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且與超越
黎荔
“湊合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些耳熟能詳的俗語背后,隱藏著中國人對待生命的一種特殊態度。在中國人日常用語中,所謂生活就是“過日子”。一個“過”字,好像人生就是怎樣把這一堆日子打發掉的過程。逢年逢節,人們吃吃喝喝,張燈結彩,如輕舟已過萬重山一般,感嘆自己又度過了一段長長的日子。每過一節,每過一年,不免自相慶幸,好像遠征隊伍又攻克了一個城市。要不然為什么我們吃年夜飯而不吃年中飯?難道不是因為在時間的段落又完成一個里程碑,又結束了一場不得不完成的事務,因此作為一年尾巴的除夕才值得我們歡宴么?新年對我們似乎是另一個沉重任務的開始,習俗上不是常用不灑掃、不動針線、不出遠門、不催人起床、吃隔年除夕剩飯等疲懶心情來接受的么?
這“過日子”的生活態度,若是細細加以分析,實在既不是厭惡人生,甚至也不能說對人生采取什么消極的反應,但也同樣談不上對人生有什么痛痛快快活著的生機和意趣。記得從前看電視劇《還珠格格》中,有一首動力火車的主題曲《當》:“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總覺得這種張揚熱烈是屬于草原少數民族的,在漢民族中沒有這么活得興興頭頭的生活態度,大家基本上都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年來了就過年;節到了就過節;孩子生出了,就養孩子;官運來了,就做官。既不積極地求,卻又不消極地避,一切都接受。要是來得好,是這樣;來得不好,也是這樣。生也如此,死也如此。
傳統中國人是守分隨緣、安常處順的,習慣于安定平穩、現實法則的生活,大多希望輕快又不留戀地度過了這一輩子的生命。假定命運不好,一路沒有好風,這自然會成為一項使人度日如年的擔負,可是國人也不想自動地把重荷卸下來休息一下,或甚至直截了當把它拋入深海。日本人追求“櫻花精神”,認為櫻花的美體現在瞬間開放,剎那寂滅,他們不回避死亡。而中國人“好死不如賴活著”,不認為“壽多則辱”,長壽就長壽,插著管,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國人似乎很認真地把生命這個擔子看成了無可奈何的累贅,做人是一項責任,是一種不必有權利的義務。反正,“過”這個日子就行了。
千百年來,中國人這種“馬馬虎虎”對待人生、無可無不可的心理,既是對苦難歷史的集體記憶,也許也是對無常命運的柔性抵抗。究其深層原因,是中國漫長的農耕文明塑造了“但求溫飽”的實用主義生存觀。歷史學家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指出,傳統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是無數自給自足的小農家庭,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成了“但求無過,不求有功”的生活態度。若要明白中國文化的特性,我們必得借鑒于植物,植物不擇地,隨處而安;植物不擇時,春榮秋枯。中國人講順,就是接受一切,不擇地擇時,更不擇命。我們可以在無所希冀中埋頭勞動,生兒育女,看孩子們不斷入世,有的是一堆過不完的日子,一年一節地度過去,自己辭世了,孩子們接著再過。
也許這種這種看似消極的生命態度,實則是對生命本質的獨特理解。你看中國廣大的普通民眾,大多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就像草木蟲魚一樣。他們絕不計較生活應該是什么,絕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么,也決不埋怨上天待他們刻薄。對他們來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你如果問他們,人生活在這變幻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么?他們會樸素地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這種態度在動蕩的歷史環境中演變為一種生存智慧——當大環境不可改變時,調整自己的期待與標準成為理性的選擇。記得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記載的民間疾苦,無不顯示出普通百姓如何在戰亂與壓迫中尋找生存縫隙。這種“湊合”哲學,是弱勢群體在強大外部壓力下的生存策略,也是歷史苦難在民族心理上的投影。
與西方“不自由毋寧死”的絕對主義不同,中國傳統文化更強調“留得青山在”的韌性哲學。司馬遷遭受宮刑之辱后選擇“隱忍茍活”,最終完成《史記》;蘇軾在政治打擊下寫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超然詩句。這些例子無不表明,中國式的“賴活”可能絕非簡單的貪生怕死,而是對生命價值的另一種確認——活著本身就是意義的基礎,是生命可能性存在的前提。這種生存哲學,也許不應被簡單視為消極避世,而是一種在有限條件下尋求生存與尊嚴的復雜策略,其背后蘊含著深刻的生存智慧與歷史積淀。
然而,當代社會正在經歷從“湊合”到“講究”的價值轉變。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和社會流動性的增強,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追求生活品質與個人實現。據《中國社會心態研究報告》顯示,超過60%的年輕人將“活得精彩”而非“活得長久”作為首要人生目標。這種轉變既是發展的必然,也帶來了新的焦慮與困惑。“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是高曉松作詞、許巍演唱的一首歌,曾經傳唱一時,引發強烈爭議。雞湯之外,爭議關乎人們對生活與詩的態度,背后的身份差異也不言自明。對不少人來說,眼前的茍且自有雙手勞動、拼盡力氣的尊嚴,而且這也不意味著在他們的內心,沒有激蕩著詩與遠方的呼喚。還有人調侃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遠方的茍且。記得看過豆瓣上的一個人講,生活不止詩意化的遠方,更重要的是如何茍且。生活不止酒精吉他和妞,還有母親的皺紋,父親的白發和千里奔喪。我竟覺得殘酷又中肯。那種將眼前的茍且與詩和遠方對照的態度,其實有著雙重的輕率——不僅對生活輕率,對詩也同樣輕率。救贖可能在于忍耐與工作,在于從庸常的茍且中,感受與傾聽萬物,回歸到事物的本來與初心。
如何在傳統智慧與現代追求之間找到平衡,成為當代中國人面臨的精神課題。我倒覺得,中國人的生存哲學從來不是單一的。從“殺身成仁”的壯烈到“明哲保身”的謹慎,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毅到“隨遇而安”的淡定,這些看似矛盾的態度實則構成了中國精神的多維光譜。中國人的生命哲學,有著茍且與超越的雙重面相。今天,我們或許不必將“湊合”與“講究”對立起來,而可以尋求一種更為辯證的生命理解——既有面對困境時的韌性,也有追求卓越時的決心;既懂得在不可為中保存力量,也勇于在可為時全力以赴。理解并接納生命的全部可能性,這種完整而平衡的生命態度,或許才是中國傳統智慧給予現代人最寶貴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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