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那天,縣中的紅榜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黑壓壓的人群擠在布告欄前,歡呼與嘆息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聲浪。我踮著腳,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瘋狂掃射,從頂端重點大學(xué)的區(qū)域,一路向下,滑過普通本科,掠過??圃盒#罱K在冰冷的空白處懸?!抢餂]有我的名字。
“林薇!林薇!你在這兒!”
一聲興奮的尖叫刺破我的耳膜。
我看見女友被幾個女生簇擁著,她們的手指激動地戳著紅榜最頂端那個耀眼的位置——省城那所985大學(xué)的名字后面,清晰地印著“林薇”兩個字。
她的臉頰因為興奮和喜悅?cè)旧蟿尤说募t暈,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帶著翅膀般輕盈的光彩。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我的身影,當(dāng)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的剎那,她眼中的光芒閃爍了一下,那瞬間掠過的復(fù)雜情緒——是驚訝?是擔(dān)憂?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最后強撐的鎮(zhèn)定。
我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潮水從腳底猛地涌上頭頂,四周所有的聲音——祝賀聲、議論聲、蟬鳴聲——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世界只剩下那張猩紅的榜單和她臉上刺目的光彩。我猛地低下頭,像一尾缺氧的魚,奮力撥開身后擁擠的人群,逃也似的沖出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喧囂之地。
身后隱約傳來她焦急的呼喚:“陳默!陳默!等等我!” 那聲音像追魂索,逼得我跑得更快,直到肺里的空氣快要炸開,才在一個堆滿廢棄課桌椅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雜物間角落蜷縮起來。汗水混著淚水,咸澀地流進嘴角,
我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失敗帶來的鈍痛。指尖深深摳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血痕。
那個暑假,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和焦灼。錄取通知書像繽紛的蝴蝶,飛進了左鄰右舍。對門的李強,平時模考總低我?guī)资郑丝陶硷w色舞地描述著他即將踏上的三本院校之旅。
隔壁單元的王曉燕,也收到了省城一所不錯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她父母在樓下支起桌子,瓜子糖果堆成小山,招呼著前來道賀的親朋。喧囂的笑聲、家長里短的議論、甚至樓下小賣部老板一句隨口無心的“小默,復(fù)讀班打聽好了沒?”,都像細密的針,不斷扎著我敏感的神經(jīng)。
林薇的電話和信息,起初像夏日里倔強的蟬鳴,不曾停歇。她小心翼翼地分享著對大學(xué)生活的憧憬,笨拙地安慰著“條條大路通羅馬”,急切地表達著“我們不會變”的決心。每一次手機屏幕亮起,她的名字跳動,都像在我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我盯著那些字句,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卻一個字也敲不出來。說什么呢?分享她即將在明亮階梯教室聽課的喜悅?還是描述我此刻蹲在昏暗雜物間里啃噬失敗的滋味?巨大的鴻溝在無聲中裂開,我清晰地感到,那個曾經(jīng)和我并肩走在放學(xué)路上、分享同一副耳機、在月考失利后互相打氣的女孩,正被那張錄取通知書牽引著,走向一個我無法企及、甚至無法想象的未來。
“默默,出來走走好嗎?就我們倆,像以前一樣?!?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懇求。我終于應(yīng)允,地點約在老地方——縣郊那條我們曾無數(shù)次騎車經(jīng)過、開滿野雛菊的河堤。
傍晚的風(fēng)帶著河水的濕氣和野草的清香,試圖撫平夏日的燥熱。她來了,穿著一條我沒見過的、質(zhì)地柔軟的米白色連衣裙,襯得她愈發(fā)清麗。
曾經(jīng)我們之間那種無拘無束的親昵,此刻被一種無形的隔閡取代。她努力尋找話題,描繪著大學(xué)校園的寬廣、圖書館的浩瀚、社團的豐富多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向往。而我,像一尊沉默的泥塑,目光落在腳下被車輪碾過的野草上。
只偶爾發(fā)出幾個單調(diào)的音節(jié):“嗯”,“挺好”,“知道了”。
“陳默,”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認真地看著我,晚風(fēng)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你打算怎么辦?復(fù)讀嗎?還是…找點事做?” 她的語氣里有關(guān)切,但那關(guān)切此刻聽來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垂詢。
“還沒想好?!?/p>
我的聲音干澀,目光越過她,投向渾濁的河面。夕陽的余暉在水面灑下破碎的金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們之間,第一次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像在沖刷著什么。
“林薇,”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你覺得…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嗎?” 問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她愣住了,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腳尖無意識地碾著一顆小石子。過了許久,她才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蒼白而勉強:“陳默,你別多想。我們…我們只是暫時在不同的路上走。
重要的是心在一起,對吧?” 她伸出手,似乎想像過去那樣握住我的手,但指尖在快要觸碰到我的那一刻,又遲疑地縮了回去。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刺穿了我所有殘存的僥幸。
“暫時?”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飛向的是985的天,我可能連復(fù)讀的資格都懸。心在一起?”
我搖搖頭,目光直視著她,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你看我的眼神,已經(jīng)不一樣了,林薇?!?/p>
她的臉瞬間漲紅,眼神里閃過一絲被戳穿的狼狽和薄怒:“陳默!你什么意思?難道你覺得我考上大學(xué)就一定會看不起你嗎?你太敏感了!”
“不是我敏感!”
我猛地提高聲音,積壓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是你不敢承認!你不敢承認你心里已經(jīng)開始計算差距了!你不敢承認那個大學(xué)通知書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一道分水嶺!意味著我們以后可能連共同話題都沒有了!”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河堤上回蕩,帶著絕望的嘶啞。
林薇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嘴唇微微顫抖著,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委屈,還有一絲…被說中心事的慌亂。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最終卻只是無力地垂下眼瞼,一滴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塵土里,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轉(zhuǎn)過身,肩膀微微聳動,背對著我,望著遠處沉入地平線的夕陽。那背影,寫滿了無言的告別。
那一刻,我清晰地聽見了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清脆,冰冷,無可挽回。不是她的,是我的。是那個關(guān)于愛情可以超越一切的、天真而固執(zhí)的幻想。
沒有正式的“分手”宣言。那個在河堤上的傍晚,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終點線。她出發(fā)去省城報道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朋友圈里開始出現(xiàn)她打包行李的照片,嶄新的拉桿箱,印著大學(xué)logo的筆記本,還有和高中閨蜜在車站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合影。
照片里,她的笑容明媚而充滿希望,那是屬于新世界的通行證。而我,像被遺忘在舊時光里的塵埃,連點贊的勇氣都失去了。她的頭像漸漸沉到了我通訊錄的最底端,像沉入深海的船。偶爾深夜,我會點開那個熟悉的對話框,上一次停留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前。輸入框里空無一字,只有光標在無聲地跳動,嘲笑著我的無能和沉默。最終,也只是默默關(guān)掉屏幕,任由黑暗吞噬一切。
家里的氣氛也沉郁得像梅雨季。父親蹲在門口,劣質(zhì)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眉頭鎖成解不開的疙瘩。母親在廚房里洗涮著碗碟,動作帶著一種發(fā)泄式的用力,瓷碗碰撞的聲音格外刺耳。飯桌上,空氣重得能壓彎筷子。
“復(fù)讀吧?!?父親終于掐滅了煙頭,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目光卻始終盯著油膩的地面,“錢的事,你別管,我和你媽想辦法?!?/p>
“爸…” 我喉嚨發(fā)緊,“復(fù)讀一年…就能保證考上嗎?萬一…萬一還是不行呢?” 那未知的壓力像巨石懸在頭頂。
“那你想怎么辦?” 母親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抹布“啪”地摔在水池邊,眼圈泛紅,“去工地搬磚?去廠里做流水線?一輩子讓人戳脊梁骨,說老陳家的兒子沒出息,連個大學(xué)都考不上?” 她的聲音尖銳,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痛楚和深深的不甘。
我啞口無言。他們的期望像沉重的枷鎖,而我失敗的恥辱則像烙印,深深燙在這個家的門楣上。
最終,我沒有選擇立刻復(fù)讀。巨大的心理陰影和對未來的茫然讓我本能地想要逃離。在縣里一個遠房表叔的引薦下,我坐上了開往南方那座龐大工業(yè)城市的綠皮火車。目的地是一家以生產(chǎn)出口玩具聞名的代工廠。
工廠的生活像一臺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冰冷、重復(fù)、永無止境。我被分在注塑車間。巨大的機器轟鳴聲是永恒的背景音,震得人頭皮發(fā)麻,心臟都要跟著跳出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塑膠加熱后產(chǎn)生的、帶著甜膩感的化學(xué)氣味。
我的工作簡單到麻木:站在流水線旁,將剛剛從模具里吐出來、還帶著滾燙余溫的塑料玩偶部件——米老鼠的耳朵、芭比娃娃的手臂、小汽車的車輪——迅速掰下來,扔進旁邊巨大的塑料筐里。動作必須快,不能停。傳送帶永不停歇,源源不斷地將那些滾燙的塑料胚胎送到眼前。
滾燙的塑料部件灼烤著指尖,即使戴著粗糙的勞保手套,也很快被燙出水泡。水泡破了,汗水浸入,鉆心地疼。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角、鬢邊、脊背不斷涌出,浸透了廉價的工服,緊緊貼在身上,又悶又癢。高溫、噪音、單調(diào)重復(fù)的動作,像三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和意志。身邊的工友大多沉默寡言,眼神里是日復(fù)一日勞作后沉淀下來的麻木。
偶爾的交談,也僅限于“吃飯”、“下班”這樣的簡單詞匯。巨大的疲憊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荒蕪。在這里,沒有人關(guān)心你從哪里來,高考多少分,你的過去和未來都被這轟鳴的機器和永不停歇的傳送帶碾得粉碎。我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編號,一個會呼吸的零件。
唯一能讓我短暫抽離的,是午休時爬上工廠那棟破舊宿舍樓的天臺。天臺上堆滿了廢棄的模具和蒙著厚厚灰塵的雜物。我常常靠在銹跡斑斑的鐵欄桿上,望著遠處被工業(yè)煙塵籠罩的、灰蒙蒙的天空。掏出那只屏幕早已磨損的舊手機,習(xí)慣性地、近乎自虐般地,點開林薇的朋友圈。那里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
明亮的圖書館穹頂下,她坐在寬大的書桌前,面前攤開厚厚的英文原版書,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綠草如茵的操場上,她穿著色彩鮮艷的運動服,和一群同樣青春洋溢的同學(xué)笑著奔跑,臉上是純粹的快樂。燈火通明的報告廳里,她站在講臺后,自信地做著presentation,眼神堅定,神采飛揚。
還有那些我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托福備考小組、AI興趣社團、國際志愿者項目……每一條動態(tài),每一張照片,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不斷加深著那條橫亙在我們之間、早已無法跨越的鴻溝。她像一棵被移植到沃土里的樹,正努力向著陽光伸展枝葉,生機勃勃。而我,像一株被遺棄在水泥縫隙里的野草,在機器的轟鳴和塑膠的氣味中,艱難地喘息,沾滿塵埃。
巨大的失落和自卑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我淹沒。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著屏幕,最終停留在那個熟悉的頭像上。點開對話框,上一次對話的時間,定格在三個月前。輸入框里空無一字,只有光標在無聲地閃爍。
我盯著那閃爍的光標,仿佛要耗盡所有的力氣。最終,顫抖的手指敲下兩個字,又飛快地刪除。再敲下三個字,再刪除。反反復(fù)復(fù)。那些憋在心里的千言萬語——工廠的噪音、滾燙的塑料、磨破的水泡、宿舍的霉味、工友的麻木、還有這無邊無際的疲憊與迷茫——最終都凝固在指尖,無法傳遞。
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我。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著一整個銀河系的距離了。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可笑,甚至是一種打擾。
最終,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對話框,像關(guān)上最后一道微弱的縫隙。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疲憊而模糊的倒影——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角,眼神空洞,臉上沾著不知何時蹭上的黑色機油。遠處工廠巨大的煙囪正肆無忌憚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噴吐著濃煙。
夏末的風(fēng)吹過天臺,帶著工廠區(qū)特有的、混合著硫磺和塑膠顆粒的氣息,干燥而粗糲。它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卻吹不散心頭的塵埃。我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這渾濁的空氣,喉頭滾動了一下。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咸澀感,又涌了上來。
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夏天,注定要用汗水和沉默來銘記成長。
轟鳴的機器聲從樓下隱隱傳來,像是這沉重生活的背景音。我抹了一把臉,指尖是濕的。轉(zhuǎn)身,離開天臺,沿著狹窄、陰暗、布滿污漬的水泥樓梯,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永不停歇的、散發(fā)著塑膠氣味的轟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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