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南作者:陳十六
許燕吉生于1933年1月13日。
外祖父給她起名為燕吉,燕者,生于北京也;吉者,可沖晦氣也。
可許燕吉卻自嘲,“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講是最糟糕的:13日,還正巧星期五。大不吉利!”
本來應該在12月25號圣誕節出生的許燕吉,硬是在母親肚子里賴了20天。
還在腹中的小燕吉,可能已經預感到了世間之路的坎坷不易,似乎看到了前方是自己顛沛曲折的一生,所以在溫暖的子宮里多住些時日。
大家了解許燕吉,大部分都是通過《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一書,然而許燕吉為這本自傳所取的原名是《麻花人生》。
麻花雖經扭曲油炸,仍不失可口。許燕吉的血液里流淌著父親許地山質樸的“落花生精神”,在人世間這個滾燙的油鍋里,她用樂觀自信、豁達溫鈍,成全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
許燕吉兩歲的時候,父親許地山被胡適推薦去香港大學任教,于是一家七人遷往香港,安家于半山區的一幢二層小樓。
論起許家當時的生活,可謂令人艷羨——
家中有兩個傭人,母親常開著奧斯丁小汽車帶大家出游,結交的人士多為文化精英,如陳寅恪、梁漱溟、徐悲鴻以及著名報紙的記者、編輯等。
許燕吉幼時與家人的合照
雖然母親管教很嚴,起床睡覺的時間是鐵律,吃飯上廁所也嚴格管束,彈琴學習等更是親自督促,但許燕吉的性格從小就大大咧咧不拘一格,頑皮淘氣,為此挨了不少打。
父親許地山卻是妥妥的慈父,在他的影響下,許燕吉自由奔放的天性未加收斂,也為后來的人生境遇埋下了種子。
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八歲多戛然而止。1941年,許地山猝死于家中。全家人萬分悲痛,但許燕吉一滴眼淚都沒掉,被母親說“沒有感情,屬無情無義之類”。
實際上,許燕吉卻樁樁件件地記住了父親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尤其記住了父親很愛她。
許燕吉與父親許地山
許地山這個名字或許并不為太多人熟知,但提起《落花生》,人人都會想起小學語文課本里的那篇可愛的散文。許地山不僅是學識淵博的文學大家,而且在抗日戰爭爆發后一直奔走于抗日救國的陣線上,令人敬服。
在家中,他暫時卸下重擔,成了孩子們最好的玩伴,經常抱著幾個小孩歡呼嬉笑。他心懷悲憫,照顧村童、救濟流浪兒、給小和尚們講故事……
許燕吉最喜歡的,就是許地山在夏夜傍晚給她和哥哥用兩個大拇指“演戲”,總要等到母親催促才去睡覺。
父親突然離去,全家失去了生活支柱。雪上加霜的是,不出四個月,日本便侵占了香港,香港淪落為人間煉獄,再無許家容身之所。
每天聽著炮彈聲,哥哥嚇得直哭,拽著母親說不受洗炸死就上不了天堂。就這樣,母親帶上兄妹兩個接受了受洗,許燕吉成為了天主教教徒,卻未想禍由此始。
湘桂大撤退的公路場景
1942年,許燕吉跟哥哥和母親離開香港,踏上了戰亂流亡之旅。
從廣州灣到玉林,再到柳州、衡陽,一家人剛安頓下來沒多久,衡陽上空的轟炸卻愈發激烈,他們只得混入了浩蕩的“湘桂大撤退”的人潮中。
路上輾轉一年多的時間,許燕吉見到了無數流離失所的逃難百姓,甚至見過橫尸街頭的血淋場景,一家人于風雨飄搖中相互扶持,最終到了重慶得以落腳。
抗戰勝利后一年多,由于母親工作調動,全家人搬到了南京,自離開香港,轉眼已是七年,終于在一座老式房子又有了家。
1950年,許燕吉考入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第一天報到,她在填寫表格時寫了信仰天主教,立刻招來眾人的批判指責,自此被貼上了“思想反動”的標簽。這場小風波,不料竟成了許燕吉未來的讖語。
許燕吉(前排右一)與同學的畢業合照(1954年)
從農大畢業后,許燕吉被派往石家莊奶牛場工作。她不愿意坐在辦公室,而是每天去牛舍幫忙。
沒過多久,許燕吉不怕吃苦出力、干活爽快的名聲就傳遍了全所,大家都說,新來的女大學生干活兒比男的還潑辣。
第二年夏天,許燕吉跟大學時期的男友吳富融結了婚。工作家庭雙雙落定,原本以為是幸福的開場,卻不想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1955年,許燕吉所在的農科所搞審干,要求她把在南京參加天主教活動的經歷寫一份詳細的記錄進行存檔。朋友們叫許燕吉去市里玩的時候,許燕吉隨口一句“去不了,還得寫那鬼材料呢”,被有心人惡意舉報誹謗。
在那個政治站位高于一切的年代,玩笑話也會惹來禍事,許燕吉立刻在肅反運動中被“千夫所指”。眾人對她的批判牽強附會,無中生有,不一而足。
許燕吉被關在宿舍里隔離審查,22歲的生命仿佛停滯了。但她沒灰心,一遍遍在心里唱《囚徒之歌》,看著煤爐子里的煤球怎樣由黑變紅,由紅變橙,由橙再變白;在地上畫陽光的印子,每天量它南移了多少。
《囚徒之歌》
半年后,這場囚禁最終以“免予起訴”結束。許燕吉被放出來時,恰逢丈夫吳富融下鄉回來,兩人相見后并沒有新婚久別的喜悅和激動,原來他也被隔離審查了一個多月。
1957年,所里號召大家幫助黨整風,一時大院子里就出來許多大字報。許燕吉不喜歡這種泄私憤的行為,于是直接跟場長進行談話來提出自己的意見,后來又在公共場合質疑所里之前隔離審查自己的行為。
當時批判像無頭的蒼蠅,逮住就叮,這下許燕吉無異于引火上身,所里開始每晚對她進行批判。
他們剝奪了許燕吉的本職工作,讓懷孕后期的她每天去豬場干體力勞動,不消多久,許燕吉徹底被開除公職。
或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月后,許燕吉羊水破了,但孩子出生時已沒有了生命體征。
許燕吉流產后進行休養
通知丈夫時,吳富融只在電話那頭說了一句“死得好”,許燕吉寒徹心扉。
剛養好了身體,許燕吉就被捕入獄了。這時她才知道,原來因為她之前懷有身孕,所以這場噩夢才緩了4個月降臨。許燕吉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剛剛入獄,已經成為國家干部的吳富融迫于單位里的政治高壓,打定主意要撇清婚姻關系來彰顯自己的政治覺悟,毫無依靠的許燕吉只得接受。
入獄本是最艱苦、折磨之地,沒想到許燕吉卻在獄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積極達觀、堅韌不拔的天性。
被派到生產隊織布時,由于環境惡劣,許燕吉的兩只腳都爛了,反復感染發炎,破口處不斷流著淋巴液。這使得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步步鉆心,但許燕吉下定決心,絕不為傷口的痛楚哭泣。
某生產隊集合的場景
自然災害期間,饑荒帶走了監獄里很多人的生命,剩下的人饑苦難挨,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許燕吉請示了管教,把大家都趕到院子里,編了幾節活動量不大的體操,再教大家念幾段順口溜,時不時還搞個“聯歡會”,消磨時間,驅散沉悶。
沒想到,原本半死的人們竟漸漸有了生氣。
許燕吉在回憶時說,她不能把“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的思想灌輸給她們,但可以把大家的思想朝希望和樂觀上引。
那一年結束的時候,婦女車間里的人一個也沒死。
許燕吉
因許燕吉的突出貢獻,監獄在1961年的獎懲大會上為她記了一次大功。來年許燕吉又被記了大功,到1963年記功時,犯人們依舊評選許燕吉。
三次大功可以減刑,可許燕吉當時快要出獄了,就爽快地將這次大功讓給了別人。
來年7月,許燕吉刑滿出獄,但因為仍頂著“右派反革命”的帽子,難以被社會所容,于是去省第二監獄就業,當了一名縫紉女工。
六載光陰堪堪過,再見已是別樣天。
1969年,許燕吉終于徹底“摘帽”。在政治動亂、就業崗位不足的背景下,1700萬知識青年被下放農村,以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改造。12月底,許燕吉被遣往河北新樂縣大流鄉堅固村。
堅固村極度貧困,還經常開斗爭會,許燕吉的生活境況再次陷入危機。當時的工分制是按人頭算,人丁多的家庭生活更富裕些。許燕吉辛勞一年所得還不如一頭豬的工分多,這么下去實在沒有活路,她便去陜西找哥哥。
這是兄妹兩個分別17年以后的第一次相見,哥哥之前也被卷入了政治運動,險些被打死。兩個人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卻都已歷盡滄桑。
在哥哥的勸說下,許燕吉嫁給了當地一位目不識丁的老農——魏兆慶,比她大10歲,還有一個不滿10歲的兒子科科。
許燕吉與丈夫魏兆慶在官村家園內
魏兆慶雖然沒念過書,但為人老實真誠、知禮守節。他擔任過村里的調解委員,族門內的婚喪大事、矛盾分家,都請他去主持。
由于成長環境與生活模式實在相差懸殊,夫妻二人訂了個“互不侵犯主權,互不干涉內政”的和平共處條約。
許燕吉不屈從于農村舊有的“男尊女卑”觀念,魏兆慶也都一一尊重,兩人竟然把看似不和諧的婚姻捋順當了。
夫妻二人后來重蓋了房子,又養豬養雞養羊,一家三口的營養改善了,身體也壯實了,在村里也夠上小康人家了。
后來,許燕吉被派到獸醫站工作,因為她的到來,獸醫站比招待所還熱鬧。
50年代的公社獸醫站
村民們經常在許燕吉屋里聊天閑坐,小孩子們也絡繹不絕地來要小紙盒和小藥瓶當玩具,婦女們則會和許燕吉宣泄痛苦,高考恢復后,還總有青年人來問數學題。
除了愛說愛笑、能跟村民聊得到一起去之外,村民們最贊賞許燕吉的一點,就是她對繼子科科視如己出。
許燕吉給科科輔導英語,進行文學啟蒙,教他寫作文。科科師范畢業時,他的語文是年級第一。
科科從沒走出過村子,但許燕吉為了開闊他的眼界,有機會就帶他出去。
科科認得了船、河灘、小螃蟹,第一次吃到土豆、橘子、香蕉,第一次看歌舞節目,后來還去了西安玩。
1980年,和科科在南京靈谷寺
1979年,許燕吉終于迎來了嚴寒后的春天,她得以平反,并恢復了公職。
但許燕吉卻很平靜,“說不清是怨還是恨,總之沒有半點兒喜悅或感激之情”,就當是自己的麻花人生又擰了一轉而已。
武功縣把許燕吉派到了縣里的畜牧獸醫站,但沒給她什么實際任務。許燕吉不肯白領國家工資,依舊像年輕時期那樣主動跑基層,大力發展縣里的養羊業。
當她在全省大會上受到表揚時,才實實在在感受到自己被平了反。
后來由于母親年過八旬,需要人照看,許燕吉便調去了江蘇省農業科學院牧醫所。1982年,她被評為副研究員,并加入南京市臺盟當選為市政協委員。
許燕吉和魏老頭兒游玩句容茅山
由于身份與公職的恢復,很多人勸許燕吉給老魏(魏兆慶)一筆錢,干脆借此機會把這段不匹配的婚姻了斷干凈。
可許燕吉卻認為社會地位的提高是當政者給予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沒什么可自詡的,養活老魏是她的義務和責任。
于是,她把老魏和科科的戶口都遷移到了南京。媒體還以《房東與房客》為名做了一檔節目,“在陜西,他是房東,我是房客;在南京,我成了房東,他是房客”。
1988年,許燕吉從農科院退休了,開啟了晚年生活。她為完成老魏的心愿,帶他去了一趟官村老家,翻越秦嶺到洋縣,輾轉打聽他小時候當小長工的高家莊。時隔七十年,雖然物是人非,卻也是了卻了老魏的心事。
他們的晚年過得安寧祥和。老夫妻倆經常去逛公園,還去看了剛建好的南京青奧村,坐飛機去看天安門。科科此時也已成家立業,許燕吉和老魏便一起照看孫女。老魏2006年死于腦梗,享年85歲。
歲月中的紛擾都停息之后,許燕吉終于動筆,用樸素的文字,串起自己千轉百炸的麻花人生。
耗時10多年,手寫30萬字。這是一本遲到的書。
許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 湖南人民出版社
“這本書,我多年前就想寫了,既想送給那些與我有相似經歷的人——他們也都漸漸老去了,也想送給那些期待了解這段歷史的年輕人——你們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出版以后,立刻引起巨大反響。藏在筆觸里的歷史與無奈,隱忍與豁達,打動了無數讀者。原本沒想大規模出版,但首印卻傾銷一空。
獲得新浪“年度好書”獎的那天,許燕吉已經確診罹患骨癌,未能到現場,但以視頻的方式感謝讀者,并不忘祝大家“新年快樂”。
晚年的許燕吉
最后的時日,無論多么疼痛,許燕吉始終一聲不哼,正如她咬牙挺過人生中的無數黑暗時刻一樣。
癌細胞轉移至腦部時,許燕吉的意識已不太清楚,無法說話。按照她的病中囑托,不進行化療,如果出現昏迷不予以搶救。
她提前三年寫好了遺囑,讓家人把她的遺體捐獻給醫院,并且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生于1月13日,又于1月13日離世,享年整整81歲。如她自己提前設想的一樣,她走得平靜、完滿、有尊嚴。
《落花生》人教版課文配圖
時代的一粒灰,落到許燕吉的頭上時,是一座赫然大山,把她的人生碾得七零八落。但與其在摧殘中自哀自傷,她選擇一步一步翻山越嶺,尋找人生的希望。
在《我是落花生的女兒》的前言中,她寫道:
“我是許地山的女兒,可惜在他身邊的時間太短,但他那質樸的‘落花生精神’已遺傳到我的血液中:不羨靚果枝頭,甘為土中一顆小花生,盡力作為‘有用的人’,也很充實。”
這是一顆小花生的故事,卻蘊藏著取之不盡的勇氣和力量。時代的風浪消弭之后,那些深植泥土的果實,或許能成為最珍貴的財富。
內容策劃:夏夜飛行 翟晨旭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文學雜志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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