不安。萬物萌發的春天更是加重了我內心的躁動和等待的迫不及待。
我希望她來信,哪怕只是只言片語,我也會心滿意足。我會珍藏那封信,如同珍藏我們曾經的回憶一樣。然而,我又怕她來信,擔心被她拒絕,心中僅存的一點幻象因此破滅。那種矛盾的心情讓我既期待又害怕。寧可就這樣等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至少念想不會熄滅。等待,是生命的預約和誘惑;等待,也是一種美好,如同優雅是唯一不會褪色的美。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一輪明月悄然升起,柳絲輕拂,月光淡淡。一對戀人相約在這樣的時刻,讓柳月見證他們的等待。歐陽修寫這首詩時正值而立之年,據說是為懷念愛妻而作。詩中戀情滿滿,一個“約”字便將懷春男女的思念與等待寫得淋漓盡致。我也在這月光下等待著,等待著她的回信,等待著那份屬于我們的約定。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壁w師秀的詩讓我深有感觸。約佳人未至,那種失落和焦灼的心情我深有體會。然而,妙就妙在那個“敲”字,失望與希望混雜,企盼與焦灼并生。這便是東方人對生命的審美心態,也是我對等待的深刻體會。盡管更深夜靜、燈花凋謝,我的心中仍然保有一份美好。等待和希冀依舊繼續,這大概就是人類情感的不二序列與生命編程吧。
陸游與唐婉的《釵頭鳳》,也是一個“等”字。等什么呢?他們都明白,但又都不明白。因為他們的心中,有一份朦朧的期待在。就像我一樣,我也在等待著她的回信,等待著那份屬于我們的未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珍惜這份等待的過程,因為等待本身就是一種美好。
愛,實則是生命對另一生命的深切思念、無盡牽掛與漫長等待。這份情感,日久天長,直至地老天荒,始終如一,如同始祖蒼頡造字之時,便已將“等”字解讀得透徹入心,令人銘記。
深山峻嶺之間,翠竹修篁環繞著一座孤寺。晨鐘暮鼓、蟲鳴鳥語交織,構成一幅“野曠天低樹,山靜鳥談天”的清幽孤寂畫卷。在這里,“等待”仿佛需要一種特定的氣場,一份寧靜的心境。這種充滿禪意的氛圍,其根源深植于易經之中,象形文字的“形意象”組合,宛如周易的八卦陣圖,神奇玄妙,將變幻無常的大千世界凝聚于方寸之間,任人思緒飛揚,思接太極,縱橫天宇。難怪外國友人稱漢語言文字為神秘的圖像,是神仙遺落人間的密電碼。
我雖不知外文“等”字如何書寫,但我相信,人類“等待”的心態大抵相似。德國大詩人海涅有句名言:“有耐性的人是幸福的。”海涅常訪馬克思家,除了對馬克思的人格、學識欽仰有加,更被馬克思夫人燕妮罕見的氣質與美貌所深深吸引。然而,海涅從未成為,也不可能成為“第三者”,因為燕妮愛的圣殿里從未缺席。詩人總是浪漫的,他們喜歡幻想,對美執守著一份永恒的期待。這種等待,是何等的幸福,又何等的耐人尋味。
人類對自己的未來,永遠珍藏著一個夢。“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边@句前蘇聯影片《列寧在十月》中的名言,傳播甚遠,成了人們祈禱未來的箴語和期待的代名詞。這句話地道、煙火氣十足,又帶著一絲朦朧的美,讓人在月朦朧、鳥朦朧的靜謐中,只剩下一份相約的期待。
《薰衣草》中言:“暗戀一個人的心情,就像是瓶中等待發芽的種子,永遠不能確定未來是否是美麗的,但卻真心而倔強地等待著?!边@何嘗不是一種深情的訴說?國學大師季羨林與德國姑娘伊姆加德的故事,便是這種等待的最好詮釋。季羨林在德國留學期間結識了伊姆加德,這位多情的姑娘深愛著他。季羨林回國后,伊姆加德卻常常給他寫信,卻都石沉大海。多年后,當伊姆加德從一位專程來德國拍攝季羨林傳記片的香港女導演那里得知季羨林還健在時,她百感交集。她的房間里,一切都沒有改變,她一直在等他回來。90歲生日時,季羨林收到了伊姆加德從德國寄來的照片,照片上滿頭銀發的伊姆加德,似乎在訴說著60年的等待。2007年,伊姆加德在柏林一家老年公寓辭世,終生未婚。這份等待,是情感的訴求,更是生命的哲學。
上世紀80年代初期,西風東漸,各種思潮、觀念、流派涌入中國。正是在那時,我從電視、書本中看到了話劇《等待戈多》,才知道原來“等待”是一道深刻的哲學命題?!兜却甓唷肥且怀霰憩F人類在無望中尋找希望的永恒悲劇。戈多是誰?無人知曉,無人得見。他只是一個朦朧虛無的幻影,卻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社會現實:希望存在,但希望的實現卻是未知的。
等待,似乎是人類的一種“病”,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出劇中的角色。正如一位作家所言:“我這一生都在等待著,也不知道到底在等待誰?”等待,往往意味著幻滅,然而人類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不就是絕望中的期待嗎?是的,只有具備足夠耐心的人,才有可能在兩難的處境中絕處逢生。
卡夫卡便是這樣的人。他深知人類的所有罪愆都源于自身耐心的缺乏。這位謙卑而憂郁的先知,以巨大的耐心創造了“預言”,以“寓言現實”的方式“預言未來”。令人震驚的是,他那些寓言式的社會病相書寫,在一百年后的今天竟奇跡般地一一得到了印證。這一切,均源自他巨大的耐心和對未來的深信不疑。
這不禁讓人想起了安徒生筆下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手里擎著最后一束燃燒著的火柴,用那微弱的火焰溫暖著自己孤寂蒼涼的心靈。她那緊閉雙眼的臉上,永遠留下了一個美麗的夢:烤鵝、圣誕樹,還有老祖母。是的,就像那句名言所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在無盡的等待中,我們懷揣著希望,堅守著信念,因為等待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種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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