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是真的。
前一段時間我聽完了《知堂回想錄》,就是這么想的。
人一輩子可以做很多錯誤的事情,可笑的事情,無聊的事情,但是如果事關民族大義,想都別想。
1936年的魯迅,在上海看平、津文化界一百零四人,聯名發表了“對時局的意見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完又掉轉頭看,之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連錢玄同、顧頡剛都具了名,啟明(周作人)怎能這么退后?
他已經預料到了:與他失和的二弟,早晚要走上一條不歸路。
那個時候,不但是魯迅著急,還有很多人都很著急。
從日本脫身投入抗戰的郭沫若,寫了《國難聲中懷知堂》,感嘆:“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周作人卻在北平安然不動,不久,他竟然出席了敵寇召開的“文化座談會”。
茅盾、郁達夫、老舍等十八位文藝界同人,聯名發函,忠告周作人必須懸崖勒馬,出任國民政府駐美大使的胡適,也給作人寄出一首促行詩。
而詩人艾青以《懺悔吧,周作人》為題,表達了年青一代的激憤:
……/中國的青年/要向你射擊!……
自壽詩(其一)
周作人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請到寒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裝。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美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上面抄的兩首詩,是1934年周作人發表了《五十自壽詩》。
兩首詩發表后,引得一眾民國文化大佬的唱和,可謂盛況空前。
劉半農一口氣和了四首:
其一
咬清聲韻替分家,爆出為袈擦長裟。
算罷音程昏若豕,畫成浪線曲如蛇。
常還不盡文章債,欲避無從事務麻。
最是安閑臨睡頃,一支煙卷一杯茶。
其二
吃肉無多亦戀家,至今不想著袈裟。
時嘲老旦四哥馬,未飽名肴一套蛇。
猛憶結婚頭戴頂,旋遭大故體披麻。
有時回到鄉間去,白粥油條勝早茶。
其三
只緣險韻押袈裟,亂說居家與出家。
薄技敢夸馬勝狗,深謀難免足加蛇。
兒能口叫八爺令,妻有眉心一點麻。
書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其四
落發何須更出家,浴衣也好當袈裟。
才低怕見一筐蟹,手笨難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為普魯,實因初未見桑麻。
鐵觀音好無緣喝,且喝便宜龍井茶。
沈尹默也作了幾首詩,其中一首為:
《和豈明五十自壽打油詩韻》
多重袍子當袈裟,五時平頭算出家。
懶去降龍兼伏虎,閑看綰蚓與紓蛇。
先生隨喜栽桃李,博士偏勞拾芝麻。
等是閑言休更說,且來上壽一杯茶。
林語堂也有一首:
京兆紹興同是家,布衣袖闊代襲裝。
只戀什剎海中蟹,胡說入道灣里蛇。
織就語絲文似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別來但喜君無恙,徒恨未能共話茶。
還有錢玄同的:
但樂無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沒襲裝。
腐心桐選誅邪鬼,切齒綱倫打毒蛇。
讀史敢言無舜禹,談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凜冽懷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胡適也有兩首,一首七言,一首五言的:
《和苦茶先生打油詩》
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啥袈裟。
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
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
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
《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
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裝。
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
不敢充油默,都緣怕肉麻。
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鐘茶。
沈兼士的:
錯被人呼小學家,莫教俗字寫袈裟。
有山姓氏訛成魏,無蟲人稱本是蛇。
端透而今變知澈,魚模自古屬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荼苦由來即苦茶。
蔡元培竟然也寫了三首:
《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壽》其一
何分袍子與袈裟,天下原來是一家。
不管乘軒緣好鶴,休因惹草卻驚蛇。
捫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懶績麻。
園地仍歸君自己,可能親掇雨前茶。
其二
廠甸攤頭賣餅家,肯將儒服換袈裟。
賞音莫泥驪黃馬,佐斗寧參內外蛇。
好祝南山壽維石,誰歌北虜亂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饃饃且品茶。
《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
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
鬼臉遮顏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
六幺輪擲思贏豆,教語蟬聯號績麻。
樂事追懷非苦語,容吾一樣吃甜茶。
當然,也有一些人看到周作人在詩中意志消退沉湎于瑣事之態不滿,加以批判諷刺挖苦的。
廖沫沙的:
先生何事愛僧家?把筆題詩韻押裟。
不趕熱場孤似鶴,自甘涼血懶如蛇。
選將笑話供人笑,怕惹麻煩愛肉麻。
誤盡蒼生欲誰責?清談娓娓一杯茶。
當1938年,周作人出席由日本人控制下召開的所謂“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進步作家唐弢就用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韻吟詩兩首以諷刺:
其一
萬劫灰余猶戀家,錯將和服作袈裟。
炎丘史笑裈中虱,叛國人嗟袖底蛇。
寂寞古城春似水,低徊舊事雨如麻。
生涯此日垂垂老,又玷清名一盞茶。
其二
萬語千言都為家,舞來長袖勝袈裟。
更生文化夸功狗,老去衣冠數嫩蛇;
北國英雄猶瀝血,中原士子欲披麻。
而今蘇武亦虜臣,漢室何曾薄苦茶?
1941年周作人出任偽職,淪為民族敗類,左派文化人樓適夷以《聞某老人榮任督辦戲和其舊作》為題,亦賦打油詩二首以譏之:
其一
娘的管他怎國家,穿將奴服充袈裟。
低頭日日拜倭鬼,嘵舌年年本毒蛇。
老去無端發熱昏,從來有意學痹麻。
何妨且過督辦癮,橫豎無茶又苦茶。
其二
半為渾家半自家,本來和服似袈裟。
生性原屬墻頭草,誘惑難禁樹底蛇。
為羨老頭掙大票,未妨吹拍肉如麻。
堪念最是廢名子,仍否官齋拜苦茶。
真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周作人“五十自壽詩”的唱和風波前后綿延長達十幾年,真是近代文學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件。
我覺的建國后政府對周作人的處理很得當,人民政府容許周作人照常著譯,但只能署人們不熟悉的“周遐壽”、“周啟明”、“知堂”等筆名。
這等于是精神上宣告:周作人已經死了。
據說周作人為此深感痛苦,在給友人的信中喟嘆:“知海外報刊時常提及鄙人,無論是稱贊或罵,都很可感,因為這比默殺好得多。”
“默殺”,總比讓肉體消失好得多。
兩耕齋閑話:閑來喝茶,夢里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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