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閱讀拯救了我
法國哲學家、作家波伏瓦晚年時期以坦誠的文字記錄她的思想旅程、對生命的體驗和對人類處境的探究。波伏瓦以自身為例,揭示了閱讀的多重意義。閱讀不僅是她的娛樂與避風港,更是一種深入理解世界、構建自我意義的方式,持續而廣泛的閱讀與藝術欣賞讓她擁有豐饒獨特的精神世界。
波伏瓦:閱讀拯救了我
依然好奇
文/西蒙娜·德·波伏瓦
在孩提與少年時代,閱讀不僅是我主要的消遣,也是我打開世界的一把鑰匙。閱讀宣告了我的未來:我在一些小說的女主人公身上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在青春的苦悶日子里,閱讀拯救了我,使我免于孤獨。
再之后,閱讀幫我開闊眼界,增加閱歷,更好地理解我作為人的處境以及我作為作家寫作的意義。今天,我的人生接近尾聲,事業大局已定,盡管我的生活還要持續,但再也沒有一本書會讓我恍然大悟,醍醐灌頂了。然而我仍然在讀書,手不釋卷:早上讀得很多,下午寫作之前,或寫作累了的時候也讀。偶爾晚上一個人,我也是讀書度過。夏天去羅馬休假時,我數小時埋首書本,沒有別的事情比讀書更讓我覺得自然而然的了。
然而我也捫心自問:既然書再也不會給我任何決定性的東西,我為什么仍這樣執著于它呢?
波伏瓦:閱讀拯救了我
電影《與瑪格麗特的午后》劇照
讀書是何等的快樂啊!這快樂從未褪色。這些小小的黑色符號依然讓我心醉神迷,它們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詞,一會兒把我扔到世界上,一會兒把世界扔到我的四壁之內。連最索然無味的文字也能產生這樣的奇跡。
“J.F.,三十歲,打字速記員,有經驗,尋每周三天工作。”我目不轉睛盯著這則啟事,而法國到處是打字機和失業女青年。我知道,我才是那個魔術師。假如我面對這幾行印刷文字無動于衷,它們就是無聲無息的。為了讓它們活起來,我必須賦予它們一個意義,自由地決定它們的生命,留住過去,又超越過去,迎向未來。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我把自己隱去了,于是事情在我眼中變得神奇起來。有時我意識到自己在與作者合作,讓自己正在閱讀的這頁文字具有生命力:我很樂意參與創造令我愉悅的事物。作家就沒有這份愉悅了:當他重讀自己的文字,他親筆寫下的句子卻跟他捉迷藏。讀者就比較幸運:他是主動的,同時書籍又會給他意外的滿足感。
同樣的道理,繪畫和音樂都會在我身上激起類似的快感,只不過這兩種藝術的敏感信息起到了更加直接的作用。在那些領域,我無須經由把符號轉化成含義的驚奇過程,而正是這個過程讓剛開始學習拼讀的小孩子大惑不解,也是這個過程始終讓我欣喜不已。當我拉上房間的窗簾,躺在沙發上,周圍的一切都隱去了,我進入了忘我的境地,我的世界里唯一存在的,就是目光所至的那張白紙上的黑字。
波伏瓦:閱讀拯救了我
電影《與瑪格麗特的午后》劇照
某些道家長老筆下的奇異冒險在我身上發生了:把了無生氣的皮囊留在床榻上,他們的靈魂飛升云霄;他們在大地上旅行了幾百年,越過一座座山峰,直至九霄云端。當他們重新回到肉身,時間只過了瞬息。于是我踏上了旅程,身子一動不動,神游天外,回到了以往的世紀。兩三個小時后,回到這個我從未動窩的地方時,我也許已神游了幾個世紀。沒有任何其他體驗能與此相比。
由于影像的貧乏,白日夢是不連貫的,回憶提供的內容有限。有意識地重建過去,并不比創作帶來的愉悅感更多。無論是自動浮現的還是努力想起來的,記憶永遠只會告訴我已經知道的東西。我的夢境則更讓我驚奇,可它們很快就煙消云散,能記住的內容也讓人失望。只有閱讀以極其經濟的方式——只需一卷書在手——在我與事物之間建立起新鮮而持久的關系。
我往往因沉迷于閱讀而忘我,但不同的情況也經常發生,夏天的時候,我在戶外讀書,思緒跟著書里的內容飛到很遠的地方,可同時我又感到自己皮膚上沐浴的陽光,還有微風拂過。我聞到樹木的清香,時不時瞥一眼湛藍的天空:我心在別處,同時又在此地。在這樣的時刻,我不知道哪個更重要:是我身處其中的四野,還是手中書里的故事?
在火車上讀書也是我喜歡的,我的目光幾乎被動地看一眼窗外往后飛逝的風景,然后又回到被它賦予生命的文字:兩種對我同樣珍貴的樂趣就這樣交替著,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在很多情況下,我讀書純粹是為了閱讀的樂趣,而不是為了學習什么:我有點像書呆子。有時候我讀第一遍時太著急了,所以剛讀完一本書,接著就開始從頭到尾重讀一遍。
不過我也不是什么都讀。比如廣告我就從來不讀,除非是為了研究社會學課題或學習語言。那我今天選擇閱讀文字的標準是什么呢?
波伏瓦:閱讀拯救了我
電影《與瑪格麗特的午后》劇照
我讀的書五花八門,從中得到的益處也各不相同。讀某些書的時候,我仍把自己放在自我宇宙的中心位置,讀這本書只是為了填補自我世界的空白。一本書讀完,我獲得了某些知識。
與這類獲取信息的閱讀相對的,是交流式閱讀。作者無意向我傳授知識,而是通過他的作品這一獨特的世界,向我傳遞他生命的體驗。這種體驗不能被簡化為某種觀念或概念,這對我沒有教益。但在閱讀的時候,我像是在過著別人的生活。我對人類狀況、對世界及自己在其中的位置的了解,有可能發生深刻的變化。
區分這兩類書的標準很明確:知識性的閱讀材料是我可以用自己的語言概括,并作為通用的知識傳授給其他人的;而在文學作品中,一切在于文字,作者的體驗通過文字的運用來表達,這樣的作品無法用其他文字表達。所以,印在一本出色的小說護封上的那幾行字,號稱概括作品的內容,其實是一種曲解。因此,當作家被問及他正在進行的寫作時總是很為難,他無法向別人解釋一種從本質上與知識無關的東西。
我也會讀一些既學不到知識也不用來與人交流、純粹為了打發時間的書:讀這些書完全為了娛樂,比如偵探小說、間諜小說或科幻作品。
我讀了大量知識類書籍。我一向喜歡學習,好奇心強,同代人感興趣的一切我都愿意了解。不幸的是,能力限制了我的好奇心,它只能在我以往投入的范圍內發揮。科學的大門對我就是關閉的,還有些學科——語言學、政治經濟學——一向使我討厭。我只能接受自己的無知。即便我有能力涉獵的領域,我也沒有讀到所有的出版物。我的選擇有一點偶然因素——別人會給我寄很多書,我從中挑選——不過,總的來說,我還是有所選擇的。
編輯:秋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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