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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茫的年輕人里,流傳著一句話:“遇事不決,問項飆。”
于是,這一次,我們帶著一籮筐的“不決”,給項飆打了個視頻電話。以下是他在電話里的回答:
或許你也注意到了,今年的畢業(yè)季有些不一樣。
有人選擇延畢;有人不想拍畢業(yè)照;有人干脆不參加畢業(yè)典禮,悄悄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許多人臨別時才發(fā)現,那些相處幾年的同學依舊像陌生人一樣。
我很能理解這些變化:未來不那么明亮了,每一個離開校園的人都心懷一份沉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想要在“畢業(yè)”這個節(jié)點上找到項飆。
自 2014 年首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項飆頻繁發(fā)聲,他所談論的話題也和當下的年輕人高度相關。
但他并不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
更多時候,他把自己作為方法,參與到各種社會實踐里。提出“重建附近”,在廣州的社區(qū)發(fā)起“看見最初五百米”的線下工作坊,反思“陌生化”,和不同領域的人開展一次次對話。
在這次的訪談里,你會發(fā)現,他非常清楚這一代年輕人在“恐懼”什么。
“小鎮(zhèn)做題家現在覺得,好像我改變了命運,但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畢業(yè)那一刻,他們覺得一切都已經決定了,審判書已經寫好了,未來只不過是把這個審判書里的細節(jié)疊加起來,來印證這個判決是對的。”
“掌握命運”是如此厚重的命題。它像是一代代年輕人的天然使命,是懸在我們頭頂遙不可及的果實。
但項飆給了我們另外一種答案。
“一定不要為了改變命運而活著,因為活著就是命運本身。”
希望在命運之外,你可以走到生活的開闊之處。
以下是他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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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興能在畢業(yè)季和大家討論一下畢業(yè)面臨的問題。我覺得,畢業(yè)時的心態(tài)所映射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總體性的生存狀態(tài)。
如今,很多年輕人不愿意參加畢業(yè)典禮。其實,畢業(yè)典禮本應是一個歡慶的時刻,是最合乎邏輯的“成人禮”。但在當下,年輕人反而覺得它變成了一個“曬出來誰比誰強”的平臺。它意味著一種“審判”,誰被重視,誰被忽略,都會在這樣一個隆重的儀式上,被顯示出來。
畢業(yè)這一刻,意味著大家的人生開始分岔,去往不同的平臺,獲得不同的機會。這是人生的常態(tài)。
而今天的畢業(yè)生恐懼的點在于,人生的“分岔點”變成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仿佛二十年后大家發(fā)展的不同在這一刻就已經決定了。審判書已經被寫好了,未來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審判書中細節(jié)的再疊加。
這是一種近年來越來越強烈的“社會決定論”。其中最極端的論調甚至認為,一切都是在羊水里決定了。這是一種充斥著無力感的敘事,完全否定了個人的能動性。
在我看來,大家之所以逃避畢業(yè)典禮,本質是因為恐懼這種“在人生節(jié)點上被事先審判”的感覺。
在我的視角里,我們過去幾代人面對畢業(yè)這個人生的重要轉折點時,心態(tài)從一種興奮感已經轉變成了緊張、害怕、不愿意畢業(yè)。
我 1995 年本科畢業(yè),1998 年碩士畢業(yè)。我們那時已經不包分配了,需要自己找工作。回想起那個時期,每個剛畢業(yè)的人都是很興奮的。18 歲離家上大學,經過四年學習,現在終于要走向社會,擁有一份獨立的工作,會有一張獨立的辦公桌,一份薪水,可以做獨立的決定。這是十分令人向往的事,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成人”。
如今這種不愿畢業(yè),寧可停留在校園生活的美好中的思潮,在我們那個時候是不可想象的。這不僅和宏觀經濟情況和就業(yè)形勢有關,也和這一代人從小到大背負的期望有關。
今天的畢業(yè)生很多人從小生活在寄宿學校里,一方面是巨大的教育競爭壓力,另一方面,家庭和學校又給他們施加了一種“保護”——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讀書就能擁有一切。這其實是一種負面性的、恐嚇性的保護,它是在暗示,外面的世界很亂,你必須要好好讀書,否則就沒辦法有一個好職位,就會被社會“毒打”。
它讓年輕人從小在潛意識里承受了一種恐懼,好像生活本身是很可怕的,每個人都不得不憑借超額的努力擠到一個系統中來。有了系統的依托,人才有可能從危險的社會生活中切割開來。
對很多人來說,讀書時代的一切努力不是為了當下的學習,而是為了之后的畢業(yè)。但到了畢業(yè)的關口,他們卻又發(fā)現,邁出一步,風險反而更大了,原來的期望有破滅的感覺。
這種“不敢面對”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勇敢,而是因為在他們從小成長的環(huán)境中,他們所能夠積累的經驗和視角是非常單一的,導致他們對未來的預期也單一。每個人都瞄準了一種“白領生活”,或者說“中產生活”,要擁有辦公室,要喝星巴克咖啡。但事實是,這樣的機會是非常少的。而和這個想象不一樣的生活,都是讓人覺得難以面對的。
如何實現這種單一的預期?要通過什么樣的發(fā)展路徑,才能具體地達到那一步?他們是無跡可循的。
在過往,人們過于強調“讀書可以改變命運”,仿佛通過讀書,就會帶來一種“神奇的跳躍”。但具體的人生要如何展開,是需要不斷在真實的社會上摸索,并長期與人互動,才能得出線索。人無法做到一步到位,直接跳入想象的格局中去。
這也正是很多年輕人心慌的原因所在。
小鎮(zhèn)做題家這個提法是很有啟發(fā)的。
它并不是一種自我慶賀,也不是簡單的自黑。它更像是一個嚴肅的、對自身處境進行反思的概念。
小鎮(zhèn)做題家是在自我否定過程中成長起來的。他們的任務就是離開自己,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離開自己的出生背景。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客觀上的成功者,靠做題離開了小鎮(zhèn),實現了階級躍升,改變了自身的命運。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改變命運”的路徑,而且是一種在中國社會中被認為最合法、最正當的方式。
但他們如今最大的問題是:“好像我確實改變了命運,但卻依然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明明通過學習獲得了一個新身份——在大城市里做白領,但這個地方卻好像永遠不屬于我,我始終是個陌生人。
按道理,小鎮(zhèn)做題家對中國社會應該是非常諳熟的。整個中國社會是“校園化”的,公司也叫學校,同事互相叫“同學”,都是模擬學校管理。小鎮(zhèn)做題家知道該怎么說話、怎么做事。但你又會感受到一種非常深刻的陌生:你知道,自己并不是這里真正的一部分。
在這里,你沒有一種家的感覺,不會有一種安生的感覺,你總是要提防著。任何事情出來以后,你基本上都能很快反應,非常嫻熟地知道怎么樣去處理,但是你沒有一刻覺得是放松的。
為什么小鎮(zhèn)做題家會覺得難?因為小鎮(zhèn)做題家很大程度上從小就被告知,他們一切的行為是為了指向一個最后被人認可的結果,所以他們在很多事上有羞恥感,會不自洽。
他們的整個精力太多放在改變命運上。但問題是,生活的意義,從來不是改變命運。
生活的意義就是讓命運展開,然后去感受命運、享受命運。
現代社會的“陌生化”程度已經發(fā)展得很高了。
什么是“陌生化”?
所謂“陌生”,跟你掌握的信息多寡沒有直接關系,跟你到底認識多少人也完全沒有關系。它的要義在于,你對自己存在的感知是不是建立在和具體人的具體互動之上。如果干擾你情緒的是抽象的圖像、象征、符號、語言,而不是跟具體人的連接,那么就很容易出現“陌生化”的狀態(tài)。當碰到具體的人和事,你就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反應了。
在一個原初的社會里,每個人幾乎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在非常具體的跟其他人的交流當中形成的。它沒有一套獨立于生活之外的抽象的符號。在那個時候,當一個人要離開具體的人的環(huán)境,他反而會受不了,會覺得害怕、寂寞。看見人,就是意義的來源。
“陌生化”也同時意味著自己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也就是“自我的陌生化”。
如果要對這個現象舉一個典型的例子,最讓我震驚的是年輕人的“愛無能” 。
“愛無能”的第一個表現是,他們在愛上一個人之后,往往會因為對自我觀察過多,產生一種自我懷疑:我是真的愛這個人嗎?還是只是愛上了他的某個特征而已?我們的情緒是那么不穩(wěn)定,隨時會變化,我今天愛上這個人,明天還會穩(wěn)定地去愛他嗎?
同時,他們也不敢接受對方的愛。他們會懷疑:對方的情感是穩(wěn)定的嗎?是真實的嗎?是因為我這一刻剛好得了個獎?還是因為我這一刻的表現?
他們對感情的“本真性”,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會產生懷疑。這種懷疑,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疑心重”或“不信任別人”,而是因為他們長期在一種高度抽象、符號化的狀態(tài)中,空轉式的自我反思。社交媒體生產了大量的抽象符號,而這些對情緒的波動影響很大。如果情緒的世界沒有具體的依托,只依賴于社交媒體的各種信息,會變得非常不穩(wěn)定。
當一切通過程序化的方式來規(guī)劃,他們對自己感情的真實性和本真性,就無法做到很好地把握。
關于“自我陌生化”,我感興趣的另一個現象是:很多年輕人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里。
在外在壓力下,一個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應對外在的刺激;當外在壓力消失之后,他就不太知道自己在做哪件事時會感到真正的興奮。
興奮和興趣是如何形成的?一般情況下,當你嘗試了一件新鮮的事情后,會有初始的興奮,然后繼續(xù)去做,發(fā)現更大的興奮。這種興奮會逐漸轉化為一種執(zhí)著性的著迷。著迷帶來苦惱,因為你會發(fā)現,過程中的問題無法一下子就解決。這種苦惱又會進一步推動你持續(xù)投入,變成一種執(zhí)著。這個過程需要時間,需要依靠內驅力滾動、積累,進而形成一種真正穩(wěn)定的興趣和熱情。
而現在,很多年輕人沒有這樣的條件。他們只能做題、做題、執(zhí)行任務,根據外在的要求去做反應。在這樣的“程序”下,他們與自己真正的興趣和熱情是相隔離的,是彼此陌生的。
我在牛津工作的時候,問過很多年輕人,問他們?yōu)槭裁匆鲞@個課題?他們能夠給我講一套非常成熟的開題報告,包括研究意義是什么,框架是什么。但我聽不出來這件事跟他自己作為一個人有什么關系。
我便會說,那你談談你自己的經歷,家庭情況怎么樣?父母是干什么的?小時候怎么成長的?他們就說不清楚,覺得沒什么可說。
我發(fā)現,當年輕的朋友對自己的生活、父母干什么、鄰居是誰這些問題沒有一套敘述的時候,他是不可能對他研究的議題形成一套比較有趣的、讓人啟發(fā)的敘述的。
如果一個人對自己附近的生活沒有直觀的興趣,也沒有沉浸式的理解,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形成一種有機的、具體的敘述,那他對其他大的問題的敘述,也都是套套框架而已。
這就是一個“陌生化”的過程。他們把自己的生活變得很陌生了,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系。
從這里,我才開始關注教育和讀書是如何掩蓋了對生活的全面感知。
今天年輕人面臨的很多問題,有一些在我們那時就已經出現了。大家能很直觀地感受到畢業(yè)面臨的問題和尷尬——未來不那么明亮,不那么明確了,你往前沖的感覺不一樣了。
黯淡不僅是一個現實、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還變成了一個讓人無法面對的東西,甚至讓有的人需要借助一種相對徹底的逃避才能自處。
從我們這一代開始,發(fā)展強調唯速度,生活就只能越來越加速,越滾越快。如果說我們這一代是一小時 50 公里,下一代是一小時 80 公里,到現在這一代要一小時 120 公里。這對多樣生活方式是一種忽視和碾壓。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孩子的眼光只能盯著泡泡,盯著鮮艷的塑料花。他們會認為塑料花就是世界,直到掉到土壤的那一刻,才覺得自己是被毒打了。所以他們寧可抱著塑料花,停留在一個叫做“校園”的地方,只讀書,只考試,這便是最美好的。
今天畢業(yè)的年輕朋友們遇到這么多問題,其實不是你們的責任。你們面臨的重擔是歷史形成的。你們其實替很多老一點的人,背負了歷史的重擔。
所以我們也需要一起去努力,去反思,把黑土地翻出來,讓大家變得“在地”一點。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我們也不得不“在地”。
因為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塑料花已經消失的土壤里重新站起來,“在地”地站起來。
我們還可以做什么努力呢?
對附近的觀察很重要。今天觀察了,明天還可以繼續(xù)觀察。讓自己的大腦更多地被這些具體的關系、具體的過程、具體的實踐所占據,不要被那些太抽象的東西所占據。在工作當中,要努力地把對方想象成一個很具體的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建議也很簡單:你必然要走向社會,必然要去找工作,要把這種“必然”放到自己面前。
同學們覺得壓力很大,想要逃避,但正是這種“希望早點結束,偷偷逃避”的心態(tài),讓這件事壓力更大,你也不能在這個過程里學到東西。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直面它。想清楚:自己的情況是這樣的,世界格局是這樣的,國內經濟是這樣的、你所在的專業(yè)、現在畢業(yè)生的群體、現在可能有的職位就是這樣的,如此等等。
在這樣的格局下,你有什么樣的資源?有什么樣的特長?你可以做什么樣的策略?想清楚,然后就去做。
不要寄希望于大環(huán)境會突然改變,又或者自己會遇到一個貴人。不要被虛妄的不確定性困住。
這個決定是不容易的,你很有可能要為它承擔嚴重的后果。但我作為一個人,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基本的要義,就是做一種有結果的決定。
一定不要為了改變命運而活著,因為活著就是命運本身。
晚禱時刻
一定不要為了改變命運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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