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進鼻腔,混著窗外飄來的濕漉漉的梧桐葉腐爛的氣息。殯儀館告別廳的冷氣開得十足,凍得人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母親躺在鮮花叢中,身上蓋著她生前最嫌棄的那條暗紫色壽被,被單邊緣僵硬地向上卷著,露出一點灰藍色壽衣的領口。她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像兩把刀突兀地支棱著,嘴唇抿成一條毫無生氣的直線。這就是那個曾經用溫暖的手掌拍著我入睡、在廚房煙火氣里哼著歌、會因為我考試失利偷偷抹淚的女人?死亡把她變成了一具陌生、干癟、冰冷的蠟像。
林晚的手在我臂彎里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冰涼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我機械地抬起手,麻木地回應著那些模糊面孔的安慰。“節哀”、“保重身體”、“阿姨走得安詳”……
空洞的詞語像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我的目光卻無法從母親枕邊那個小小的金屬盒上移開——它被刻意擺放在顯眼位置,銀灰色的外殼冰冷、光滑,沒有任何標識,只有角落刻著一個細小的編號:073。那是父親三天前從主治醫生手里接過來的東西,醫生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謹慎:“陳先生,這是根據尊夫人自愿簽署的‘意識留存協議’,在她腦電波完全停止前采集并固化的記憶晶片。選擇權在您。”
“記憶晶片……”父親接過盒子時,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東西,仿佛它是一條盤踞的毒蛇,又或是某種絕境里唯一的微光,“她…她什么時候簽的這東西?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大約半年前,確診阿爾茨海默晚期不久后。”醫生的語氣平靜無波,“她當時神志很清醒,反復確認過條款。選擇‘一級親緣定向移植’,受益人指定是您的兒子,陳嶼先生。”他的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
那盒子此刻就躺在我書桌抽屜的最深處,像一顆沉默的炸彈。我盯著它,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冰涼的金屬外殼上那個冰冷的“073”。母親的臉,那張告別廳里毫無生氣的蠟像臉,和記憶中她溫暖笑著的容顏交替閃現,撕扯著我的神經。她簽下這份協議時,在想什么?是恐懼自己終將遺忘一切?還是……渴望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活”在我生命的縫隙里?這個念頭讓我胃里一陣翻攪,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某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責任感。
“試試吧,小嶼。”父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不知何時他推開了虛掩的書房門,站在陰影里,整個人佝僂著,比母親葬禮時又蒼老了許多,眼里的血絲像蛛網一樣密布。“那醫生……說是頂尖技術,安全的。你媽她……她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丟下那些事……”他的聲音哽住了,布滿老年斑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你媽她……最后那段時間,總念叨著要告訴你些事……關于老房子……還有……你小時候……”他的目光投向抽屜,充滿了近乎絕望的懇求,“萬一……萬一里面真有你媽想說的話呢?”
“爸……”我喉嚨發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老房子?那棟承載了我整個童年、卻在母親病后因無力打理而被迫賣掉的老屋?還有我小時候……那些模糊的、被時光蒙上塵埃的片段?母親最后混亂的囈語里,確實反復出現過這兩個詞。父親渾濁眼睛里那濃得化不開的哀求和孤注一擲的期盼,像兩座大山壓下來。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葬禮上白菊的味道。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終于還是打開了那個冰冷的金屬盒。里面是一個比U盤稍大、形似微型耳機、線條流暢的銀灰色裝置——記憶接口。旁邊躺著一枚指甲蓋大小、近乎透明的薄片,核心處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幽藍光芒在緩緩脈動。這就是母親的記憶晶片。
按照盒內極其簡略的說明圖示,我將那枚薄片小心地嵌入接口的卡槽。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脆響,像某種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幽藍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瞬。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那冰冷的接口,緩緩貼附在耳后一個特定的位置。皮膚接觸到金屬的瞬間,一股細微的、難以言喻的電流感猛地竄過脊椎!
起初是黑暗,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仿佛墜入了沒有星辰的宇宙深淵。緊接著,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的洪流,毫無預兆地、粗暴地沖進了我的意識!不是聲音,不是畫面,而是一種更原始、更洶涌的存在感!它裹挾著無數碎片化的感知、情緒、模糊的影像,瞬間淹沒了我。
我“看”到了——不,是感受到了——一雙溫暖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著一個脆弱嬰兒的小腳丫,指腹輕輕摩挲著腳心。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喜悅和莫名惶恐的情緒瞬間將我吞沒!那是母親第一次抱起我的感覺!她的心跳聲,有力而急促,咚咚咚地敲打著我的耳膜(或者說,是此刻“我”的感知),帶著新生命的驚奇和無措的溫柔。
畫面驟然切換。眼前是熟悉的、老房子那有些斑駁的米黃色墻壁。夕陽的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斑。我(或者說,是“母親視角”里的“我”,那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板上,笨拙地試圖把一塊三角形的積木塞進方形的孔洞里,小臉憋得通紅,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一股強烈的、帶著寵溺笑意的情緒涌起,伴隨著一個清晰的念頭:“傻小子,又較勁呢。” 同時,另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也清晰地浮現——是擔憂,是對這個小生命未來的無限憂慮,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無數這樣的碎片開始涌現:灶臺上咕嘟冒泡的排骨湯氤氳的熱氣里,她看著放學歸來埋頭寫作業的“我”的背影,滿足中夾雜著對孩子學業壓力的心疼;在昏暗的醫院走廊,她緊緊抱著發高燒說胡話的“我”,那種撕心裂肺的無助和恐懼幾乎要將人撕裂;在老房子狹小的陽臺上,她看著樓下和鄰居孩子追逐打鬧的“我”,嘴角含笑,眼神里卻藏著對丈夫日漸沉默、家庭氛圍凝滯的深深憂慮……
這些記憶碎片,帶著母親原初的情感溫度,像無數條滾燙的溪流,強行匯入我意識的河道。它們如此真實、如此強烈,瞬間覆蓋了我自身對同一事件的記憶。我自己的童年印象變得模糊、單薄,像褪了色的舊照片,而“母親視角”下的場景卻無比鮮活、立體,帶著強烈的情感烙印。更可怕的是,一些我從未經歷過的、屬于母親的絕對私密記憶碎片,也開始不受控制地閃現:
——深夜,父親醉醺醺地摔門而入,粗暴的咒罵聲。母親蜷縮在客廳沙發角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著啜泣,身體因恐懼而瑟瑟發抖。那種冰冷的絕望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
——老房子昏暗的閣樓里,一個舊餅干盒被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疊發黃的信紙,上面是陌生而娟秀的字跡。母親的手指顫抖地撫過那些字跡,臉上是一種混合著巨大痛苦和深沉懷念的神情。一個名字在她心底無聲地吶喊:“阿誠……” 隨之而來的,是洶涌的、被刻意塵封的悲傷和某種禁忌被觸及的強烈罪惡感!
“呃啊!” 我猛地睜開眼,像溺水的人終于沖破水面,劇烈地喘息著!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我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顫抖。
剛才那是什么?那些冰冷徹骨的恐懼,那些撕心裂肺的悲傷,還有那個陌生的名字“阿誠”帶來的強烈沖擊……這些都不是我的!是母親的!它們像強行植入的病毒程序,在我的意識里橫沖直撞!更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當我試圖回憶昨天晚飯吃了什么,或者上周和林晚的約會細節時,屬于我自己的記憶竟變得模糊不清、需要費力搜尋,而母親記憶碎片里那些遙遠年代的飯菜味道、街角的景象卻異常鮮明地跳出來!
“嶼?你怎么了?做噩夢了?” 臥室門被推開,林晚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關切地看著我。床頭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面部輪廓。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她。就在目光接觸的瞬間,一股極其突兀、極其強烈的情緒洪流猛地沖垮了我自己的意識堤壩!
“她……她今天這身睡衣……”一個清晰無比、帶著母親特有口吻和挑剔意味的念頭,在我腦海里尖銳地響起,“……顏色太艷了,料子看著也廉價。小嶼這孩子,找對象怎么也不找個更端莊會持家的?這姑娘一看就不是能安心過日子的……”
這念頭如此自然、如此理直氣壯地從我腦海里冒出來,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甚至能“感覺”到母親那種根深蒂固的、對林晚出身和品味的隱隱不滿!
“不!這不是我!” 我內心在瘋狂吶喊!一股強烈的排斥和惡心感翻涌上來。我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額頭上!試圖把這該死的、侵入的念頭驅逐出去!
“陳嶼!” 林晚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臉上的關切瞬間變成了驚愕和受傷。她快步走過來,想查看我的額頭,“你干什么!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她的手伸過來,帶著熟悉的溫度和關心。可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觸碰到我的瞬間,我的身體卻像被電流擊中般猛地向后一縮!一個源自“母親記憶”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指令在神經末梢尖叫:離她遠點!
這個動作是如此明顯,如此傷人。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她看著我,那雙總是盛滿溫柔和信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困惑、受傷,以及……一絲陌生的警惕。臥室里溫暖的光線,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和冰冷。
“陳嶼,”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到底是誰?”
那枚冰冷的073晶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嵌在我的書桌上。母親記憶碎片中那個陌生的名字——“阿誠”——如同鬼魅般在意識深處盤旋不去。還有林晚受傷的眼神,像針一樣扎在心上。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必須知道真相,必須知道母親簽署那份協議時,究竟埋藏著怎樣的秘密,又是誰在推動這一切。
“爸,”我找到在陽臺悶頭抽煙的父親,單刀直入,聲音因為刻意壓制而顯得有些沙啞,“媽簽那個‘意識留存協議’,是在哪家機構?具體找的誰?那個編號073……到底代表什么?”
父親夾煙的手指劇烈地抖了一下,煙灰簌簌落下。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被更深的疲憊淹沒。“……叫‘智維科技’,在新區那棟最高的玻璃樓里。一個姓秦的女醫生負責的……說是……說是他們最新的‘情感遺產傳承項目’……”他避開我的目光,狠狠吸了一口煙,“你媽她……她當時很清醒,反復說這是為了你……怕她走了,有些事……有些事就永遠沒人知道了……”
智維科技。秦醫生。情感遺產傳承項目。這些冰冷的名詞像碎冰渣,刮擦著神經。我抓起外套,在父親欲言又止的復雜目光中沖出了家門。
“智維科技”的Logo簡潔而冷峻,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城市冰冷的天光。前臺穿著剪裁利落的職業裝,笑容標準得如同精密儀器計算過。報出秦醫生的名字和073編號后,我被引入一條長長的、光線柔和的白色走廊。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昂貴香氛混合的奇怪氣味,異常安靜,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每一步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盡頭的一間辦公室,門無聲滑開。一個穿著白大褂、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抬起頭。她面容姣好,氣質干練,金絲眼鏡后的眼神銳利而冷靜,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審視感。她就是秦醫生。
“陳嶼先生?”她站起身,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請坐。關于073號晶片,有什么我能幫您的?” 她的目光落在我耳后,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接口的冰涼觸感。
“幫?”我扯了扯嘴角,壓抑著翻涌的怒火和不安,“植入我母親記憶的晶片,正在吞噬我的意識!那些不屬于我的記憶、情緒、甚至……評判!它們正在取代我自己的思維!你們管這叫‘情感遺產傳承’?這叫謀殺!謀殺我的自我!”
我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有些失控。秦醫生臉上的職業性微笑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卻更深沉了一些。她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光潔的桌面上。
“陳先生,請冷靜。記憶移植技術,尤其是針對阿爾茨海默晚期患者這種特定腦環境下的意識采集和固化,本身就存在一定的……‘融合風險’。”她的措辭謹慎而專業,像是在念一份實驗報告,“您所描述的‘覆蓋’和‘入侵’感,在早期親緣移植案例中,并非個例。我們稱之為‘源意識殘余波動’。它源于供體記憶攜帶的強烈情感印記和思維慣性對受體意識空間的暫時性沖擊。”
“暫時性?”我幾乎要冷笑出來,“暫時多久?直到‘陳嶼’完全消失,變成一個頂著兒子皮囊的‘周慧蘭’(母親的名字)嗎?”
秦醫生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射出冰冷的光:“這取決于受體自身意識的韌性和……意愿。理論上,受體強大的自我認知和主動排斥,能有效壓制并逐漸同化這些外來印記,最終達到一種……記憶共存的狀態。這才是‘傳承’的理想結果。當然,這需要時間,也需要技巧。”她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探究,“不過,您提到‘不屬于您的評判’?能否具體描述?這有助于我們評估‘源意識’的活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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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林晚受傷的眼神再次刺痛了我。“我女朋友……我母親記憶里對她有根深蒂固的偏見。這些偏見……現在會直接變成我的念頭冒出來!影響我的判斷,甚至行為!” 我盯著秦醫生,“還有……‘阿誠’是誰?”
聽到“阿誠”這個名字,秦醫生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叩了一下。
“‘阿誠’……”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這涉及到073號供體在簽署協議時,主動要求封存并定向加密的部分記憶區塊。根據協議,這部分信息屬于最高隱私級別,除非受體出現嚴重排異反應或危及精神安全,否則我們無權主動解密或透露。”
“嚴重排異?危及精神安全?”我猛地站起來,雙手撐在冰冷的桌面上,身體因激動而微微前傾,“我現在連自己是誰都快分不清了!我的女朋友因為‘我’莫名其妙的排斥而受傷!這還不夠嚴重?你們那個該死的協議,難道就是為了把一個人變成裝載另一個人記憶和秘密的活體棺材嗎?!”
秦醫生平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惱怒,反而多了一絲……憐憫?她沉默了幾秒,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些:“陳先生,請坐下。您母親周慧蘭女士簽署協議時,反復強調的只有一點——她有一個關于‘老房子’和您童年的秘密,必須在遺忘之前,以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訴’您。她說,只有‘親身經歷’,您才會真正理解,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至于‘阿誠’……”她頓了頓,“那是她要求封存的核心。或許,解開‘老房子’的謎題,‘阿誠’的答案也會隨之浮現。但這需要您……自己去她的記憶里尋找。”
自己去她的記憶里尋找?這簡直是讓我主動跳進那個正在吞噬我的漩渦!我頹然坐回椅子,巨大的疲憊和荒謬感席卷而來。
“那我該怎么‘壓制’?怎么‘同化’?”我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專注。”秦醫生吐出兩個字,“當外來記憶碎片涌現、尤其是那些強烈的評判性念頭出現時,用您自身最核心、最強烈的記憶和情感去對抗、去覆蓋它。錨定‘您是誰’——您的事業?您的愛人?您獨立做出的、引以為豪的決定?用這些屬于‘陳嶼’的火焰,去灼燒那些入侵的冰凌。這很難,但這是唯一能保住‘你’的方法。否則……”她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言像冰水澆下。
離開智維科技那座冰冷的玻璃堡壘,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意。秦醫生的話像魔咒般在耳邊回響:“錨定‘您是誰’”。我是誰?一個正在被母親記憶蠶食的容器?一個連自己思想都無法掌控的可憐蟲?
推開家門,一股濃重的煙味嗆得人咳嗽。父親蜷在沙發里,腳下已經積了一小堆煙頭,電視屏幕閃著無意義的雪花點。他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更深的紅血絲,渾濁的目光里交織著希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小嶼……見到那醫生了?她……她怎么說?你媽她……是不是真留了話?”他的聲音嘶啞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
我沉默地換鞋,沒有回答。目光掃過客廳,落在五斗柜上那個老舊的木質相框上。照片是十多年前在老房子門口拍的。父親難得地笑著,一只手搭在母親肩上。母親懷里抱著年幼的我,笑容溫婉。陽光很好,老房子斑駁的米黃色墻壁和爬了半墻的常青藤都顯得生機勃勃。那時的母親,眼睛里有光。
“爸,”我走到五斗柜前,拿起那個沉甸甸的相框,指尖拂過母親溫婉的笑臉,聲音低沉,“媽留下的晶片里……有關于老房子的事。還有……”我頓了頓,那個名字在舌尖滾動,“……阿誠。”
“哐當!”一聲巨響!
父親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他佝僂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布滿老年斑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怪響。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里的相框,又猛地轉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恐慌,還有一種被時光深埋的、赤裸裸的狼狽和痛楚被粗暴翻出的憤怒!
“你……你……”他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又指向相框,身體晃了晃,最終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頹然跌坐回沙發里,雙手捂住了臉,指縫間溢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聲。那聲音充滿了絕望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比他失去母親時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老房子……阿誠……父親的崩潰……母親寧可被誤解也要“親身”告訴我的秘密……所有的線索瞬間收束,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令人窒息的真相!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
我幾乎是撲到書桌前,手指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顫抖,好幾次才將那個冰冷的073記憶接口重新貼附在耳后。這一次,我主動放棄了抵抗,任由意識沉入那片由母親記憶碎片構成的、洶涌的黑色海洋。但這一次,我心中燃燒著唯一的、無比清晰的自我意志——找到它!找到關于老房子和“阿誠”的核心!無論那真相是什么!
黑暗再次降臨,但很快被無數碎片化的光影和感知取代。這一次,我沒有被動的承受,而是像一個在風暴中艱難掌舵的水手,努力在混亂的記憶洪流中辨識著方向。我集中全部的意念,在意識深處反復嘶吼著那個地點:“老房子!閣樓!餅干盒!”
仿佛受到了強力的意念牽引,無數雜亂的光影碎片被猛地排開!意識驟然沉降、聚焦!
眼前(或者說,是“母親視角”里)是熟悉的、老房子那狹窄陡峭、布滿灰塵的木樓梯。光線昏暗。母親(年輕時的她)正小心翼翼地爬上來,心跳得很快,帶著一種隱秘的緊張。她熟門熟路地挪開角落里幾個落滿灰塵的舊紙箱,露出了后面墻壁上一塊松動的木板。她的手有些發抖,用力將那塊木板撬開——里面是一個小小的、隱蔽的墻洞!
母親從墻洞里取出一個扁平的、印著褪色“豐收牌”餅干字樣的舊鐵盒。她坐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顫抖著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沒有餅干。只有一疊用橡皮筋仔細捆好的、已經發黃變脆的信紙。最上面,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笑容干凈明朗的年輕男人,眉宇間英氣勃勃。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母親的筆跡):“阿誠,攝于1975年春,南疆前線。”
就在這一瞬間,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的悲傷、眷戀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海嘯般從晶片深處猛烈爆發!瞬間席卷了我的整個意識!
“阿誠……我的阿誠……”母親心底那無聲的、泣血的呼喚在我腦海中震耳欲聾!“……那場仗……他們說……尸骨無存……只送回這個……帶血的日記本……” 晶片傳遞來的感知里,母親的手指撫過照片,又拿起盒子最下面一本深綠色、封面浸染著大片深褐色污漬的薄薄筆記本。那污漬的形狀……觸目驚心!一股濃烈的、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鐵銹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和塵土的氣息,蠻橫地沖入我的鼻腔!
巨大的悲傷幾乎將我撕裂!這不是旁觀者的感受,這就是母親當年那一刻,心臟被活生生剜去的劇痛!我“感受”到她的眼淚洶涌而出,滾燙地砸在冰冷的日記本封面上。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而蜷縮成一團,無聲地顫抖。
就在這時,一段清晰無比的、屬于母親的內心獨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畫面,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我混亂的意識:
“為什么……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張衛國!”(父親的名字!)母親心底的吶喊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絕望,“……那天……本該是你去送那份要命的作戰圖!是你貪杯誤了時辰!是連長臨時換了阿誠去!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把我的阿誠……丟在了那片絞肉機一樣的叢林里!”
畫面切換:年輕時的父親(張衛國)滿臉通紅,眼神躲閃,一身酒氣地站在連部外面,被連長指著鼻子怒罵:“張衛國!你混蛋!誤了大事!現在只能讓陳誠(阿誠)頂上去!他地形不如你熟啊!” 父親臉上瞬間褪盡血色,驚恐、懊悔、絕望交織……
“可……可我有了你……”母親內心獨白的畫面再次回到閣樓,她布滿淚痕的臉低垂下來,手指輕輕撫過自己尚未顯懷的小腹(那里面是……我?),那刻骨的恨意瞬間被一種更復雜、更沉重的痛苦取代,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和自我厭棄,“……你的身上……流著那個懦夫的血……也流著我的罪孽……我恨他……可我……更恨離不開他的自己……為了你……我只能守著這個骯臟的秘密……守著這棟……沾著阿誠血的房子……”
轟——!!!
如同萬噸炸藥在顱內轟然引爆!所有碎片瞬間拼合!巨大的信息洪流和母親那毀天滅地的情感沖擊,徹底沖垮了我意識的堤壩!阿誠……母親刻骨銘心的愛人!真正的英雄!父親……因為醉酒失職,間接害死了他最好的兄弟、母親的愛人!而我……我竟然是母親在絕望和痛苦中,與這個她恨之入骨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這棟承載了我所有童年溫暖的老房子,竟是用阿誠的鮮血換來的“補償”?甚至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母親眼中無法洗刷的“罪孽”?
“不——!!!” 現實中的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巨大的眩暈和惡心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身體不受控制地踉蹌后退,狠狠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書桌上的東西被帶倒,稀里嘩啦摔了一地!
“呃啊……” 我痛苦地蜷縮下去,雙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開的頭顱!母親那滔天的恨意、無邊的悲傷、沉重的罪孽感,還有對父親和對我那無比復雜的、摻雜著愛意與厭惡的情感,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每一根神經!它們瘋狂地尖叫著、撕扯著、咆哮著,試圖徹底碾碎“陳嶼”這個存在!我的意識像狂風暴雨中的小船,被來自兩個方向的巨力瘋狂拉扯——一邊是母親記憶里那個懦夫父親的兒子,帶著原罪的烙印;另一邊,是我自己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屬于“陳嶼”的認知!
“滾出去!滾出我的腦子!” 我嘶吼著,額頭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用盡全部殘存的意志力,死死抓住屬于“陳嶼”的錨點——林晚第一次在圖書館對我笑時,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睫毛上的樣子;我熬了無數個通宵,獨立完成的第一個設計項目獲得客戶認可時,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成就感;還有……童年時,父親笨拙地把我扛在肩頭,去看元宵燈會,那粗糙卻溫暖的掌心溫度……這些屬于我的光點,在母親記憶的黑暗怒潮中微弱地閃爍著。
“你不是她!你是陳嶼!” 一個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在我靈魂深處吶喊!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崩碎的邊緣,就在“陳嶼”即將被母親滔天的恨意和悲傷徹底吞噬的剎那,一股奇異的力量,或者說,一股來自晶片深處、截然不同的意識波動,猛地介入了!
它并非源于我,卻無比熟悉!它溫柔、堅定,帶著一種穿越了時光和生死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所有混亂的咆哮和撕扯!那感覺,就像一雙手,一雙屬于母親的、溫暖而有力的手,輕輕拂過我意識中狂暴的漩渦。
“小嶼……” 一個清晰無比、帶著母親慣有溫柔口吻的聲音,直接在我混亂的意識核心響起,平靜得如同嘆息,“……放下它吧……”
這聲音并非來自記憶的回放,它帶著一種鮮活的、當下的“存在感”!
“晶片里的……只是過去的影子……是被病痛和遺憾扭曲的……執念……” 母親的聲音(或者說,是母親意識在晶片里留下的最后一點“真靈”?)繼續說著,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釋然,“……阿誠……是媽媽心里永遠的疤……恨你爸爸……是媽媽過不去的坎……可你……”
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力量,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溫暖,如同黑暗盡頭亮起的微光:
“……你不是裝載秘密的容器……不是誰的替代品……更不是誰的罪證……”
“你是媽媽的兒子……是媽媽……在這世上……最干凈……最珍貴的……牽掛啊……”
“……別被過去的影子……困住了……我的孩子……”
“……好好活著……做你自己……”
隨著這最后一句如同嘆息般的話語落下,那股支撐著“母親意識”存在的力量,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囑托,驟然消散了。晶片深處那洶涌的、屬于過去的滔天恨意和悲傷,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平息,最終化為一片沉寂的虛無。
“媽……” 現實中的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臉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耳后的記憶接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脫落,滾落在一邊。那枚指甲蓋大小的073晶片,核心處那點幽藍的微光,徹底熄滅了。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父親踉蹌著沖了進來,臉上寫滿了驚恐:“小嶼!你怎么了?!”
我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他。這個背負著懦弱、愧疚和沉重秘密活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此刻顯得如此蒼老、如此脆弱。母親記憶里那張年輕、醉酒、誤事的臉,和眼前這張布滿皺紋、寫滿擔憂和恐懼的臉,在我視線中痛苦地重疊、分離。
“爸……” 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老房子的秘密……我知道了。”
父親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靠著門框緩緩滑坐下去,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了數十年的嗚咽聲終于沖破了喉嚨,在死寂的書房里絕望地回蕩。
我撐著墻壁,艱難地站起身。目光落在書桌上那枚徹底黯淡的073晶片上。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不再有任何溫度,也不再傳遞任何信息,只是一塊冰冷的、失去靈魂的硅片。
我伸出手,沒有猶豫,拿起它,走向窗邊。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河。我推開窗戶,夏夜微涼的風灌了進來。攤開手掌,那枚曾承載著母親最深的愛與恨、最沉重的秘密與最絕望執念的晶片,靜靜地躺在掌心。
“媽……” 我對著虛空,對著那片流動的光河,低聲說,“……我聽到了。”
然后,我松開手指。那枚小小的、冰冷的073晶片,劃過一道黯淡的弧線,悄無聲息地墜入樓下無邊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轉過身,父親依舊癱坐在門口,沉浸在崩潰的痛哭里。我走過去,沒有扶他,只是彎腰,撿起了地上那個摔落的、裝著全家福的老相框。照片上,母親的笑容依舊溫婉。我用袖子,輕輕擦去相框玻璃上沾著的灰塵。
窗外的風,吹動了窗簾。屬于陳嶼的人生,終于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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