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蘇州府有戶姓周的普通人家,家主周北山生了兩兒一女。女兒排行老二,夾在兩個兒子中間。長子和幼子年齡相差有八歲,各有各的造化。
周北山是個補鞋匠,長子周長明從社學出來后,跟著他學了半年手藝,然后自己出去擺攤。
周長明腦子比較靈活,他把攤位擺在香火旺盛的寺廟前。那里每天上香的人多,不少人在廟門前不好意思討價還價,即便把工錢開得跟老師傅一樣,也沒人會介意,甚至有人還會善心地多給點錢。
再加上周長明人長得清秀,嘴皮子又能講,所以別看是新手,每天賺到的錢可不會比做了幾十年補鞋匠的父親差。
不過,即便能多賺到點錢,這些收入依然相當有限,而且這個行業聽起來也不太體面。是以,周長明總琢磨著換個別的什么行當。
有天他在擺攤時,無意間聽上香的幾位婦人聊天,說衙門里正在招吏員,得有一手好字才行。
周長明心中一陣激動,在社學里,他讀書雖不算特別突出,但書法在同窗中卻還是不錯的。
周長明有個好友名叫潘躍,潘躍的父親是縣衙的主簿。周長明心想,若能請他推薦并美言幾句,想必進衙門的勝算又會大一些。
這么想過后,下午便早早地收了攤。拿這日賺到的錢去買了些果子,然后就去找潘躍。
潘躍準備考秀才,正在家溫書。見到他來很高興,熱情地留他吃晚飯。
周長明婉拒,道出自己想進衙門做吏員的心思。潘躍是個仗義的人,二話沒說就領著他去見父親。
有了潘主簿從中牽線,周長明果然順利地進了衙門,并且還被安排了個好差事。
周北山很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周家從祖輩起就是農民,到了他這一代,渴望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于是下定決心把田租給別人耕種,自己則進城做起了補鞋的營生。
雖說錢賺得不算多,但總比在鄉下種田要好得多。老家的人都羨慕他有一門好手藝,能在城里扎上根。沒想到,兒子比他還爭氣,這都進衙門做事情了。
周北山一高興,難得大方了一回。去街上割了三斤肉,又去打了半斤酒回來交給妻子,讓她做頓豐盛的晚飯。
傍晚,一家人齊整地圍桌吃飯,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很開心。
周北山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周長明身上,指望他日后混好了,幫襯一把弟弟周天明。
這時的周天明還只是學堂里的一個小學生,此刻的他對將來會怎樣并不關心,眼睛只注意到了面前那盤香氣誘人的紅燒肉。這平常的日子弄得跟過年節似的,全家人就數他最高興。
許是家里的老幺,什么事情都有父母、兄姐在前擋著,周天明活得很天真,至少在十六歲之前都是如此。
變故就在十六歲這年的初秋,有日學堂放學得晚了點,周天明又是個喜好讀書的人,他留在學堂多看了會兒書,直到天色漸暗才想起回家。
那時路上行人稀少,半道上,他看到幾個人在圍毆一個穿灰色衣衫的人。那人無力反抗,渾身都是血,像塊破布般被人推來搡去。
周天明看不過眼,盡管心里很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大喊了一聲:“別打了,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
聽到他的聲音,打人的那幾個迅速逃散,而穿灰色衣衫的人則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周天明連忙跑過去扶起此人,問道:“你怎樣了?”
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且毫無防備。卻是沒有想到,竟惹來了一場天大的禍事。
灰色衣衫的人抓住他的手,努力想告訴他什么。可口中不斷涌出鮮血,即便周天明把耳朵貼近他,也聽不太清楚。
很快,灰色衣衫的人氣息微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這會兒,恰巧有兩個漢子路過,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禁驚叫起來。認為是周天明害死了人,不聽他解釋,直接將他扭送去了官府。
經杵作和捕快勘驗,灰色衣衫的人是被活活打死的,現場腳印凌亂,打手很顯然不是一人。于是在大堂上,縣官讓周天明把同伙交代出來。
可周天明哪里說得出來?他努力解釋事情的經過,欲證明自己的清白。可人們對他的誤解如同沉重的大山,無論如何都搬不開。
你說你沒打人,為何死者會揪著你的手不放?分明是他拖住了你,讓你沒來得及逃跑。
再加上周天明找不到任何人能為他作證,縣令就認為他是在狡辯,對他數次用刑。
周天明即便昏死過去再醒來,仍是不肯承認。
但,不是他不肯承認,就無法判刑的。
負責此案的捕快搜羅了一些看似不利于周天明的疑點,強行將這些間接證據拼湊在一起。最終,縣令判定他是兇手,秋后問斬。
縣令姓古,他辦案稀里糊涂,可上級官員卻不昏庸。知府覺得此案判死刑太過于草率,沒肯簽字,發回重審。
灰色衣衫的人是從外地來的,將他的模樣畫出來,拿給本地人去看。大半個月過去,沒一個人說認識他的。找不到線索,這案子還怎么查?
幸虧上面沒限定查案的期限,古縣令索性采取拖延手段,把周天明扔進死囚牢,暫時就這么拖著。
這一拖就是四年,中間的變化還不少。三年前,古縣令因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朝廷派了個姓宗的縣令過來接替他的位置。
宗縣令是個跑官要官的中年人,他希望任期內一切太平,不要影響自己的升遷。
故,對于那些陳年積案的卷宗,他連看都不愿看一眼。明擺著得罪同僚的事情,他堅決不會做。
看到這里,可能有人會問,周天明的家人難道不知他是冤枉的嗎?不能替他告狀申冤嗎?
還有,周長明不是在衙門里做事嗎?他就不能想辦法幫助弟弟?
這事情說起來有點兒復雜,周北山作為父親,當然知曉自己小兒子是怎樣的人,溫順聽話,平常連殺只雞都下不了手,怎么可能會去殺人呢?
起先,他是想去衙門替天明申冤的,但找大兒子商量時,被潑了一身的冷水。
周長明跟他分析,“不說咱們沒法證明天明無罪,單看咱家的家境,既沒錢也沒勢力,怎么打官司?即便傾盡所有,也不過是隔靴搔癢,起不到一丁點作用。”
周北山后悔不迭,既不甘心,也心疼小兒子。天明讀書很好,本指望他能考個秀才,現在一切都完了。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他繼續念書。實不如像大兒子那樣,早點出來做事,或許還能逃過這個劫數。
周長明還告訴他,自己曾試圖請人向古縣令求情,但得到的勸告是,作為官府的吏員,同時又是嫌犯的家屬,應當避嫌。現在還想去求縣令寬恕,簡直是不知死活。若惹得縣令不悅,很有可能會丟差事。
周北山一聽,立即退縮了,收起了想打官司的念頭。不甘心歸不甘心,唉聲嘆氣了幾日,最終得面對現實。
他想,自己只是個補鞋匠,什么門路都沒有。若執意打一場沒有勝算的官司,不僅浪費錢財,還得把大兒子的前程給搭上,太不劃算了啊!
當宗縣令上任時,有人建議周北山利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機替天明鳴冤。理由是不管這位縣令日后表現如何,初來乍到時通常都會為百姓做些實事以博取好感。若在此時去告狀申冤,指不定會有希望。
周北山心動了,又去找大兒子商量。他想,長明一向有些小聰明,若是他能動腦筋想出法子,天明就有救了。
哪知,聽到這事的周長明非常不耐煩,“你只知‘新官上任三把火’,卻不知還有‘秋后算賬’一說。我讓新來的縣令下不了臺,日后他就會讓我丟差事。你兩個孫兒還年幼,真到那時,你讓他們怎么辦呢?”
站在一旁偷聽的周長明妻子封氏也是心有不滿,附和道:“就因家里出了個死囚犯,長明在衙門里天天抬不起頭做事。升遷已經是毫無希望了,還打算讓他丟差事嗎?這也太偏心了。你不能只心疼小兒子,卻不管我們一家人的死活!”
頓了一下,她不客氣地繼續說道:“爹,你有沒有想過老了要靠誰?以后能依靠的只有長明啊。天明就算能逃過一劫,這輩子也毀了。如果你再這樣拖累長明,最后受害的還不是自己嗎?”
話說得直白,但也是事實。周北山啞口無言,從此徹底打消了告狀的念頭。
宗縣令任期滿后,調往他地,朝廷又派了個新的縣令過來。這回的縣令姓紀,年紀雖輕,為人卻很是圓滑,且精明強干。
紀縣令也熱衷于晉升,但要比宗縣令含蓄許多。他深知政績的重要性,于是處理事務十分勤勉。
將那些陳年積案的卷宗都認真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結果發現了不少案件都有疑點。就拿周天明這樁案件來說吧,處處透著蹊蹺。
殺人,總得有動機吧?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每天不是待在學堂,就是待在家里。他的動機是什么?可以說,完全沒有。
紀縣令還注意到,即便在死囚牢那樣惡劣的環境中,周天明依然會抓住每一點空余時間來讀書。而且從頭至今,他都不肯認罪。
紀縣令也是讀書人,當然清楚有一種讀書人對清白名譽看得很重,寧愿死,也不肯在身上沾染一絲污點。很明顯,周天明就是這種人。
四年了,既然苦主的家人并未找來,而周天明殺人的證據又不足,于是紀縣令做主把他釋放了。但有一個條件,每隔十天,需來衙門報備一次。
終于重見天日了。周天明從陰暗潮濕的死囚牢中走出,心中百感交集。他神情麻木,腳步遲緩,瞇著眼睛仰望久違的藍天。半晌,唇角浮現出一抹苦笑。這世道,到底是“公”還是“不公”?
與他一起被釋放的,還有一個名叫許衡興的中年漢子,此人在牢里待的年數比周天明還長。他原是衙門里一個捕頭,因失手殺死了一個欲強行奸污啞巴少女的石姓大少爺被抓。
石家很有錢,石父以自家兒子年紀輕不懂事,且并未強奸成功為由,認為許衡興就是故意殺人,執意要他以命償命。
許家雖沒石家有錢,但家里兄弟多,且很團結,在地方上很強勢。他們不承認許衡興有罪,據理力爭。
說到理,許衡興確實是占了些的。他發現石少爺的惡行后,上前阻止,并要抓捕他。
那石少爺跋扈慣了,不但反抗,還拔刀相向。此種情形下,許衡興自然也要拔刀自衛,總不能站那兒等著挨刀吧。
但刀劍無眼,你來我往中,一個不小心,許衡興手中的刀就落石姓大少爺脖子上去了。
石、許兩家在這樁案子上拉扯了很久,兩家使盡渾身解數,都想讓自己這方勝出。
古縣令被吵得頭發昏,石家找了上頭的人,給他施加了壓力。可一旦判了許衡興斬首,這樣也不行。他將失去民心,弄不好還會有動亂。
因為,為了救許衡興,許家兄弟把大半個城的老百姓都聯合起來了。左右為難,古縣令最后還是和稀泥,采取拖延手段,
到了宗縣令,同樣如此,哪邊都不得罪。現在卷宗到了紀縣令手中,他二話沒說,判了許衡興屬于正當防衛,無罪釋放。
為什么他能判得這么爽快呢?里面有個緣故,這些年為打官司,石家耗費不少家財,舊年石家家主過世,就不怎么有人管這事了。
而許家呢,幾兄弟依然強健團結,所得民心越來越多。甚至有不少讀書人得知此事后,紛紛聯名寫信給官府,要求將許衡興釋放。
是以,紀縣令此舉是順水推舟,既得人心,又得了名聲。
許衡興出獄的消息傳出,不僅許家人、啞巴少女一家,還有很多老百姓都前來迎接。在人們心中,他就是個英雄。
而反觀周天明這邊,清清冷冷,沒有一個人來接。周天明心里清楚,自己大約是被家人拋棄了吧。
這幾年,父親僅在頭一年來看望過他,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而他的兄長雖然在衙門里做事,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現下,周天明倒沒有怪家人的意思,畢竟是自己拖累了他們。只是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去哪里。那個所謂的家,還能容得下他嗎?
帶著茫然和忐忑,周天明默默繞開迎接許衡興的人群,朝大街上漫無目的走去。游蕩了一天,快黃昏了,他才往周家的方向走。
暮色沉沉,蘇州府的街巷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周家門扉緊閉,周天明拖著瘦弱的身軀,站在門前,幾次舉手欲叩門,卻又猶豫地將手放下。
突然,門從里面被人打開,周母端著一盆水正欲出門,看見站在門外的周天明。愣了一下,隨即水盆“咣啷”落在地上。
“天明,我的兒啊!”她顫抖著雙手,哽咽著上前緊緊抱住周天明,淚水不斷地滴落在兒子身上。
周北山聽到動靜急忙走出來,神情激動且復雜。望著周天明那凹陷的臉頰,他微微點了點頭,聲音里滿是愧疚與心疼,“回來……就好啊!”
屋里,周長明坐在椅子上,眼神閃躲,手中的茶盞微微晃動,卻始終沒有起身迎接弟弟。
封氏則冷著臉,陰陽怪氣地說道:“喲,可算回來了,這家里開始就要熱鬧了。”
兩個侄兒好奇又陌生地打量著周天明,想要開口詢問他是誰。被封氏瞪了一眼,于是紛紛低下頭繼續扒飯。
周遭的氣氛,因著周長明夫婦的冷漠而顯得格外壓抑。周天明強忍著心中的苦澀,朝著兄嫂勉強行禮。
他的目光掃過這個曾經熟悉的家,心中滿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在死囚牢的無數個日夜,他都在盼望著回家的這一天,可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翌日,周母去街上買了一只老母雞,想燉湯給周天明補補身子。被封氏瞧見,指桑罵槐了半天。雞剛燉好,她直接端著盛雞的瓦罐進了自己屋。
周母嘆氣,竟不敢指責她半句,偷偷用體己錢又去街上買了點鹵肉給周天明吃。不料被兩個侄兒瞧見,立即跑去告訴封氏,抱怨祖母偏心。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沒一天安生。封氏摔盆打碗,不是罵丈夫周長明無用,就是罵兩個兒子除了吃什么都不會做。最后,還總是要加上一句,“嫁到這戶人家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封氏娘家是賣豬肉的,家境比周家好上不少。她一直覺得自己下嫁到周家吃虧了,所以對公婆也不怎么看得起。
周天明心里很清楚,封氏沒指著他鼻子罵就已經是很給面子了。慚愧自己拖累了父母,讓他們這么大年紀還要在兄嫂面前忍氣吞聲。
趁著父親空閑時,周天明問他:“鄉下的老房子是否還空著?我可以上那兒住。”
周北山支吾了半天,才說:“都沒了。”
原來,周長明跟人合伙做生意,讓父親把鄉下的田地賣了給他作本錢。他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賺錢,絕不會虧本。結果,被人騙得分文不剩。
周天明在心里嘆了口氣,尋思能做點什么貼補家用。老這么待在家里,用不了多久,兄嫂便會趕他出門。想起入獄前為了省錢,曾手抄過不少好書籍,便問母親東西在哪。
母親從床底拖出一個小布包,“這些,本是我留下來做個念想的。其他的,都沒了。”
言下之意,周天明明白,默默地點了點頭。
布包中,是兩本當年習字用的筆記。對于他而言,沒什么用。
周天明想了想,索性搬了張小桌,去街角擺攤,幫人代寫書信。
空暇之余,他將腦中記得的書籍內容默寫出來,想著整理成冊后,是否能賣到一點錢。
不過,看著手中代寫書信賺得的幾文錢,他才意識到抄書籍的事情做起來很難。
周天明的記性非常好,可以一字不差將書籍內容完全默出。并且,又寫得一筆好字,賞心悅目。
但是,手抄書籍需用到大量的紙張,哪里有錢買呢?理想就這么輕飄飄地被現實打敗了。
傍晚回家后,剛把小桌和筆墨紙硯放好,就聽到封氏破口大罵的聲音,嫌棄周天明用了她兒子的東西。
話語說得很難聽,周天明不免爭辯道:“小桌確實是我在雜物堆中揀出來的,可筆墨紙硯是我當年所用的舊物啊!”
封氏冷笑,“你所謂的舊物,哪一樣是你自己花錢買的?”
“……”周天明啞口無言,以前讀書用的費用,的確都是爹娘供給的。
現在按封氏的意思,家里任何一樣東西,哪怕是要丟棄的,他都沒有資格用。
當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你或許連呼吸都是錯的。周天明很清楚這點,想著以后還是盡量避開封氏吧。
第二天早晨,他喝完一碗稀粥,便跟母親說出去找事情做。
長明正低頭在吃一碗燜肉澆頭的湯面,上面還臥了一個荷包蛋。天明很清楚地聽到他嗤笑一聲,沒理會,徑直往門外走。
周母追出來,趁無人注意塞了幾個銅板到他手中,“兒啊,餓了就買兩個包子吃。”
頓時,周天明眼眶濕潤,“娘……”
周母推推他,“去吧,娘曉得你的難處。別把你嫂子那些話往心上放,忍忍就過去了。”
可是,真的是忍忍就行的嗎?周母到底還是想簡單了。
她以為長明一家只是瞧不起剛出獄的天明,卻不知曉那對夫婦真正的目的。
每天封氏在家中叫罵,周長明耳朵又沒聾,會聽不到嗎?不過是默許罷了。
家中地方本就狹小,現在又多了個令自己顏面盡失的累贅,周長明心中煩得很,巴不得把天明趕走。
這日,周天明直到傍晚才回家。封氏跟她丈夫一樣,眼里根本容不下他這個人,又開始拿昨天的事情罵罵咧咧。
周母在灶房做完飯菜,走出來聽到這些,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天明不過是用了侄兒不要的小桌,哪里值得你接連兩天這樣講他。再說,長明是他兄長,也是理應拿點錢給弟弟用……”
話未說完,封氏破口大罵,“長明每月就那么一點月俸,要養兩個兒子,還要養你兩個老的,現在還要白養一個死囚犯,你大概是想累死你家大兒子吧?”
她的話語中不忘挑撥離間,周母生氣了,說道:“鄉下賣田產的錢不全給了你們嗎?按理,那也有天明的一份啊!”
這話一出,就像是拽住了老虎的尾巴,封氏立刻開始撒潑打滾,并且高聲叫罵。
“鄉下田產值幾個錢?被你們天天叼在嘴上說。這么多年來,你們周家入不敷出,都是我到娘家拿錢來貼補,真是沒有良心的人家。”
封氏別的本事沒有,但胡編亂造的本事強得很,周母氣得打抖,“你不把家里的東西往娘家拿就算好的,我們何時靠你娘家貼補了?說起貼補的事,我娘家幾個侄子每到逢年過節,哪個不要送錢送東西過來?單靠這些,就足夠我二老過活。”
她這話讓周長明聽得不高興了,這不明擺著說自己無用嗎?以前表哥表弟不如他,后來個個過得比他強。上門送豐厚的年節禮,不過是炫耀罷了。
遂沉下臉,說道:“娘,像你這樣講,那就分家好了,免得扯不清楚。弟弟有二十歲了,也該承擔養起二老的責任了。”
周母簡直要被這話驚呆了,不可置信地說道:“天明被冤枉坐牢,你怕花費錢財,又怕牽連自己,不讓你爹去告狀。你弟弟要出獄了,我說去接,你又怕丟臉,不上我們去。”
“現在天明無罪釋放,還未找到事情做,正是困難的時候。你卻要把贍養父母的責任往他頭上放。長明,你是他親哥哥呀,幫襯不了他,也不能像外人那樣去踩他啊。”
周長明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飯桌上,“從小到大,他為家里做過什么?以前一門心思只曉得念書。不幫家里也就算了,還要拖累我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還需要我去踩嗎?我根本就不屑。”
頓了一下,又嘲諷地說道:“你不常說表哥表弟他們很好嗎?那趕緊分家,讓天明投靠他們去。”
“長明,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周母很痛心,厲聲責備他,“既然你提出要分家,那就把事情說清楚,鄉下的田地和老屋加在一起,比咱家現在這個房子值錢得多。那邊的財產既然被你得了,那么這里的房子是不是應該給天明呢?”
周長明被說得啞口無言,低頭不說話。
見狀,封氏眼珠一轉,狡辯道:“長明為了讓二老的日子過得好些,才賣了鄉下的田地和老屋做本錢。現在既然虧了,我們認賬,也承擔這個責任。但如果娘執意要趕我們一家大小出門,那以后天明就得負責贍養二老,我們是無能為力了。”
吵來吵去,現在變成周母是惡人,要趕他們出門。封氏作勢去屋里收揀東西,幾件衣物從包袱中拿進拿出。
周母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仍強忍著與周長明講理,聲音幾近哀求,“天下父母哪有不愛自己兒女的,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怎就不能體諒一下爹娘的心呢?天明現在很難,我們幫他一把,他以后一定會念著兄嫂的好。”
周長明頭也不抬,語氣冰冷地說道:“我不指望他念我的好,只希望他離我們遠些。他身上的疑點還未洗清呢,指不定哪天連坐到家人。娘你的年紀是大了,到時雙眼一閉,什么都不管,我們怎么辦?你兩個孫兒怎么辦?”
這話說得很難聽啊!周長明自從進了衙門做事,覺得自己比家里人都能干,愈發地不把父母放在眼里,認為他們什么都不懂。
周母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她正準備辯駁,臉上就被欺身上前的周北山扇了一巴掌。
周長明的話刺激了周北山敏感的神經,“未洗清的疑點”,還有“連坐”的后果,是他心里的兩根刺,觸碰不得。
這會兒,周北山對著妻子嘶吼,“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挑禍,弄得家里不得安寧。不愿待在這里,就給我滾。”
這巴掌讓周天明既意外,又難過。他很清楚,這場吵鬧早晚都要來。他心中做好了準備,不驚訝,只是覺得很悲哀。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周天明走上前,擋在母親跟前,對著周北山深深鞠了一躬,說道:“父親,您實在不該這樣對待母親。心有怨怒之氣,沖我來便是。您的意思兒子明白,我這就離開。從今往后,永不踏入這個家門。”
他的語氣冷靜而決絕,周北山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的確,他不忍心直接趕小兒子走,只能對著妻子發怒。
封氏在房中停下手中的動作,豎起耳朵聽,而周長明的臉上則滿是嘲諷。
周母愣了一瞬,反應過來,抓住周天明的衣裳,“兒啊,娘跟你一起走,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周天明怔了怔,勸她:“娘,您這是何苦……”
周母輕拍他的手臂,語氣堅定,“實不相瞞,娘早就做好了準備,若你被判斬首,娘就陪你一起死。如今這個家容不下你,逼你離開,娘不想再讓你獨自面對了,陪你一起,咱母子倆不分開。”
周天明從未想到過,瘦弱的母親骨子里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淚水瞬間涌上眼眶。他緊緊抱住母親,喉嚨發哽,低聲道:“謝謝您!”
隨后,周天明松開母親,挺直脊背,對著周長明鄭重地行了個禮,“往后,父親便托付給你們了。母親,我定會護她周全。”
周長明沒有說話,面色有點尷尬,把目光移向他處。
周母揀了些衣物,由周天明攙扶著離去。
木門合上的那一瞬間,驚得周北山渾身一顫。他盯著那扇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封氏從里屋探出半個身子,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小聲嘀咕:“走了也好,省得占地方。”
這句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周北山的心臟。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抱著襁褓中的天明時,曾在妻子面前發誓要護他周全。
天明入獄,他唯一一次去看望,天明在牢門里跪著求他幫忙申冤,額頭上磕出的血染紅了石板……
夜色漸濃,飯桌上的菜早已涼透。周北山突然伸手,瘋了般將桌上碗盤全部掃落在地,“這都造的什么孽啊!”
氣氛有些令人窒息,周長明僵坐在凳子上沒敢吭聲。天明的離去,讓他心里很輕松。
只不過,母親也跟著一道走,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過沒關系,讓她老人家吃吃苦頭也好,到時受不住,自然就會回來。
晚風裹著寒涼掠過街巷,周母佝僂著背走得毫不留戀,布滿皺紋的手攥著包袱微微發顫。
方才那場爭吵像塊滾燙的烙鐵,在她心口烙下灼痛,卻仍強撐著精神安慰兒子:“天明吶,你別害怕,咱們先找個客棧將就一晚。明兒一早就去找你那些表兄弟,他們看在娘的面上,不會不管你。”
天明突然駐足,望向母親,笑道:“娘,我不怕。咱們有地方住呢,不必住客棧。”
“兒啊,你莫不是被氣糊涂了,胡亂講話?”周母攥住兒子衣袖的手不自覺收緊,指尖觸到他小臂上嶙峋的骨節,眼眶突然發酸。這個被牢獄磋磨得消瘦的孩子,出獄后連頓好飯菜都沒吃過,如今還要強裝鎮定來寬她的心。
見母親不相信,天明笑著搖搖頭,“娘,您跟著我走就是了。”
周母狐疑地看著兒子,月光下,他的神情很篤定。
穿過幾條街巷,拐進青磚斑駁的胡同,見到一棟小樓,爬滿藤蔓的圍墻后露出半截飛檐。
周母仰頭望著雕花木窗,屋檐下紅色的燈籠隨風輕晃,恍惚間竟像極了娘家老宅的模樣。
“到了。”天明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鑰匙,隨著鎖芯轉動的輕響,木門緩緩推開,驚起梁上棲息的燕雀。
油燈亮起的剎那,暖黃光暈漫過雕花木桌、藍布門簾。桌上擺著茶壺,旁邊整整齊齊碼著碗筷。
“我覺得這兒跟外祖母家很像,就倉促地買下了,也不知您喜不喜歡。”屋里有些寒冷,天明蹲下身去生火,將火盆里的炭塊撥得噼啪作響。
周母環視屋內四周,心中滿是驚訝,“兒啊,你哪來的這么多錢買房?”
“我答應紀縣令進衙門做事,他給了我五十兩銀置辦家業。買這屋花了三十兩,又添了幾樣家具,還剩了一些。”周天明站起身,從懷里摸出一張紙。
這是一張房契,上面還蓋著官印,周母顫抖著指尖反復摩挲著,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天明把剩下的銀兩塞到她手中,“給您做家用。”
周母緩過神,有些埋怨地問道:“既然有這么好的事,之前在家里你為何不講出來?何苦由著你兄嫂那般輕賤?”
周天明無奈地攤手,“話沒出口就被罵作 ‘死囚犯’,哪里還有機會?”
他望著墻上搖曳的油燈影子,語氣平靜得近乎蒼涼,“再說,講出來又如何,我身上不還是有疑點嗎?他們照樣害怕被我拖累。與其強留,不如分開,省得彼此煎熬。”
屋內陷入寂靜,唯有火盆里的炭塊偶爾爆出細碎聲響。望著天明清瘦的側臉,周母驚覺,自己這個兒子長大了,不再是四年前的懵懂少年。
記憶突然翻涌,想起他兒時坐在家中門檻上讀書的模樣。他打小就很聰明,總愛用樹枝在泥地上寫 “狀元及第”,說中狀元后,就蓋大瓦房給爹娘住,還讓娘天天吃蜜餞!
那時他清亮的嗓音帶著奶氣,鼻尖沁著薄汗,眼里的光比盛夏的太陽還要熾熱。
梆子聲從胡同深處悠悠蕩來,周母喉頭一哽,說不清是酸澀還是欣慰。她慌忙別過頭,不想讓兒子看見她泛紅的眼眶。
娘家老宅后院中有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歷經寒霜冬雪后,那殘枝斷椏竟在來年的春天抽出了新芽。
她的天明,既然能在泥濘里長出筋骨,想必也能在絕境中開出花兒吧?
這晚,周長明睡得并不安生。墻角蟋蟀的鳴叫,枕邊封氏的鼾聲,讓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后半夜起了風,窗欞被吹得吱呀作響。他恍惚聽見母親在灶房忙碌的響動,揉面聲、切菜聲混著柴火的噼啪聲。翻身坐起,周遭漆黑一片,才知不過是幻聽。
重又躺下,好不容易朦朧有了睡意,卻總覺得有細碎的腳步聲在耳畔回響,像極了小時候天明捧著書本,躡手躡腳生怕打擾他睡覺的樣子。
直至天蒙蒙亮,周長明才沉沉睡去。早飯時,周北山臉色不好看,家里的氣氛仍舊壓抑,令人不適。
周長明覺得這不過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好轉。隨便吃了幾口,便去衙門了。
臨近晌午,他聽到兩個消息。一是許衡興重新回來做事了,紀縣令對他十分厚待,讓他擔任總班頭一職,管理皂班、壯班和快班這三個班的事務。
這消息不怎么令人驚訝,此舉符合紀縣令“順勢而為”的作風,必又會贏得百姓的口碑,倒是在人們意料之中。
只是另外一個消息讓大家都感到震驚,前不久釋放的死囚犯周天明,竟然被紀縣令請到自己身邊做書吏。
據說是前兩日周天明在外面擺攤寫字,正好被微服私訪的紀縣令瞧見。因極其欣賞他的一筆字,便將他請了來。
有人問周長明,“周天明不是你親弟弟嗎?你會不知內情?”
周長明尷尬地支吾了幾句應付,心中惱怒得不行。
任命的事情肯定不會是今天才發生,天明早就知曉,卻藏在心中不說出來,他總是做讓自己顏面盡失的事情。
晌午回家,周長明忍不住把這事說了出來。
周北山很高興,沒想到天明這么有出息,催促長明夫婦去把天明和周母接回家。
封氏嗤笑一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紀縣令在這不過待三年,天曉得三年過后,又會是怎樣的情景。最要緊的是他身上的罪名,這罪名一日不除,他依舊是個死囚犯。”
聽了這番話,周北山的眉頭緊鎖,將帶有疑惑的目光投向周長明。
周長明遲疑了一下,而后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他認同封氏的說法。
周北山嘆了一口氣,心中的希望頓時消散了不少。搖了搖頭,不再提接天明母子回家的事。
四個多月后,衙門傳出消息,周天明洗清了冤屈。官府為了彌補對他造成的不公與過錯,特意補償了他三百兩銀子。
周長明半信半疑,直到兩天后看到貼出的告示,他才完全信了。
回家吃過晚飯,思量一番后,他跟封氏商量這事。
封氏一聽,激動得聲音都提高了幾分,“三百兩銀子?居然補這么多?!”
是啊,三百兩不是小數目。夫婦倆都想得到這筆錢,但怎么把周天明請回家,這是個問題。
周長明憂心忡忡,“當初天明回來,咱就不應避他跟避瘟疫似的,現在倒不好意思開口了。”
“當家的糊涂!”封氏抄起帕子拍了下他手背,“三百兩,足夠咱家好吃好喝很多年,咱們低頭認個錯算什么?”
她壓低聲音,眼中閃過算計,“他一個才出牢獄不久的人,就算得了錢,能有什么心眼?再說了,這事情不一定非得咱們出面,讓你爹去請人,天明他還敢不回?”
周長明有些猶豫,“可……萬一爹也不好意思去呢?趕天明走的話,可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封氏不以為然,“他不去,咱就哭窮,說養不了他老。兩個孫兒眼見著長大,處處都要花錢,他就不能為孫兒委屈一下自己?”
周長明想了想,辦法著實不錯,正打算就這么辦。轉念一想,又道:“可我不知天明他住在哪里。”
要讓周北山去請人,得先知道周天明和母親住在哪里吧?自從那天晚上他們二人離開家后,周長明壓根就沒關心過他們的住處。
既然周長明不關心,封氏就更不會在意了。哪怕天明和母親露宿街頭,對他們來說也無關緊要。
封氏眼珠子一轉,突然想起前日在集市上聽到的閑話:“聽說紀縣令把城西一座大宅子收拾出來給幕僚住,天明怕是就住在那兒。”
她邊說邊從妝奩盒底摸出半塊碎銀,“明日你去衙門里打聽,就說請大家喝酒,保準能套出話來。”
第二天一早,周長明揣著半塊碎銀往衙門去。平日里他在衙中也算混得開,幾個相熟的衙役見他遞來酒錢,立刻七嘴八舌說起周天明的事。
紀縣令那座城西宅子,周天明并沒在里面住,他有自己的居所。一個衙役說,前幾日看到周天明扶著個老婦人在棉花巷的一座小樓前上了馬車,想必就住那兒。
周長明把這話記在心上,抽空去棉花巷打聽。果真,天明確實住這,只是這會兒門是鎖上的,沒人在家。
小樓有兩層,下面還可當個鋪面,比自家的老房子好上太多。周長明心中一陣驚喜,趕忙著回家去告訴封氏。
夫婦倆一番商量后,拉著兩個兒子到院子里找周北山,讓他去小樓把天明請回家。
“爹,您就當為了兩個孫兒。”封氏抹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長明每月那點俸銀,連私塾束脩都快湊不齊了。”
周北山手中端著竹匾,正準備把曬干的咸魚收起來。這會兒聽說了天明的事,渾濁的眼睛突然發亮,心底一陣輕松。
他年過半百,已是半只腳踏入棺材的年紀,哪里會不清楚這對夫婦倆的盤算呢?不過,能一家團圓到底是件好事。
思量了一下,周北山把竹匾輕輕擱下,緩緩說道:“上回你鬧分家,天明說永不踏入這個家門。他打小性子就很倔,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現在你們要讓他回來,必須得拿出誠意啊。”
“爹,你說要咋辦?只要天明肯回來,讓我做啥都行。”封氏聲音中透著急切。
周北山低頭看向身上的粗布衣衫,布料上還留著妻子縫補的針腳,“你娘……”
話未說完,周長明立即會意,點頭道:“天明最聽娘的話了。我帶上娘愛吃的蜜餞,去找娘說說,這事一定能成。”
封氏顯得很高興,滿臉笑容地說:“等你的好消息。我這就去街上打酒買肉,好生招待他們。”
夫婦二人轉身離去,少頃,微風中輕輕飄來封氏略帶戲謔的聲音,“該不會是你爹想你娘了,才想出這么個主意吧……”
這輕浮的話語,周北山或許聽到了,又或許沒聽到,他繼續收曬干的咸魚,神情很認真。
周長明準備妥當,手中拎著一包蜜餞,帶著一家老小趕往棉花巷,打算在周天明從衙門回來之前,先找母親打好感情牌。
出發前,封氏和周長明已經仔細叮囑兩個兒子,見了祖母該如何說話,確保一切順利。
遺憾的是,他們到達時,周天明住的小樓依舊緊閉著大門,人不知去了哪里。
夫婦兩個不甘心,在門前守到天黑,但周天明仍然沒有回來。不僅他,就連周母的影子也沒瞧著。
第二天他們又來,結果還是如此。問過鄰人,鄰人都說不知。
由于周天明只負責紀縣令的事務,即使是同在衙門做事的周長明,也不清楚他的具體動向。所以周天明去了哪里,周長明無從打聽,他是沒膽量去問紀縣令的。
過了些天,周長明讓周北山去母親娘家打聽,只要知道母親去了哪里,天明的下落自然明白。
周北山聲稱自己年邁,沒有氣力去鄉下。無奈,周長明只能備了點薄禮,親自前往。
對于他的問詢,周母的幾個娘家侄兒都覺得奇怪,“姑母腿腳不便,好多年沒有回來過了,你不是很清楚的嗎?怎么,姑母出了何事?”
周長明當然不會跟他們講實話,敷衍地應付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一塊美味的大餅懸在饑餓的人面前,能看見卻吃不著,這種感覺足以讓人抓狂。
周長明和封氏無計可施卻又不甘心,兩人輪流,三天兩頭去棉花巷的小樓張望,盼著能有收獲。
大約過去了三個月,小樓的屋門終于打開了。可里面進出的并不是周天明和周母,而是一對年輕夫婦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
封氏感到疑惑,埋怨丈夫是否真的打聽清楚了。周長明指天發誓,他托人在衙門查過房契備案,確認屋主正是天明。
這就奇怪了,難不成是天明把房子賣了?夫婦倆忍不住上前去打聽。
一番交談下,得知年輕夫婦來自鄰縣,丈夫名叫李生,跟人學了榨油手藝,特意尋了此處做買賣。不過,跟他們簽房屋租約的人不是周天明,而是許衡興。
周長明聽得糊涂,想不明白許衡興跟這房子有何關系,緊接著問李生,“那你可知房主去了哪里?”
李生回答,“據說是去了外地,近幾年都不會回來,這屋子就交給許總班頭代為處理。”
聽罷,周長明只覺喉嚨發緊,匆匆道了謝,拉著封氏離開。
封氏急得直跺腳,扯著他衣袖尖聲道:“許衡興怎么會摻和進來?莫不是他攛掇天明帶著那三百兩銀子躲了起來?哼,奉養爹也有他的一份,他必須把銀子分一半出來。”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又帶著極度的貪婪。
周長明想想也是,咬牙說道,“不行,得找許衡興問個清楚!我是天明的兄長,天明不在,這屋子要租要賣,得我說了算。”
平日里,他是不敢惹許衡興的,這人很不好說話。可這回看在銀子的份上,怎么都要上前了。
轉身之際,被封氏一把拽住。她警惕地張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你瘋了?許家兄弟在城里勢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得罪了他,別說銀子,你這差事都保不住!依我看,這事情還得從長計議。”
銀子和房子,哪一樣都不能輕易讓人,得想個妥帖的辦法才行。可左思右想,這事還是得去找許衡興。
考慮到周長明去找他,許衡興未必愿意搭理,那只有讓周北山去。作為天明的親爹,本身就有做主這房子的權利,許衡興膽敢不把租銀交出來,那就是霸占。
夜里,夫婦倆顧不得周北山已上床歇息,急急忙忙告知小樓出租的事情,封氏還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兩人希望周北山次日早上就去找許衡興理論。
周北山披衣靠在床頭,沉默半晌后說道:“我年紀大了,實在沒有精力與人爭執這種事情。再說,天明肯把他的房子交給許衡興,肯定是有緣由。這事……我看就算了吧。”
見遭到拒絕,周長明不免有些失望。封氏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威脅,“長明的月俸少得可憐,到時沒錢養你的老,可不要怪我們。”
周北山神情未變,淡淡說道:“你娘說得對,賣鄉下田產和老宅的錢既然已經歸了你們,那咱這房子按理得歸天明。若是天明不要,我會到鄉下找個侄兒過來,誰為我送終,這房子就歸誰。”
到如今,他若是還看不明白,那就白在世上活一趟了。連親弟弟都要算計的人,還指望他會有多孝順?
封氏惱羞成怒,張嘴就罵,“你這……”
老不死
尾音被周長明捂住了嘴,用力將她拖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屋里傳來周北山蒼老的聲音:“長明啊,我原本將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一心一意只向著你。你看你現在,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呢?”
周長明不敢吭聲,推著封氏進了自己屋。
第二天清晨,直到早飯都端上桌了,周北山還沒有從屋子里出來。封氏拉長著聲調,在門外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
周長明覺得奇怪,進屋去看。卻發現周北山仰躺在床上,神態安詳,已經過世了。
周北山的女兒蘭霞帶著丈夫回來奔喪,與兄嫂沒有過多的言語,事情一完,便又回去了。
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蘭霞管不了家中的事,也不愿意管。
當年她出嫁,收了婆家豐厚的彩禮,卻無一件像樣的陪嫁。就連最值錢的一床棉被,里面也是爛絮。以至落下話柄,至今在婆家都抬不起頭。
本來置辦她的陪嫁之物,是母親的事。封氏硬是向周母要了錢,獨力攬下這活。周母信了她,最后跟信了鬼沒什么兩樣。
蘭霞知道父親偏袒兄嫂,自知無力爭搶什么,只是心中難免有怨。從此,她與家里的往來便少了。對于天明入獄一事,她雖然同情,但也愛莫能助。
辦完周北山的喪事,封氏突然就有了一個新主意,她跟周長明商議,“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天明都沒有回來,有無可能是被許衡興謀財害命了?”
周長明搖頭,完全否認,“這怎么可能呢,許家不缺這幾百兩銀子。更何況,許衡興作為總班頭,月俸不低。那些巴結討好他的人多著呢,送的禮肯定也不少,怎可能做這種目光短淺、自毀前程的違法之事。”
封氏冷笑一聲,說道:“當家的,這事情你沒想明白。咱拿爹說事,就說老人家在臨終前念叨著天明呢。許衡興肯定知道天明的去向,如果他不肯說出來,就說明心中有鬼。妄圖獨占天明的房子,沒門!”
周長明端起茶碗,放到嘴邊想喝卻又停下,沉吟道:“可若是他說出來了,而天明也確實在外地呢?”
封氏抓起桌上的帕子,狠狠甩在他肩頭,“說不說都一樣。你還是拿爹做由頭,就說他臨終前有遺言,要把天明的房子交給你打理。你是天明長兄,是血親,理應就由你來管。”
周長明被說得心動了,將手中茶碗擱在桌上,問她:“依你言,咱接下來應當怎么做?”
封氏的目光中滿是算計,“明日一早,你就去衙門找許衡興,當著一眾衙役的面問他天明的下落。這事你不問別人,就只問他許衡興,旁人自然會往壞處想。”
“他若真說出天明的行蹤,咱就順勢提出接管房子。他若支支吾吾,咱就找些相熟的街坊四鄰鬧一鬧,就說他藏起了天明,心懷不軌。”
周長明皺緊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可萬一他惱羞成怒,讓衙役趕咱們走怎么辦?”
“你傻啊!”封氏狠狠戳了下他的腦門,“你在衙門這么多年,總有些人得過你的好處,也總有些人與許衡興不對盤。到時讓他們在一旁煽風點火,許衡興就算心里明白是咱們在搞鬼,也不敢怎樣。再說了,他一個總班頭,最看重名聲,被人指指點點說謀害同僚弟弟,他擔得起這罪名?橫豎都得把房子交出來。”
接下來,封氏附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周長明連連點頭稱“是”。第二天去衙門,他心里實有些發虛,但還是強硬著頭皮去找許衡興。
正巧許衡興在大堂上處理公務,周長明深吸一口氣,突然撲到堂前:“許總班頭!求您告訴我弟弟的下落!我爹臨終前嘴里直念叨您的名字,還說天明被人害了!您肯定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大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衙役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兩人身上。
許衡興皺起眉頭,強忍著不快,說道:“天明已經離開蘇州,他跟我說是要去求學。而且,他還提到他母親腿腳不便,所以順便帶她一起、出外尋找好大夫治病。”
“不可能!” 周長明聲音提高了八度,“我母親無論去哪里,都會向我爹言明,但我爹根本不知曉此事。天明那房子空著,我做兄長的都不知,你卻做主租出去了。我爹臨終前再三交代,要我把房子接過來看管。這定是冥冥當中,天明囑咐他的呀。”
此話話中有意,還挺玄乎。周圍衙役頓時竊竊私語,人們看向許衡興的目光帶著異樣。
許衡興的臉色沉了下來:“聽你的意思,是說我害了周天明?胡說八道。天明好好的還活著呢,他的房子是由他本人托付于我,相關文書俱在。你若再胡攪蠻纏,休怪我按律法處置!”
“律法?” 周長明突然冷笑一聲,轉頭望向圍觀的衙役們,“各位兄弟,我周家長子在衙門里也算兢兢業業,如今老父親含恨而終,弟弟下落不明,我不過是想討個公道,許總班頭卻拿律法壓我!你們說,這還有天理嗎?”
此話一出,幾個與周長明相熟的衙役果然開始附和。人群騷動間,封氏不知何時帶著一群街坊闖了進來,哭喊聲響徹大堂:“許衡興你為官不正!霸占人家房產,還害人性命!我們要找縣太爺告你!”
混亂中,許衡興的臉漲得通紅。他萬萬沒想到,這對夫婦竟會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正要下令驅趕他們,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轉頭望去,只見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緩緩停在衙門門口,車簾掀開,紀縣令身著官服走了下來。
他面沉如水,神情冷峻,問道:“為何在此喧嘩?”
封氏立即朝著幾個婦人使眼色,這些人紛紛跪了下來,要求為周家人討個公道。
聽罷原委,紀縣令淡淡說道:“周天明確實是出去求學了。本官原是想將他留在身邊,但他看到本官恩師的墨寶后極為崇敬。本官也不想埋沒他才華,便寫了封信推薦他去見恩師。”
“后來,恩師回信說,周天明書法不錯,但學問不足。若想有好的前途,必須靜下心來好好學習幾年。”
瞧紀縣令的神態不像是在說假話,封氏帶來的人面面相覷,接下來不知該說什么。而周天明更是不敢質疑,站在一旁戰戰兢兢。
封氏心下一橫,上前說道:“大人,民婦的丈夫周長明是周天明的親兄。公爹在臨終前曾交代,要他看管小叔名下的屋宅。老人遺言,做晚輩的不能不遵從。”
紀縣令點了點頭,“周天明屋宅之事,本官并不清楚。既然許衡興說有相關文書,那就讓他拿出來看看。若是拿不出,便按長者遺言行事。”
封氏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她以為許衡興是誆人的,今日此舉定能得逞。哪知許衡興讓眾人稍等,不過片刻時間,他真的拿來了文書。
隨文書一起,還有周天明的親筆書信。紀縣令接過這些,當場驗看文書真偽,并讓身邊隨從大聲把信讀出來。
在信中,周天明將自己為何要把房屋交給許衡興打理的事情講得清清楚楚。他說自己走投無路之時,是靠義兄許衡興大力扶助才活了下來。所以外出的這幾年,房子是租還是賣,都隨許衡興處理,所得銀兩也歸他。
信的末尾,特意提到親兄周長明鬧分家一事。天明說,既然所有家產都歸了兄長,那么請兄嫂不要再惦記他這點家業了,好好贍養父親才是為人之子該做的事情。
信念完,不少人哄笑起來。很顯然,周天明已經預料到了有今天這么一出。
圍觀人群中,有人嗤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
封氏的臉通紅,狠狠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底翻涌著怨毒的光。她千算萬算都沒想到周天明會反擊,居然還是在這種時候,令她顏面盡失。
周長明同樣羞惱得很,不敢抬頭看眾人鄙夷的目光,在心里直罵封氏出了個餿主意。
紀縣令轉身離開之際,瞥了眼周長明,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
許衡興緩緩收起文書和書信,目光轉向周長明,聲音冰冷:“看在你是天明長兄的份上,之前做錯事我都替你擔著。但從今往后,若再犯錯,就別怪我老許不講情面。”
言罷,順勢掃了一眼眾人。他這話表面上是說給周長明聽的,但實際上也是說給今日特意前來落井下石的人聽的。
封氏對上他的目光,不禁打了個寒戰,她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目光可以如此可怕。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許衡興轉身對衙役吩咐道:“做事了,做事了,等會兒紀大人還要升堂審案,別耽誤了。”
話音未落,角落里突然傳來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爹,周哥哥臨走前有沒有說,等他考上功名,要請您喝狀元紅?”
許衡興眉眼帶著笑,回答道:“那是自然。”
很快他醒悟過來,扭頭朝那個角落罵道:“你這傻孩子,輩分都給叫亂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不過這回的笑,僅僅是覺得好玩。
或許,此時的人們都以為“請喝狀元紅”是句孩子的玩笑話。但在六年后,這話卻成了事實。
那時,紀縣令因政績顯著早已升遷到其他地方。許衡興還是總班頭,繼任的縣令對他仍很看重。
那日許衡興如往常一樣在衙門里忙著做事,他家小兒——就是那個在角落里喊亂輩分的孩子,滿頭大汗急匆匆地跑來,“爹,周叔真的給您送狀元紅了。”
是啊,周天明考中了狀元,特意請人從京城給許衡興送來了豐厚的禮品。
此外還附有一封書信,信中寫道,本應親自前來道謝,但由于需要照料年邁的母親和即將臨盆的妻子,無法抽身,只能先送上這份薄禮以表感激之情。
許衡興非常高興,在家中大擺宴席慶祝。原本他只是邀請了親朋好友和街坊鄰居來喝酒,沒想到知縣不請自來。
不僅如此,知府得知消息后,也立即推了手邊的事,前來討杯喜酒喝。兩位大人物的到來,成了意外的驚喜,使得整個宴會更加熱鬧非凡。
周長明很快聽說了這些消息,心中郁悶至極。榮耀本該屬于周家,現在卻成了許衡興的,怎能不讓人氣惱?
偏偏有熟知內情的人故意問他:“怎么不也辦場酒宴慶祝一番?周天明可是你的親弟弟。”
周長明被問得狼狽不堪,連句應付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兩天他不好意思出門,和封氏躲在家里互相埋怨。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這些熱鬧事情在城里傳了好些天,但鮮少有人知道,為何周天明沒有到場、知府大人還是會去道賀。這其中的原因,連許衡興都不清楚。
有一回,他私底下大著膽子問知縣。知縣笑了笑,說道:“你義弟的身份不簡單,不僅是狀元郎,還是內閣大學士的義子,并且還是太傅的孫女婿。”
這意思雖然沒有挑明,但足以讓人揣測出來。上層的關系,誰都樂于去攀附,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實際上是如此原因嗎?或許有一部分,但其實更多的是因為知府心中對周天明的敬佩。
如果了解周天明的人細心一點,就會發現他考取狀元的時間不對。一個連秀才都未考的人,怎么可能在六年時間考上狀元呢?
這里面的緣由說起來,就要回到故事開頭了。
周天明在死囚牢最初的那段日子,過得比死還要痛苦。整日內心惶恐,找不到任何求助的途徑。
每一天對他而言,就像在黑暗中拼盡全力掙扎,卻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亮。無助和絕望將他逼到崩潰的邊緣,隨時都可了卻自己這條性命。
周北山去看望他的那回,他在牢門里跪求磕頭,請父親幫忙申冤。額頭上流出來的鮮血在石板上蜿蜒成行,周北山始終沒有點頭。
那一次,他離死不遠了。同牢房的許衡興發現不對勁,連忙喊獄卒去叫大夫。
也許他命不該絕,被救了回來。許衡興說,既然老天爺不收你,那你必定是個有福之人。
當時的周天明已經萬念俱灰,哪里聽得進勸,一心只想求死,以至開始絕食。可越折騰,越還死不了。
許衡興以前是捕頭,人緣好,跟獄卒們也都相熟,進了牢房后,又憑著一身的武藝硬是成了個牢霸。坐牢對他而言,倒不算是苦差事。
見周天明不肯吃飯,許衡興讓獄卒端碗粥來,強逼著給他灌下去。等周天明恢復些氣力,才跟他分析案情。
許衡興說,“你不要以為古縣令判你死罪,他就真是糊涂昏官,指不定是在保護你。”
周天明根本不信他講的話,把頭轉過去,不理他。
許衡興扳住他的頭,讓他面對自己,問他:“你覺得咱這地兒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怎樣?”
周天明不想回答,可腦袋被他固定住,無奈之下,不情不愿地說道:“不太好。”
許衡興又問:“為什么不好?”
周天明答:“百姓負擔重,交的各種稅賦太多了。”
許衡興接著再問:“為何會這么多?是朝廷規定的嗎?”
這話問得有點兒深了,周天明想了想,“好像不是,是王知府一樣樣加上去的。”
“還不算笨。”許衡興松開手,輕笑道:“那你說朝廷知道后,會如何?”
“派人來調查唄。”周天明下意識答完,卻半晌不見許衡興再問下去。于是,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不問了?”
許衡興突然湊近,呼出的熱氣噴在周天明臉上:“你難道就沒懷疑過,那個被打死的外鄉人其實就是朝廷派來的?”
嗓音壓得很低,卻讓周天明渾身一震,他死死盯著許衡興的臉,不敢相信。
許衡興繼續說道:“王知府吃人不吐骨頭,咱這里的百姓都不喜歡他,可為何他的官位那么穩固?任期一任接一任,這些事你都不想的嗎?”
周天明老實回答,“想是想過一點,他上面肯定是有人護著。”
“啪!” 許衡興將手重重拍在牢墻上,落下幾片墻灰。隔壁牢房傳來犯人恐懼的嗚咽,卻被他直接無視:“官員之間結黨營私,肆意增加稅收,令老百姓苦不堪言。事實上,受苦的百姓即便在牢外,比你我也好不了多少。”
十六歲的周天明還是少年,想不到這么遠,也想不到這么多。他低下頭嘟噥:“這么說來,真兇永遠都找不著,替死鬼我是當定了。”
“錯!” 許衡興又將手拍在他的肩頭,“現在是你保命的最好時機,臥薪嘗膽,你懂不懂啊?”
這句話,瞬間讓周天明提起了對生的希望。許衡興又告訴他,你現在不用再申冤,沒有用的。也不要再跟人細講案情,那真的會引來殺身之禍。一切,只能等待合適時機。
許衡興雖身在牢里,可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一點都不少。他解釋說,這幾年有外鄉人進城,官府都查得很嚴。那著灰色衣衫的人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而又什么都查不到,這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疑問。
古縣令不是不知,但知道了也沒用,他惹不起上頭的人。周天明這樁案件漏洞百出,古縣令仍然選擇往上報。他是在試探,試探上面的態度,試探這卷宗最終會落到哪層機構。
在當朝,一樁死刑案件,縣令只是初判。初判后,會將案件上報到府級進行復審。復審過后,就是三司會審。會審通過,再上報到刑部。
經刑部審核完畢后,案件還需送交大理寺進行復核,最終再到皇上手中親自核準。所以,一樁死刑案件要真正執行下來,需經過層層審批,整個過程是十分嚴密的。
周天明這樁案件若能到三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或許還能有幾分翻案的希望,可惜在府審時便被打回去了。
古縣令明白這里面的道道,他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只想順利告老還鄉。所以把周天明關在死囚牢不聞不問,也不為難他。
許衡興讓周天明別再跟人細述案情,是因為隔墻有耳,想起來越多,死起來就越快。
古縣令離任后,宗縣令接替了他的位置。周天明以為新的縣令上任會帶來轉機,但許衡興卻告訴他:“你想知道有沒有希望,關鍵就看我能不能出去。”
關在牢里的,不全是壞人,總會存在冤假錯案。果然,囚牢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紀縣令上任,把許衡興拎出去重新提審。回來后,許衡興告訴周天明,“你的機會來了。”
但有相熟的獄卒偷偷跟他們講,紀縣令此人圓滑世故,他一到本地,立即去拜訪了知府大人。或許他查看舊案只是在做表面功夫,該防的還是要防。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把周天明心中剛燃起的希望澆滅了。
但許衡興卻不這么看,他認為拜訪知府不代表什么,紀縣令既然能重新查看那些積滿灰塵的卷宗,就說明此人想實打實地做些政績出來。
周天明半信半疑,直到他被提審。那天深夜,他已準備入睡,卻被紀縣令派人帶到了審訊堂。
審訊堂里只有他和紀縣令兩人,手下守在門口。燈火搖曳,房間靜謐,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
紀縣令開門見山地說道:“我知道死者是誰,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但要找到真正的兇手,必須得你配合才行。”
他擺弄了下面前的紙筆,“你還能想起打手們的模樣嗎?我的畫工還不錯,只要你說大概的輪廓,我便能畫個八九不離十。”
周天明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我能畫出來。”
紀縣令先是一愣,繼而笑了,把紙筆推到他面前,“如果記不完全,能說出面部有哪些特點,也是很好的。”
周天明提筆,深吸一口氣后,筆尖在紙上游走,“第一個打手……左眉斷了半截。”
余光瞥見紀縣令倏地站起,走到他身旁低頭看畫。
周天明握緊筆桿,“第二個……”
四年來,這幾個打手的模樣在他腦海中不知浮現了多少次,現在將他們畫出來,已是輕車熟路。全部畫完后,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紀縣令很高興,問道:“你是最后一個見死者的人,他跟你說了什么?還記得嗎?”
周天明垂眸,沉默著沒有吭聲。當初穿灰色衣衫的人確實跟他說了話,但因當時沒有聽清,在古縣令問審時,他回答的是,死者什么都沒有說。
但這些年,他根據死者當時說話的唇形,已經能推斷出那是什么意思了。只是他現在很猶豫,不清楚紀縣令是否值得信賴。
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紀縣令沒有催促,而是重新坐下來,語氣和緩地說道:“我先跟你講個故事,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
“本次殿試,我是榜眼。我父親已經跟吏部的人說好,為我謀一個好職位。任命書下發的前一天,一位相熟的劉伯伯瞞著我父親找到我,說他兒子在此地失蹤,希望我到此地來任職,以查清案情。”
“他的兒子名叫程嵐,因生下來有道士給他卜了一卦,說壽命不長。于是劉伯伯讓他隨了母姓,以為這樣就能避開劫數。”
“四年前,劉伯伯原任戶部尚書,是他最先發現蘇州府的賦稅有問題,底下官員貪墨嚴重。他曾派了幾回人下去暗查,皆無功而返。”
“程嵐在翰林院任修撰,這些事本跟他無關,可他知曉后,卻是自告奮勇要求去查案。他父母都不同意,因為他沒有任何辦案經驗。”
“但程嵐留書一封,悄悄離家獨自前往蘇州。他在信中說,若上天注定他的壽命不長,那就讓他在壽命結束之前,做些有意義的事。為了一方百姓有好生活,為了這天下的清明,他甘愿以命相搏。”
“沒想到一語成讖,他當真沒有回去。劉伯伯悲痛萬分,卻又不能跟人道出實情,只能說是兒子出外求學未歸。”
“朝中黨派之爭太激烈,蘇州府積弊又甚深,有如鐵板般撬不動。劉伯伯發了狠,努力躋身進了內閣,成為大學士。他想公賬私仇一起算,但無論做什么,都是需要證據。”
“劉伯伯找到我,不僅是出于對我的信任。朝廷人才濟濟,但敢到這里追究真相,不怕得罪權貴的人,實是不多。”
“而我答應劉伯伯,并不是為了追求政績。以我的家世,不來這里,我的仕途會更加順利,但我敬重劉伯伯。試想,一位權高位重的父親,在明知兒子遇險的情況下,卻因擔心打草驚蛇而隱忍四年,你能想象這種感受嗎?”
“同時,我也想為程嵐爭取一份公正。他是我的學長,我們之間亦兄亦友,我非常了解他。他并不是一個莽撞的人,相反,相較同齡人,他要成熟許多。”
“我想,他一定是掌握了重要證據,這才招致了毒手。你是最后一個接觸他的人,按常理推斷,對方應該會對你下手以絕后患,可你卻只是在死囚牢里待著。”
“對此,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有關這樁案件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據我分析,程嵐拿到的證據并非原件,是他憑記憶寫下的。他從小記憶超群,能做到過目不忘,但這只有熟知他的人才清楚。”
“對方并不知道這一點,而原始證據也并未丟失,再加上你的證詞中一味只辯解不是你打的人,有關程嵐對你說了什么,你只字未提。所以,他們不想多惹是非,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
“但是……”紀縣令的語氣加重,“程嵐是個心性堅毅之人,他即便是要死了,也會強撐最后一口氣,把真相說出來。”
說到這里,紀縣令將語氣放緩下來,“他臨死之際,說出的話可能很含糊,你聽不太清楚。而古縣令問審,你也不想多事,所以才會不提。”
“方才我見你給打手們畫像,我發現,你不但記憶了得,畫工也了得。你能記住當時打手們猙獰的神情,想必也能記住程嵐最后說話的樣子。”
紀縣令頓了一下,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紙,“我不求你能告訴我什么,只希望你能把他說話的模樣畫出來。”
周天明垂眸,仍在沉默著,但心里不得不佩服紀縣令的厲害,他分析得沒有錯。
燭淚啪嗒墜在硯臺里,炸開細小的漣漪。聽著紀縣令指尖叩擊桌面的節奏,周天明想起四年前程嵐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喉間發出含混的聲音,染血的嘴唇一開一合……
如果一切真如紀縣令所說,如果紀縣令真的能為程嵐爭取到公正,那么他周天明也可以像程嵐一樣,為了天下的清明,為了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不去考慮個人后果,哪怕因此丟掉性命。
想到此,周天明喉結滾動,突然開口,“他說,賬單在城隍廟的藻井。”
紀縣令懸在半空的手猛地僵住,目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好似在辨別這話的真假。
周天明很鎮定,沒有避開,靜靜地與他對視。
“好。”紀縣令明顯地松了口氣,扭頭朝門外叫了聲,“劉昂。”
很快,有個身著勁裝的年輕人推門進來。
紀縣令低聲囑咐,讓他立即去城隍廟取證據,而后連夜送往京城。
臨走前,劉昂目露感激之意,對著周天明拱手道:“我替我家大人謝謝您!”
他們好像早有準備一般,周天明看了紀縣令一眼,問道:“你篤定我會說出來?”
紀縣令含笑回答,“對。因為你把清白看得勝過于生命!”
周天明出獄后,受兄嫂嫌棄,在街角擺攤代寫書信,第一天便巧遇上了紀縣令。
紀縣令看到他寫的字大為欣賞,不僅請他做自己的書吏,還給了他五十兩銀子置業。
其實,這世上哪有這么多的巧遇,不過是紀縣令的精心安排,當街演了一場伯樂和千里馬的戲碼。
作為程嵐案的證人,為他的安全著想,紀縣令派了人手在暗中保護。所以,周天明這邊發生了什么事,紀縣令都一清二楚。
紀縣令表面圓滑,實則是古道熱腸的善心人。他覺得周家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便出手幫周天明一把。
不過,在周天明做書吏的過程中,紀縣令發現他不僅記憶力很好,算術也非常好。
劉大人那邊雖然拿到了賬單,但要說動首輔徹查此案,證據還不充分,需要查算大量的賬簿。
在征得周天明的同意后,紀縣令向劉大人舉薦了他。劉昂特意從京城過來接人,一路護送進京。但對外,卻是說周天明拜在了紀縣令恩師門下。
查算賬簿的地方在戶部,這件事情很辛苦,整天關在房里做事,費眼費腦。周天明憑著自己的兩樣長處,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足足花了有一年多的時間,才將證據補充完全,最后清洗蘇州府的官場很成功。
結束查算的那天,神情疲倦的周天明站在戶部衙門的廊下,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發呆。輕風裹著京城特有的塵囂拂過臉頰,恍惚間竟與蘇州河畔的水汽重疊。
他忽然想起兒時一家人在槐樹下吃飯,枝椏間漏下的碎金,映著母親鬢角的白發。家人言笑晏晏,他端著飯碗罵蟬鳴聒噪,卻不知那樣的時光竟成了此生最奢侈的夢境。
心生感慨,不禁脫口而出,“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身后,有人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在干嘛呢?”
周天明轉頭去看,原來是紀縣令。不知道他為何會在這里,但心中頓起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笑指天邊的晚霞,說道:“好久沒有看到了。可惜,很快就沒了。”
紀縣令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唇角的弧度挑起:“錯過落霞滿天,還有晨光熹微啊。”
言罷,話鋒一轉,道:“憑你的才華,本可有不錯的前途,卻因出手相救一個陌生人,被耗費六年的大好年華,后悔了嗎?”
周天明搖頭,“從不。他躺在那里,用命換取我們的好生活。而我,幸運地站在這里,有什么資格后悔呢?”
樸實的語言打動了旁人,從紀縣令身后走出一位中年人,神情誠懇,“我兒欠下你的債,我這做父親的來還。”
周天明這才發現,紀縣令身后還跟著數人,慌忙擺手,“令公子是為了破案。壞人欠他的,誰又來還他呢?”
但不管他如何拒絕,程嵐的父親還是執意安排了他在京城后面的生活。認他做義子,送他進學堂繼續念書。
紀縣令很看好他,勸說家中長輩。一年后,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因蘇州府一案,首輔在皇上面前為周天明表功。經皇上特許,免去鄉試,可直接參加會試。
過了幾年,周天明在會試中出人意料地取得頭名,讓人們心服口服。后在殿試中,被皇上欽點為狀元。
狀元及第雖是大喜,但對周天明而言,娶到紀芷蘭為妻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紀芷蘭不僅端莊秀麗,而且賢惠識大體。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婆母的照顧也是細致入微。
周母的晚年生活過得很幸福,她對這個兒媳贊不絕口,總說讀了書的女子就是不一樣。
但周天明以為,妻子其實和她兄長一樣,將善良深藏心底,而后悄然流露。如同潤物細無聲,帶來無盡的溫暖與慰藉。
周天明一直都很忙,中狀元之前忙,中狀元之后更忙,騰不出時間回老家。但他每年都會托人給許衡興送去重禮,十多年來,不因官位的升遷而間斷。
因著他這層關系,許衡興在地方上過得風生水起。不過,許家都是本分人,從來沒有因為有后臺就胡作非為,反而更加規矩做人。
周天明的那座小樓,許衡興沒租也沒賣,重新修繕一番,取名“明善堂”,專門用來接濟有需要的人。
許衡興常訓導他家幾個兒子:“你們周叔和爹一樣,都是從死亡邊緣爬出來的。他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你們不許闖禍讓他丟面子。”
許家小兒幼時和周天明混得熟,長大后自然拿他做自己榜樣。是以,許家小兒的文章和書法都很好。在周天明的幫助下,他到京城求學,后來考中了進士。
再看周長明,雖說還在衙門里做事,但人們看他時,總像在看一個笑話。
周長明自己也心累,有時很想辭去這份差事。但封氏反對,說:“辭了工,你能做什么?孩子長大,開銷增加,怎么辦?”
夫婦兩個都明白,周長明直到現在還能在衙門里混一份薪水,無非是上面看在周天明的面上。
周長明家生活不濟,許衡興是清楚的,曾想過幫一把,拿些錢財之物送他。
但人心是最難以琢磨的東西,別到時一番好意反而弄出怨恨來。所以許衡興思慮再三,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權當沒看見。
周母過世后,周天明遵從老人的遺愿,請了長假,攜妻兒扶棺返回母親的娘家。
父親那邊,自然也是要拜祭的。得知他歸來的消息,當地官員和鄉紳,以及許衡興一家人紛紛前來陪同。
周長明隔著人群看他,天明雖已中年,儒雅清俊的外表下,沉淀著智者的氣質,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檐角銅鈴輕晃,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周長明想起少年時,自己在廟門前擺攤修鞋,每天收工回來,遠遠地還未到家門,就見綠蔭下弟弟小小的身影在朝這邊張望。看見他,立即歡快地跑來迎接。
又想起那年鬧饑荒,家中糧食緊缺。母親念著弟弟年幼,把家中唯一一個白面饅頭給了他。
弟弟沒舍得吃,悄悄把饅頭塞到他手中,說哥哥在外頭賺錢,比我辛苦。而他自己學大人啃樹皮,弄得一嘴都是血……
周長明的眼眶有微微濕意,風掠過祠堂飛檐,恍惚間,父親臨終前的嘆息在耳畔回響,“你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時光漫長,會沖散來時的路。只是,莫在歲月中弄丟最初的自己。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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