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1924年2月19日—2024年3月28日[),女,漢族,遼寧鐵嶺人,畢業于武漢大學外文系,中國臺灣作家,中國國民黨政界人士齊世英長女。
編者按:齊邦媛回憶錢穆先生的文章《紅葉階前——憶錢穆先生》,收錄于其自傳體著作《巨流河》中,該著作完稿于2009年,文章內容便依托于此書的創作時間框架,記錄了她與錢穆先生交往的難忘片段。
文中以細膩的筆觸,主要講述了作者與錢穆先生的交往歷程:從公派請錢穆先生審查《宋史》稿件開啟交集,到后來多年間的學術交流與人生暢談。文字不僅勾勒出錢穆先生作為史學大家的治學嚴謹——比如他對史料的精審、對傳統文化的深厚堅守;也呈現了這位大師在亂世中的文人風骨,例如談及動蕩年代對文化的沖擊時,他始終堅信文化傳承的韌性。同時,文中也飽含著齊邦媛對錢穆先生的敬重與懷念,字里行間既有學術交往的嚴謹,也有跨越時光的溫情,讓讀者得以透過個體記憶,窺見一代學人的精神風貌與那個時代的文化脈絡。
紅葉階前——憶錢穆先生
文:齊邦媛
我與錢穆先生
有一次,在陳述編書理想時,我終于有勇氣面對錢穆先生這個人,而不是他“國學大師”的盛名。他面容溫和,傾聽人說話的時候,常常有一種沉思的寧靜。也是一種鼓勵。
那時之前,我原是為公事去爬素書樓的石階,送稿、送書、請益,去得很勤。之后,錢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潛老師的學生,談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樂山為武大講學之事。
我告訴他,我聽學長們談到,清晨持火把去禮堂上他的課的情景。因此,有時錢先生也留我坐談當年事。
沒有公事時,逢年過節和他壽誕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離開素書樓。
十八年間我在那石階上下近百次,階旁兩排楓樹長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車禍住院時,錢師母去看我,說老師很惦念。一年后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階時,才看到路旁小溝里積滿了臺灣少見的紅楓葉。
那些年,錢先生的眼睛已漸漸不能看書了。
和錢先生真正談得上話以后,雖然時時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嚴,也感到一種寬容和溫熙,也許我沒有歷史學問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越過的界限。
當他問我坊間有什么新書時,我有時會以外文系的知識,冒冒失失、糊里胡涂地帶給他館里出版的書,也買些坊間話題論著,如柏楊的書,送給他。
我回臺大之后,也常與他談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書,譬如最早先用《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時學生的反應,談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尋》。對于追尋寂寞這種文化現象,錢先生感到相當“有趣”(他的無錫發音至今難忘)。
其實,一九八三年他親自贈我的《八十憶雙親與師友雜憶》書中,錢先生回憶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園林獨處的寂寞中構思完成,尤其詳述任教于抗戰初遷昆明之西南聯大時,在云南宜良北山巖泉下寺中,獨居小樓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國史大綱》,七十年來此書仍是許多人必讀之書。
只是他那種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會意義的孤獨,情境大不相同。
02
歷史動蕩中的文人
當然,1975年后,錢先生面對種種變局,憶及抗戰前后中國之動蕩,以史學家的心情觀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終于失望的是一個安定的中國。
《國史大綱》完成之時,昆明、重慶在日本轟炸下,前線將士血戰不休,該書《引論》說:
“以我國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墮落,而猶可以言抗戰,猶可以言建國,則以我全民文化傳統猶未全息絕故。”
此段文章使我更具體地了解他為什么肯舍香港而來臺灣定居,以為可以安度余年,因為他也和那時所有中國人一樣,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國的必要,有捍衛華夏文化的擔當。
我不敢進入史學范疇,但是對于文化史極有興趣,尤其注意知識分子對社會變局的反應,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部編本,以及高中《中國文化史》的新編,每件事都是新聞的焦點。
在那一段時期,我身兼人文社會組和教科書組主任的雙重責任,隨時有去住“保安大飯店”的可能,幸好生長在我那樣的家庭,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說,你當了這么芝麻大的官,卻惹上了天天上報的麻煩,必須記住文告里指示的,應當時時“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爸爸以前曾說:“我這個女兒膽子小,經常“處變大驚”。
想不到,1970年代的國立編譯館竟是我的“壯膽研究所”。其實,輿論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間希望學術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數并不少。大學時代《國史大綱》曾是我們的教科書,在人生許多不同階段也曾重讀。
近日知《國史大綱》在大陸又成必讀之書,果真如此,書中首頁“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的要求:
“所謂對其本國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對國家半世紀動蕩,飽受摧殘的人性應該有增加溫厚自尊的影響吧。
如今回憶近二十年,隔著小方桌,聽錢先生說話,如同他的《引論》,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變局中,對中國文化重作剖析。
錢先生說話有時平靜,有時激昂憤慨,在座有時僅我一人,有時和錢師母三個人。他的無錫話多半圍繞著這個心思意念,并不難懂。
我記得后來一次談到中國現代化轉折對文化人的打擊。錢先生說,那場動蕩結束后,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保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
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臺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態度。談到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
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
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
他在《師友雜憶》中回憶當時:
“學校風潮時起,蓋群認為不鬧事,即落伍,為可恥,風氣已成,一時甚難化解。”
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慢步,心憂家國,以五彩筆纂集莊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莊子纂箋》。后來幸存已屬不易,中國學術研究至此幾乎形成斷層。
03
失望并不絕望
1950年錢先生由廣州去香港,與友人創辦新亞學院,最早只有數十個學生,第一屆畢業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時在《猶記風吹水上鱗》文中談當年簡陋艱困的情況和師生的“患難之交”,他對老師重要的著作和做學問開放的態度有扼要的見解。
1970年錢先生遷居臺北,政府禮遇學人,助其在陽明山管理局賓館預定地上建一小樓,名“素書樓”,可以安居,講學著述,頤養天年。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晚年“歸”來定居的臺灣竟也到了沒有溫情與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歲的高齡,1990年6月底,為尊嚴,倉皇地搬出了臺北外雙溪的素書樓,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兩個月后逝世。
當年的繼任者,沒有意愿維護前任對歸來學人的禮遇,舉國將一代大儒掃地出門的莽撞無識,其不尊重學術的景況,為臺灣悲。
十二年后,2002年3月,臺北市長主持開啟“錢穆故居”典禮,將它開放作為中國文史哲學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階整整三十年,如今腳步何等沉重。
石階上的院子搭了一個小篷子,典禮下午開始時春雨下得豐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場面相當凌亂。我進去后,在后排找到個可以不被人發現的位子,可以聽聽,仔細想想這三十年間事,錢師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
當初議會叫囂收回市產的時候,仍有一些史學研究的年輕學者前往素書樓探視,且為他整理、校訂舊作。
錢先生問他們:“這些人急著要這房子做什么?”他們說:“要做紀念館。”他說:“我活著不讓我住,死了紀念我什么?”
余英時追悼錢先生寫了一副挽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里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為故國招魂》文中想用這副挽聯來象征錢先生的最終極也是最后的關懷。
“未學齋”是以前錢先生書房之名,是他苦學自修的心情,素書樓“今天已不復存在了。”
這大概是余先生以國際史學家的身外,厚道的說法。
錢先生自十六歲(1910年)讀到梁啟超《中國前途乏希望與國民責任》,深深為梁氏歷史論證所吸引,一生研究歷史,希望更深入地找尋中國不會亡的根據。他希望國家社會能在安定中求進步,而不是悍于求變,以戾氣損傷文化。
余英時說:
“錢先生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世界的,然而他并沒有絕望……他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而是舊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會同意這個看法。”
我初見錢先生的時候,已是他的紅葉階段,深秋季節,思考的葉片已由綠色轉為一種祥和的綺爛,再幾番風雨,即將落了。他八十歲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農場寫成《八十憶雙親》一文:
“此乃常縈余一生之懷想中者。亦可謂余生命中最有意義價值之所在。”
此文后與《師友雜憶》合集,充滿了家人、友情溫暖的回憶,也充滿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亂世,顛沛聚散的感嘆:
“余亦豈關門獨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時代造成,而余亦豈能背時代而為學者。惟涉筆追憶,乃遠自余之十幾童齡始。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這也是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錢穆先生說的話。
04
學者不能太急于自售
我近年遷居,目前的書房正壁上掛著一幅錢先生贈我的墨寶,錄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絕句五首,開始一首即說出他在外雙溪定居的隱逸心情:
“開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樓中人兀然,鳥雀時來往。”
署名“丙辰重九錢穆時年八十有二”。那時他視力已差。這幅字更是珍貴。在它對面墻上,掛著莊靈所攝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闊葉樹,上面的枝葉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錯的山巖上——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錢先生為什么愿意與我談話?
他是學術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會經濟各方面都下過苦功,而且都有專門著述,到臺灣后又著手《朱子新學案》、《古史地理論叢》等整理工作,由臺大中文系戴景賢、何澤恒等協助校閱。
他與我談話,從不論及更學研究,但談人生,如他在《八十憶雙親》書中說:
“退出聯合國,消息頻傳,心情不安,不能寧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繼朱子詩續選兩集,又增王陽明、高景逸、陸檸亭三家,編成理學六家詩鈔一書。竊謂理學家主要吃緊人生,而吟詩乃人生中一要項。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
由讀詩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生存之道,他認為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舍,力避紛擾,所以抗戰勝利之后不去京滬平津各校,回到家鄉太湖畔讀書,再由云南去香港,來臺灣,至少保住了不說話,更不必丟失的尊嚴。
到臺灣后應文化學院歷史研究所聘,每周兩小時由學生到外雙溪上課,并任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生活得以安排,從未發表任何政治言論,如余英時文中說:
“時間老人最后還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談話中,他總是強調學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為時代風氣卷去,變成吸塵器中的灰塵。”
自1990年8月30日錢先生逝世,我都念著,有生之年能寫此記憶。因為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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