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重光

重光，正在攻讀阿拉伯語言文學專業，愛好歷史、地理、文化與宗教，對中東、阿拉伯世界以及亞伯拉罕三大宗教尤為熟悉，一直在研究相關的主題。

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蘇伊士運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大運河之一，它的開通是工程史上的豐碑：在其開通之前地中海與紅海近在咫尺，卻因蘇伊士地峽的存在而不相通，船只無法直航，必須進行陸上轉運，或繞行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極為不便；而在1869年其開通后，船只得以南北雙向航行于地中海與紅海之間，歐洲前往亞洲的航程被大大縮短了，如從英國倫敦港或法國馬賽港到印度孟買港作一次航行，經蘇伊士運河比繞好望角可分別縮短全航程的43%和56%。蘇伊士運河的開通為世界海上交通與經貿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為運河的控制者埃及帶來了無盡的滾滾財源。

但開挖蘇伊士運河的想法并不是英法兩列強在近代才拍腦袋想出來的奇思妙想，早在公元前2000年，古埃及的法老們就著手開挖溝通地中海與紅海的運河了，而在其之后的波斯帝國、希臘化的托勒密王朝乃至阿拉伯帝國都開通過各種版本的蘇伊士運河。蘇伊士運河乃是由古至今，延續了四千年的工程狂想曲。

和平大橋，也稱蘇伊士運河大橋

法老們的運河

從紅海到尼羅河，再到地中海

古埃及是古代世界西亞北非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其位于兩海兩洲通衢之地：陸上向南可達努比亞（今蘇丹），向東經西奈半島可至阿拉伯半島或敘利亞乃至兩河流域；海上則南接紅海與印度洋，北上為地中海，進一步可抵黑海與大西洋。崛起較早又坐享重要地理位置的古埃及，早早地便控制了西亞進入北非的陸上以及地中海與紅海之間的海上商貿活動，依靠高價值的香料與黃金貿易賺得盆滿缽滿。

早在古埃及第五王朝時期，法老薩胡拉（Sahure，公元前25世紀初期在位）曾率領古埃及史上第一支海上遠征軍，渡過紅海，去征服出產香料的朋特（Punt，今也門、厄立特里亞、吉布提與索馬里），意圖避開中間人，直接從源頭獲得香料。自薩胡拉之后，埃及遠征軍屢次開赴朋特，目的在于獲取沒藥、香膠、樹脂與香木，以供制作木乃伊和進行暴利的貿易。

薩胡拉雕像

而到了第十二王朝，法老辛努塞爾特一世（Senusret I,前1971~前1926）索性征服了阿拉伯灣（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言，此應為今紅海）的各民族，意欲獲得對印度洋—紅海—地中海貿易更大的控制權。通過軍事行動古埃及將其勢力范圍延伸至香料的產地，隨后為了使高價值的香料能更便利地在紅海與地中海之間運輸，更快地送到埃及腹地，坐擁當時最先進工程技術的古埃及人便想到了開挖運河。

辛努塞爾特一世雕像

與如今的蘇伊士運河不同，古埃及法老們開挖的諸運河并不是直接溝通紅海與地中海的，而是連接紅海與尼羅河的。這樣的運河雖然看起來比目前直連地中海與紅海的蘇伊士運河繞了不少遠路，但其利用了尼羅河匯入地中海的自然地理條件，使得運河不僅能給紅海到地中海的外海運輸帶來便利，更能給埃及生命線——尼羅河的內河運輸能與外海運輸相結合，免去了兩者之間的中轉，降低交通成本。

紅線即為古埃及法老們開挖的運河

利用了已有的大苦湖作為部分航段

最先進行此嘗試的是第十二王朝的辛努塞爾特二世與辛努塞爾特三世，兩者在前1897年至前1839年間先開挖了一小段南北向運河，將紅海最北面的蘇伊士灣與大苦湖連接起來，進而再沿尼羅河東面的圖米拉特干谷（Tumilat）開挖一條長約97千米的東西向運河，將大苦湖與尼羅河連接起來，使得紅海方向來的船只可進入尼羅河三角洲，再進入地中海。與此同時古埃及人還修建了一條灌溉水渠，其在洪水泛濫的季節也可用運于航行。

大苦湖衛星照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天象論》中斷定該條運河因海平面高于陸地而未能成功，其身后的古羅馬歷史學家斯特拉波（Strabo）與自然哲學家老普林尼也認為兩位辛努塞爾特確實嘗試過開挖運河，但也因重重困難半途而廢。在1970年代，美國考古學家發現了一段位于提姆薩赫湖（Timsah）與巴拉湖（Ballah）之間的古運河遺址（位于紅海北面，但不與尼羅河相連），其可追溯到古埃及中王國時期（約前2055年~前1650年），正包含兩位辛努塞爾特的統治期，因而開挖溝通紅海與尼羅河的運河的計劃，確實早在四千多年前就由古埃及人率先進行嘗試過了，但最初沒有取得成功。

此后在公元前600年左右，法老尼科二世（Necho II）再次嘗試開通連接紅海與尼羅河的運河，其仍利用先前被使用過得圖米拉特干谷開挖運河，連接兩端的布巴斯提斯（Bubastis）與皮索姆（Pithom），再將其延長至紅海最北端的蘇伊士灣。根據老普林尼的記載，尼科二世開挖的運河在圖米拉特干谷中蜿蜒流淌，長約92千米，相當于布巴斯提斯與大苦湖之間的距離。希羅多德說在開挖過程中有12萬人死亡，此數據雖不一定精確，但也足以證明此次工程規模龐大，動員了古埃及全國上下不少人力。

下埃及地形圖

但這次工程也爛尾了，希羅多德說此次工程中止是因為古埃及從神廟中獲得了神諭，其警告道：“若運河完工，受益的將不是埃及人，而是他國人。”更為實際的解釋是尼科二世自公元前609年以來，一直與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交戰，長年征戰使得埃及財政緊張，不得不暫時停止開挖運河。這說好的暫停，最后成了永遠中止，在尼科二世于前595年去世后，運河工程被繼任法老忘得一干二凈，遂陷入停擺。

埃及人未竟事業

由波斯人來完成

公元前525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又稱波斯第一帝國）征服了埃及，將其變為波斯治下的一個省。出于經濟與軍事利益，波斯人對埃及人開挖溝通紅海與地中海的運河的計劃也十分感興趣，也著手開通運河。在大流士一世統治期間，紅海最北端蘇伊士灣周圍的水文環境發生了變化，大苦湖與蘇伊士灣間一度形成了一條天然水道，但時常被淤泥堵塞，大流士一世所要做的就是清淤，保持此南北向水道的暢通，同時完成之前埃及法老挖到一半，溝通大苦湖與尼羅河的東西向運河剩余工程。

大流士一世雕像，位于波斯波利斯

依仗如日中天的波斯帝國的超強國力，大流士一世完成了法老們未竟的運河，成功地將紅海與地中海連接了起來。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大流士一世開通的運河通過全程需要整整四天，其可供兩艘三列槳座戰船在其船槳伸出的情況下同時通過，而三列槳座戰船僅其船槳長度就有4到6米，加上船身寬度，少說整體寬度也得有20米左右，這樣一算，運河寬度至少在40米以上，可見其工程浩大。

古希臘三列槳座戰船模型

大流士一世在運河完工后，在尼羅河與運河岸邊豎起多塊花崗巖石碑紀念此事，其中有幾塊后世被人在運河所在的圖米拉特干谷中被人發現，其上銘文如下：

大流士國王道：我是波斯人。我自波斯而來，征服埃及。我下令開挖這條運河，流淌在埃及大地上的尼羅河與起于波斯的大海由此得以溝通。當運河奉吾命完工之時，各類船只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從埃及出發，經由此運河，航向波斯。

大流士一世的蘇伊士運河石碑殘片摹本

此后的前330年時，波斯帝國被亞歷山大大帝的馬其頓帝國擊敗，土崩瓦解，埃及恢復了獨立，但逐漸希臘化，法老也由希臘人擔任。由于時局變化，埃及內外政權更迭平凡，大流士一世開通的運河也因疏于維護，被泥沙堵塞，無法通航。在前270年（一說前269年），埃及法老托勒密二世重新開通了運河，并且在運河入紅海處的阿爾西諾伊（Arsinoe）建造了一個附設水閘的船閘，這樣一來，船只不僅能正常通行，還可防止紅海的咸水倒灌入運河內，污染其中的淡水。

由于此時紅海海岸線逐漸向南退去，托勒密運河水位受其影響不斷下降，加之尼羅河每年定期泛濫，長年累月下來運河內還淤積了不少泥沙，在兩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運河的維護與修繕變得愈發困難。在托勒密二世再次開通運河兩百年后，“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七世在位時期，向運河供水的尼羅河佩洛錫克（Pelusiac）支流因泥沙淤積堵塞而改道，運河遂無水可用，運河因此再次無法使用了。

《克里奧帕特拉與凱撒》，作于1866年

阿拉伯帝國的蘇伊士運河

開了又關，關了再開

此后的數百年內，運河一直未能再次開通。632年阿拉伯帝國興起后沖出阿拉伯半島對外擴張，東亡波斯，西征拜占庭，將敘利亞、巴勒斯坦與埃及收入囊中。埃及作為阿拉伯帝國版圖內除新月沃地之外最富饒的地帶，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哈里發極高的重視，連接地中海與紅海的運河工程再次上馬，數年后完工，但該運河是由誰下令建造的并無定論。有人認為是征服埃及的阿拉伯將領阿穆爾·本·阿綏下令開通的，也有人認為是第二任正統哈里發歐麥爾下旨建造的。

該運河仍走連接蘇伊士灣與尼羅河的舊路線，起于尼羅河畔的開羅老城，終于今日的蘇伊士附近。運河存續了一百多年，并見于一位英格蘭基督教修士朝圣耶路撒冷的記載中。但到了767年，由于國內政局動蕩，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哈里發曼蘇爾下旨關閉此運河，目的是為了防止阿拉伯半島的反對派收到海路補給。

法蒂瑪王朝哈里發哈基姆

阿拉伯帝國在10世紀后逐漸分裂，其中就有在北非另立門戶的法蒂瑪王朝，其與巴格達的阿拔斯王朝長期處于對抗狀態。在哈里發哈基姆統治時期，決定重新開通連接尼羅河與紅海的運河，以促進海上貿易，但沒多久，在公元1000年左右時，運河又因泥沙淤積而堵塞，又一次無法通航了。

威尼斯人的嘗試

如意算盤落空

此后地中海與紅海的海上交通必須回歸最原始的方式，經由陸上中轉才得以連成一體，極為不便。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抵達印度科澤科德（Kozhikode），成了首批經海路抵達印度的歐洲人，歐洲由此開通了通往印度的航線，但該路線需要繞過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路途極為遙遠艱辛，由此歐洲人，尤其是一度主導地中海貿易的威尼斯人，有了開通連接地中海與紅海的運河來走捷徑的念頭。

奧斯曼帝國素丹塞利姆一世征服了埃及

威尼斯人試圖與此時統治埃及的馬穆魯克人談判，獲得開挖運河的許可，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沒過多久，與威尼斯爭奪地中海霸權的奧斯曼帝國入侵埃及，并于1517年將其征服。與馬穆魯克人不同，奧斯曼帝國對貿易并不感興趣，其對過境貿易課以重稅，并拒絕與威尼斯人就開挖運河事宜談判。由此，威尼斯人的如意算盤落空，開通蘇伊士運河的計劃由此取消。

結語

此后直到19世紀末，溝通紅海與地中海的運河未能再次開通過，這項延續四千年的工程狂想曲，最終還是由法國利用徭役派征了400萬埃及農民，用現代機械，花了整整十年于1869年才最終完成。為了現代蘇伊士運河的開通，共有超過12萬埃及人因饑渴、疾病與事故等各種原因死在了工地上，他們中的許多人尸體無人認領或無法辨認，最終被草草掩埋在沙漠里，或被投入了蘇伊士運河中。

19世紀的現代蘇伊士運河

現代蘇伊士運河已不采從用紅海到尼羅河再至地中海的曲折路線，而是直接溝通紅海與地中海，航程大為縮短。雖然其航道無法起到古代蘇伊士運河溝通埃及內河運輸與海上運輸的作用，但是其比起古代的運河還是有著更多的優點：其一即為海運的運輸量更大，且此航道周邊人煙較少，日后升級改造空間大；其二為避免了尼羅河每年定期泛濫帶來的泥沙對運河航道造成的影響（之前的運河數次因泥沙淤積而堵塞以致于無法通航），便于運河的日常維護與疏浚。

1981年美國海軍美利堅號航空母艦（CV-66）通過蘇伊士運河

從最初為方便一本萬利的香料與黃金貿易的法老運河，到如今僅靠收取通行費就賺得盆滿缽滿的埃及國家財源，蘇伊士運河是無數強權霸主在這片土地上睥睨四方的見證，連接紅海與地中海的各種版本的運河，是這延續四千年的工程狂想曲的不同樂章。

重光

2018/03/15

參考資料：

1. Fisher, William B.; Smith, Charles Gordon. "Suez Canal". www.britannica.com.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訪問于2018/02/24

2. J. H. 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 Part One, Chicago 1906, pp 642–648

3. "Meteorology (1.15)". Ebooks.adelaide.edu.au. 25 August 2010.訪問于2018/02/24

4. The Elder Pliny and John Healey Natural History (6.33.165) Penguin Classics; Reprint edition (5 February 2004) ISBN 978-0-14-044413-1 p. 70

5. Shea, William H. "A Date for the Recently Discovered Eastern Canal of Egypt", in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No. 226 (April 1977), pp. 31–38.

6. Chisholm, Hugh, ed. (1911). "Suez Canal". Encyclop?dia Britannica. 26 (11th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 22–25.

7. Rappoport, S. (Doctor of Philosophy, Basel). History of Egypt (undated, early 20th century), Volume 12, Part B, Chapter V: "The Waterways of Egypt", pages 248–257. London: The Grolier Society.

8. Naville, ?douard. "Map of the Wadi Tumilat" (plate image), in The Store-City of Pithom and the Route of the Exodus (1885). London: Trubner and Company.

9. Jona Lendering. "Darius' Suez Inscriptions".鏈接 訪問于2018/02/27

10. "Pithom Stele - translation of inscription".鏈接

11. R. E. Gmirkin, "Berossus and Genesis, Manetho and Exodus: Hellenistic Histories and the Date of the Pentateuch", p. 236

12. Starthern, P (2013) "The Venetians" p. 175

編輯 | 安梁

歡迎關注文史宴

專業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專業

熟悉歷史陌生化，陌生歷史普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