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掙扎與逃避
竹林七賢,不僅僅是竹林中的七個人,更代表了魏晉一代苦悶和掙扎的知識分子群體。
首先,竹林七賢都是黑暗現實的逃避者。
從東漢末期開始,現實主義政治和弱肉強食的思想在政壇上橫行,后來蔓延到社會的各個領域。
曹魏建立后,仁義道德雖然重新被提倡,被樹立為意識形態的旗幟,但起實際作用的依然是務實殘酷的斗爭法則。
而另一面,曹魏朝廷又不能恢復兩漢統一時期的強大權威,不能控制社會的方方面面。
這就為知識分子的獨立自由思考留下了空間。
知識分子多數是讀圣賢書成長起來的,信奉仁義道德,多數人崇尚公正自由的生活。
當他們滿懷抱負地入世之后,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讓他們迷茫、徘徊和痛苦。
他們找不到填平鴻溝的方法,又不愿意繼續受殘酷現實的壓迫,只能選擇逃避,躲進了竹林。
竹林七賢的核心人物嵇康、阮籍和山濤都是如此。
其次,竹林七賢表面上是禮教的背叛者,實際上卻是禮教真正的信奉者。
后人談起竹林七賢,第一印象往往是他們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做派。
人們都說竹林七賢“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
為什么他們好老莊學說呢?因為老莊的清靜無為、效法自然,對知識分子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當高官厚祿變為讓知識分子放棄獨立和思想的誘惑,當仁義道德變為黑暗政治的遮羞布,當一切規則、規范和禮教變為幌子、棍子和刀槍的時候,現存社會的制度和說教還值得信賴和遵奉嗎?
既然被朝廷和普通人都奉為寶典的制度規章不值得信賴,逃避而去的知識分子便躲進了道家的無為和清談之中。
在嵇康他們之前,以夏侯玄、何晏、王弼等為代表的“正始學派”,也對現實失望,完全步入了虛無。
他們把老莊的虛無主義傾向發揮開來,崇尚世界本無。
但令人不解的是,“正始學派”的主要人物都參加了曹爽集團,介入了曹魏與司馬氏的爭斗。
竹林七賢則把老莊學說中的“自然”發揮開來,講求一切順其自然,追求無拘無束的個人生活。
無拘無束的生活表現在竹林七賢的“放達”上。
阮籍有言:“禮教豈為我輩而設?”
而阮咸曾和姑姑家的鮮卑婢女私通,母喪期間聽說鮮卑婢女要隨姑姑到遠方去了,阮咸穿著孝服,騎上毛驢就去追,后來載著那個婢女一起回來。
阮咸還說:“人種不可失!”
原來鮮卑婢女已經懷了他的孩子,這在魏晉時期可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阮氏族人都善于飲酒,阮咸和族人喝酒,都不用一般的酒杯,而用大甕盛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喝。
一次,有一群豬來找大甕,把酒當水喝起來。阮咸也無所謂,趴著和豬群一起喝酒。
酒鬼劉伶有次赤身裸體地接待客人來訪,客人責問他,他說:“我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你們為何入我褲中?”
很多人憑此來批評竹林七賢,攻擊他們行為放蕩,不守禮法,進而攻擊他們不忠不孝。
實際上,竹林七賢才是真正的忠孝仁義的尊奉者。
比如阮籍就是個孝子。當他母親逝世的時候,阮籍正與人下圍棋,棋友說不下了,你去辦喪事吧,阮籍卻堅持把圍棋下完,之后還喝了二斗酒。
這些事情看起來,都是阮籍不孝的證據。
可阮籍喝完酒后就號叫一聲,吐血數升。
當他母親要下葬時,阮籍又吃了一個蒸肫子,喝了二斗酒,然后又號叫一聲,再次吐血數升,整個人“毀瘠骨立,殆致滅性”。
可見阮籍的悲痛已經深入血液骨髓,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裴楷去吊喪,看到阮籍醉醺醺的,散發箕踞,直愣愣盯著客人看,既不招呼也不搭理。
裴楷吊唁完畢就告辭而去,別人問他:“吊喪的時候都是主人先哭,客人再行禮。阮籍都沒哭,您為什么要哭著行禮啊?”
裴楷是真正理解阮籍的,他說:“阮籍是方外之士,不崇禮典。我就是個俗人,還要以軌儀自居。”
可見行為方式的不同,并不能掩蓋阮籍深沉的悲痛。
悲傷不一定要用痛哭流涕來證明,忠君愛國不一定要高喊口號。同樣,孝順、仁慈、關愛、忠誠等價值觀也無須按照統一的標準來表現。
竹林七賢已經將社會現存的制度,包括禮教都拋棄不用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內在感受,表示好惡。
在這方面,阮籍的“青白眼”是個很好的例子。
他看到現實中蠅營狗茍的鉆營之人,就翻白眼,愛答不理的;
嵇康帶酒和琴來訪,阮籍就立刻翻回青眼,熱情相待。
人們應該像裴楷一樣,不能機械地按照傳統禮教的標準來要求竹林七賢照做無誤。
他們七個人在竹林中飲酒、彈琴、對弈,高談闊論,談論的話題涉及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個人和社會的關系、如何對待自然等。
這些問題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知識分子。
竹林七賢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包括逃避殘酷的現實、保持純潔自然的心靈、追求自然的生活等,也都吸引著后來者,讓后來者從中汲取了不少思想資源。
不管后人認同不認同他們的言行,這七個人潔身自好,保持獨立自由狀態的精神,給后人樹立了崇高的榜樣。
從這個角度說,竹林中的清談雖然是務虛的,卻有著穿透時空的強大力量。
盡管竹林中的七個人都崇尚獨立自由,都信奉道家哲學,但思想并不完全一致。
這種不一致表現在處理個人和仕途的關系上。
嵇康、向秀、劉伶等人是完全藐視政治權威,純粹地遵從心靈的召喚,要過自然本真的生活。
而山濤、王戎兩人雖然聽到了內心的召喚,知道自由獨立生活的可貴,但同時在他們心靈的深處還有世俗的呼喚,知道如何去做社會認同的“正確”的事情。
現實中有許多后一種知識分子,他們知道真善良,也有理想,卻選擇做“正確的事情”。
在外界環境的刺激下,思想的不同導致竹林七賢的散去。
那些竹林中的清談,只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
正始十年(249)爆發了高平陵政變,曹爽集團血流成河,標志著曹魏王朝的支持力量消失殆盡。
“萬事貴無”的何晏在積極參與政治斗爭的同時,也曾顯露出消極避世的態度,可惜未能脫身而出,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正始學派”跟隨曹爽及曹氏的失敗,整個學派也歸于沉寂。
而原先動蕩不明的政局一下子明朗起來,司馬家族成了不可撼動的勝利者。
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王戎等人陸續走出竹林,當官去了。
阮籍的思想底子是入世的儒家,而非出世的道家,迫于壓力也接受了朝廷的征召。
只剩嵇康、向秀等人還經常在竹林中聚會,可光景已大不如前。
(未完,待續)
(節選自《魏晉:歷史大變局下的個人命運》,作者張程,2021年1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為便于閱讀,略微調整格式。圖片由AI生成。轉發僅供分享閱讀,如涉侵權,請聯系曉崇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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