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美國國家科學院宣布，斯坦尼斯拉斯·迪昂獲得“2024阿特金森心理與認知科學獎”。這是美國科學院每年表彰心理與認知科學重大成就的獎項。身為全世界最具影響力的認知神經科學家之一，迪昂在十年前就曾與其他兩位科學家，共同獲得了有“神經科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大腦獎”（The Brain Prize）。

湛廬有幸策劃出版了迪昂所著的多本著作，包括《腦與數學》《腦與意識》《腦與閱讀》《精準學習》，這些好書也受到了國內外諸多學者大咖的關注。

下面要與你分享的這篇文章，就是知名教育家，新教育實驗發起人，中國陶行知研究會會長朱永新關于《腦與閱讀》的推薦解讀。

朱永新呼吁尤其是家長和教育工作者，一定要掌握部分腦科學與閱讀的相關知識。身為新聞出版總署“全民閱讀形象代言人”的他，也再一次強調，“閱讀既是人類進化的碩果，也是文化雕琢的杰作。”我們要學會閱讀，好好閱讀，持續閱讀。

朱永新

知名教育家，新教育實驗發起人，中國陶行知研究會會長，曾榮獲全球最大教育單項獎“一丹教育發展獎”等榮譽。

破解人類閱讀之謎·讀迪昂《腦與閱讀》

——朱永新

“此時此刻，你的腦正在完成一件驚人的壯舉：閱讀。你的眼睛跳躍地掃視著這個頁面，每秒鐘會停四五次，讓你剛好可以認清一兩個字。當然，你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跳躍的攝入信息的過程，只有字詞的讀音和意義進入你的意識。但是，白紙上的幾個黑色符號是如何投射到你的視網膜上，并喚起腦中的整個閱讀過程的呢？”

這是《腦與閱讀》一書開頭的一段文字。當你閱讀這篇文字的時候，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呢？閱讀與大腦究竟有著什么樣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呢？

《腦與閱讀》的作者迪昂，是歐洲腦科學研究領域的領頭人、法蘭西學院實驗認知心理學教授，著名的認知神經科學家。他曾經跟隨認知神經科學創始人喬治·米勒、轉換生成語法理論創始人喬姆斯基、認知發展理論創始人皮亞杰三位大師的學生杰柯·梅勒學習。2014年，與其他兩位科學家共同獲得有“神經科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大腦獎（The Brain Prize）。我是這本書最早的讀者之一，2012年臺灣地區就出版了洪蘭教授的譯本《大腦與閱讀》，信誼基金會送了這本書給我。后來大陸的出品方也送了預讀本給我，邀請我為這本書撰寫了推薦語。

我在《腦與閱讀》的推薦語中說：“我一直認為教育是離不開腦科學的，因為在一定程度上，學習的本質是大腦改變的過程，即腦的可塑性。在推動教育科學語腦科學的融合上，神經科學家迪昂的貢獻卓越，他在《腦與閱讀》中探討了閱讀這項人類創舉的各個方面，對人類如何演化出閱讀能力、閱讀能否改造大腦等問題做了解答。本書與當下的教育創新、終身學習等大家關注的熱門話題密切相關，值得每一位教育工作者、知識傳播者閱讀。”這里，就向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本書的主要內容。

一、人類是如何學會閱讀的？

人類天生就會閱讀嗎？無疑不是。因為，人類的歷史遠遠超出閱讀的歷史。

我們知道，早期猿人大約生存在300萬年到150萬年前,晚期猿人大約生存在距今200萬年到30萬年前,早期智人（古人）生活在距今10-20萬年到5萬年前,晚期智人（新人）則生活在大約4-5萬年前。而文字系統只存在了5400年左右（另一種說法是4000多年），拼音文字產生得更晚，只有3800多年的歷史。“因此，在進化過程中，人類并沒有充足的時間來形成專門的閱讀神經回路。”也就是說，人類不可能為自己事先準備好一個會閱讀的大腦。那么問題來了，人類是如何學會閱讀的呢？為什么只有人類能夠閱讀，其他靈長類動物為什么不能夠學會閱讀呢？

毫無疑問，閱讀與大腦的機能有著密切的關系。迪昂在書中指出，影響閱讀有兩個關鍵因素：一是視覺系統，二是頭腦中的閱讀通路。閱讀的過程開始于書頁反射的光子撞擊視網膜的那一刻，但視網膜不是一個勻質的感受器，只有位于中心地帶的“中央凹”，才是視網膜中唯一擁有密集的、對光線高度敏感的、具有足夠分辨率的視覺細胞的區域，才能真正用于閱讀，讓我們看清楚小小的鉛字。

正因為需要將文字放到“中央凹”來閱讀，眼球就需要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移動，來回掃視。當目光停下來的時候，我們一般只能認出一兩個單詞。我們的目光，并不是在書上勻速的運動，而是通過“眼跳”，即總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從一處跳向另一處的運動。一般來說，“中央凸”一次注視的信息，最多只有7~9個字母（中文可能只有三、四個漢字左右）。由于眼睛的視野范圍有限，閱讀速度也就受到很大限制。雖然可以通過訓練來優化眼動的模式，但即使是那些優秀的閱讀者，每分鐘閱讀四五百個詞也就是他們的天花板了，所以不要相信那些所謂的“快速閱讀法”的神話。

在視覺系統完成了對文字的掃描后，我們頭腦中的閱讀通路就要發揮作用了。那么，“閱讀通路”是如何對文字信息進行加工的呢？我們在看見閱讀文字的時候，是先將文字轉化成讀音，再理解它的意思，還是直接從文字直達語義，根本不需要考慮它的讀音呢？作者迪昂告訴我們，其實，閱讀的時候這兩條信息加工的通路是平行存在并且互相補充的：“語音通路將字母轉化為語音，而詞匯通路則從心理詞典中提取詞義。”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有的時候讀起來毫不費力，甚至可以“一目十行”，有時候卻讀得非常艱難，字斟句酌仍然難以理解的原因所在。

一般來說，當閱讀陌生的文本，或者是比較晦澀的語言的時候，我們會優先選用“語音通路”進行加工：先將字符串解碼，然后將其轉換為語音，再嘗試提取這種發音模式的意義。但是，當我們看到常見的詞語，或是自己熟悉的內容時，會采取更為直接的“詞匯通路”，即先識別單詞并且提取詞義，然后再利用詞義信息去提取它的發音。“詞匯通路”為什么能夠幫助我們非常容易地識別出文字的含義，大大地提高我們的閱讀速度呢？它靠的是大腦中的“心理詞典”能夠及時調取我們頭腦中儲存的詞匯庫。我們的“心理詞典”儲存的詞匯越多，背景知識越是豐富，閱讀速度就越快。所以，流暢的閱讀依賴于兩條閱讀通路之間的密切合作。

腦功能成像的研究發現，兩條信息加工的通路之所以能夠順利完成閱讀的過程，關鍵是大腦左側枕-顳頁區的“文字盒子區”，通常被稱為視覺詞形區（visual word form area)。這個區域在全世界閱讀者的大腦中位置都一樣，會對書面文字自動產生反應。“在不到0.2秒的時間內，還來不及產生有意識的知覺，這一區域就可以識別出字母串，不論字母的大小、形狀或位置等表面特征怎樣改變。”然后，“文字盒子區”再將信息傳遞給分布于顳葉和額葉的兩個重要的腦區，它們分別對應著語音通路和詞匯通路。

毫無疑問，兒童要在短短的幾年時間掌握人類幾千年創造出來的文字系統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人腦一開始并不是為閱讀做準備的。但是，人腦的構造又為人類的閱讀進化提供了可能性。迪昂提出，“人類識別書面文字的腦區是由在一千萬年前負責物體的視覺識別的腦區演化而來的。”而這個腦區是高級靈長類動物共同具有的。如猴子的大腦中就具有神經元的層級結構，會對視覺場景的片段作出反應，對視覺對象進行編碼。但是，由于沒有文化的作用，猴子無法發展出閱讀文字的能力。

作者介紹了兒童閱讀能力的形成與發展過程。在胚胎期的最后幾個月，子宮中的胎兒就會對自己母語的韻律表現出特別的注意。兒童的左半球顳上區開始被激活。3個月的嬰兒在聽大人說話時，左半球額葉下部的布洛卡區也開始被激活，這個區域通常被認為與高級語言生成和語法技能有關。在生命的第一年，將來會在閱讀中用到的言語理解和恒常的視覺識別能力就已經初步形成。兩歲末的兒童，詞匯量以每天10-20個的驚人速度增長。

具體來說，兒童學習閱讀經歷了三個重要的階段：一是圖像階段，這個階段的時間相對較短，兒童用圖像的形式表征少數字詞；二是語音階段，這個階段兒童開始學會把單詞分解成它們組成的字母，把字素解碼成音素；三是正字法階段，這個階段兒童識別字詞的速度明顯加快，而且自動化的程度頁更高。腦成像的研究顯示，在這三個階段的發展過程中，兒童的大腦神經回路也發生了許多變化，大腦左側枕-顳頁區的“文字盒子區”變化尤其明顯。由書面文字引起的神經活動逐步增強，最終整合形成了人的閱讀網絡。

二、閱讀障礙是怎樣產生的？

大量事實表明，部分學習困難的學生是由于閱讀困難與閱讀障礙造成的。閱讀困難與閱讀障礙又有著明顯的區別。閱讀困難是指在閱讀過程中速度明顯慢于其他人、在單位時間的閱讀中不能夠正確理解閱讀內容，或者出現拼讀錯誤等。而閱讀障礙則是指大腦綜合處理視覺和聽覺信息不能協調而引起的一種閱讀和拼寫障礙癥。

研究表明，兒童閱讀困難有一些是由于“精神發育遲滯、感知缺陷或者是家庭貧困”，或者是沒有掌握拼寫規則等原因造成的。閱讀障礙則與大腦的語音加工缺陷或者神經元遷移等有關。在教育實踐中，經常會混淆這兩種情況，我們經常會把由于存在聽覺缺陷、低智商、不良的教育環境等因素造成的閱讀困難，誤判為閱讀障礙。

首先，產生閱讀障礙的原因與遺傳有著一定的關系。人類基因組研究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閱讀障礙者的基因數據庫，他們發現，人類基因組中有6個大的區域都和閱讀障礙有關，在人的第1、2、3、6、15和18號染色體上，研究組發現了關于閱讀障礙的基因。研究還發現，在一個家庭里，如果有一個孩子存在閱讀障礙，其他兄弟姐妹有50%的概率也有閱讀障礙。但是，閱讀障礙并不是單基因病，而是“一系列風險因素和基因群共同干擾閱讀的習得”。

第二，產生閱讀障礙的原因與大腦的某些區域病變或損傷有著一定的關系。對于不同國家閱讀障礙者的研究發現，他們大腦左側顳葉的整塊區域都出現了激活不足的情況。“基本上所有閱讀障礙的腦成像研究都在這一區域發現了和正常閱讀者相比腦激活的下降”。作者認為，“閱讀障礙很可能來源于視覺和語言的聯合缺陷”，而缺陷本身可能存在于視覺識別和語音加工的某個交叉點，這個交叉點，恰恰就是在大腦左側顳葉的神經網絡連接中。

第三，產生閱讀障礙的原因與神經元的遷移有著一定的關系。腦成像的研究發現，閱讀障礙者與非閱讀障礙者相比，大腦左側顳中回的灰質更多。而“這種灰質異常的大小正好可以預測閱讀速度缺陷的嚴重程度”。這種灰質的多少與胎兒腦中的神經元的分化和遷移有關。胎兒在母親妊娠期間，對酒精一類的病原體非常敏感，神經元會因此在遷移過程中偏離正常的位置并且發生沖撞，形成“坑洼”效應，讓相關腦區“遍布著位置不當的神經元，無法發揮最佳功能，導致了與深度閱讀障礙相關的輕微的語音和視覺缺陷。所以，孕婦戒酒是有著科學的依據的。

第四，產生閱讀障礙的原因與對稱性知覺發生錯誤有著一定的關系。大腦的視覺系統存在對稱性。這種對稱性會讓八歲以下的孩子在閱讀和書寫時，出現混淆左和右兩個方向，或者混淆“b”和“d”、“6”與“9”等鏡像錯誤。比如孩子能正確書寫自己的名字，但寫出來的名字是從右到左的反方向狀態。對于大部分孩子來說，經過系統學習訓練后可以打破對稱性的干擾，準確區分左右兩個方向。但如果7、8歲以后仍然存在鏡像錯誤，并嚴重影響孩子的正常學習和生活，那就很可能存在閱讀障礙。

值得慶幸的是，閱讀障礙雖然與大腦的生理結構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并不意味著它是不可逆的，無法治愈的。作者特別強調：遺傳不是無期徒刑，人的大腦是一個可塑性很強器官，腦本身是在不斷改變和重組的，而且大腦的左半球與右半球的功能是可以互補的。盡管閱讀障礙極難克服，但仍然可以借助長期的認知干預、激發孩子的動機和注意力，以及愉快體驗的方法，來幫助閱讀障礙者學習閱讀和提升閱讀能力。“兒童的腦擁有數百萬多出來的神經回路來彌補彼此的缺陷和不足。每一個新的學習片段都會修改基因表達模式并改變神經回路，從而為克服閱讀障礙和其他發展性障礙創造機會。”

三、腦科學對閱讀有什么啟示？

作者在最后一章《閱讀的未來之路》中明確指出，腦科學與閱讀的知識對于每個人都是非常有作用的。“家長和教育者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閱讀對孩子的腦到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孩子的視覺和語言中樞共同構成了一件精妙的裝置，而教育通過再利用這些神經回路將其升級為更為熟練的閱讀裝置。”他相信，對于腦科學的學習與研究“將大大減輕教師的教學負擔”。

那么，腦科學的知識對于閱讀有哪些啟示呢？

首先，兒童早期豐富的視覺與聽覺刺激有助于字素與音素的習得。如前所述，兒童學習閱讀的第一個階段是“圖示閱讀”，即“語素的”或“圖像的”閱讀，兒童沒有掌握字的結構與書寫的邏輯，視覺系統是把單詞和字當作圖形來認知，在生活場景和圖畫書的閱讀中，兒童可以掌握許多作為圖形的字詞，并且經常把形狀相似的字詞混淆起來。雖然著不是真正的閱讀，但是早期的視覺詞匯的詞匯量，對日后閱讀還是有一定的作用的。同時，從胎兒期開始，兒童就對于音樂、母親的說話等聲音有著敏感性，在嬰兒期， 與孩子親密接觸的人，經常和孩子說話，念兒歌、童謠等韻律感強的材料，講故事等，對于兒童音素覺知能力也有直接的作用，而音素覺知是習得閱讀能力的先決條件。研究表明，“在押韻等語音游戲中表現非常流利的學前兒童，學起閱讀來會更快。”研究還發現，早期的音樂訓練對于閱讀成績有著積極的影響。這些都是聽覺的刺激。

其次，字母與單詞到語音的轉換是閱讀習得的關鍵階段。作者明確要求，“所有的教師從一開始就應專注于一個目標，即掌握每個字母或字素與音素一一對應的拼音原則。”雖然這是對英語為主的語言學習者說的，但是對于中文閱讀同樣適用。只有把字母（字詞）與發音及其意思完整地聯系起來，真正的閱讀才會發生。作者強調，閱讀不是簡單地發出幾個音節，還要理解文字的內容。“只有當孩子能夠輕松地讀懂單詞和句子，并且能夠復述、概括或者釋義時，才算圓滿地完成了一個閱讀任務。”

再次，注重激活兒童的閱讀動機、注意力和愉快體驗。作者指出，“這些注意和獎勵機制對學習速度有巨大的影響。腦內一些神經調節系統會在大腦各處傳遞諸如乙酰膽堿等化學物質。這些化學物質會指示其他神經回路記憶特定情境的重要性”。作者認為閱讀小說和詩歌不僅僅能夠使心靈變得愉悅，也能夠滋養大腦，因為小說中的形象往往來源于我們的生活，它不需要大腦消耗太多能量，卻會加強大腦已有的連接，更會帶來很多的愉悅。這種連結強化對于孩子未來的閱讀大有好處。

然后，加強對于閱讀障礙的早起干預。作者在書中提出了一種全新的“神經與文化相互作用”的假說，也被稱為“神經元再利用”（neuronal recycling)理論。這個理論的本質，就是大腦的可塑性。對于兒童來說，遺傳和經驗同樣重要。尤其是早期的經驗，對于兒童閱讀具有非常關鍵的影響，對于閱讀障礙的早期干預與治療也同樣重要，“必須是高強度而持久的努力，最好每天進行短暫的訓練并持續幾個星期。許多研究表明，集中的重復訓練與睡眠交替進行可使腦可塑性達到最大”。而事實也證明，經過積極的早期干預，兒童的閱讀能力會有較大程度地提升。所以，作者特別主張兒童要盡可能持續地閱讀，使讀寫技能自動化，并且豐富他們的字素、詞素和單詞的視覺詞匯量。

最后，教師和父母要學習一些腦科學與閱讀的知識。作者指出，“每一位教師都應多少了解孩子的腦是如何閱讀的”。兒童的大腦是一臺復雜無比的精密機器，每一刻都在修改著數量驚人的突觸，建立新的通路，作為修理工的教師，就必須了解它的內部情況，從而發現新的更高效的教育策略。“盡管教育學絕不會成為一門精密科學，但有些閱讀教學法比其他方法對大腦更有效。每一名老師都肩負重任，他們需要仔細嚴格地進行實驗，確定適當的刺激策略，從而為學生的腦提供最優質的日常養料。”這是對教師說的，也是對父母說的。

閱讀既是人類進化的碩果，也是文化雕琢的杰作。作者全書的最后指出：“閱讀是可以傳遞給未來一代代人最卓越的禮物”。讓我們好好珍惜這個禮物，并且一代代地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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