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脫
脘有古人,機無留停,
意趣高妙,縱其性靈。
峨峨天宮,嚴嚴仙扃,
置身空虛,誰為戶庭。
遇物自肖,設象自形。
如意恣肆,如塵冥冥。
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超脫,在《二十四詩品》中,相應超詣。
超詣的“詣”,就是“到”的意思。超詣,就是一種不同一般的路,非同一般的路。這條路,你沒法去重復,乃至于無路可尋,超出我們的心意識,超出我們的想象。但是呢,又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路,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到達,能夠見到實相。超詣,比較類似于詩歌里的興,就是一種從一物想到另一物,從一物興發到另一個物,這種就無路可尋,看起來毫無邏輯的這種起興。
超脫之法,亦復如是。很多時候,越想著超脫,越是被束縛得緊緊的。即便是躬耕于南陽的諸葛孔明,不也是被三國亂局舒服得緊緊的,即便明白“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還是難以超脫。
脘有古人,機無留停
心中涵泳古人精髓,卻不停留于摹仿;創作時機轉瞬即逝,不可刻意滯留。
“超脫”始于對傳統的深刻內化而非表面效仿,強調創作時心手如電、自然流淌的狀態。此句暗合道家“得意忘言”之理,如《莊子》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技法化為本能,方得自由。
王羲之《蘭亭序》中21個“之”字各異,乃“機無留停”之典范——既承古法(鐘繇筆意),又隨興而變,毫無遲滯。倪瓚《容膝齋圖》以簡淡筆法化董源、巨然渾厚為己用,枯筆皴擦如清風掠過,毫無程式板滯。
倪瓚《容膝齋圖》 紙本水墨
74.2x35.4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意趣高妙,縱其性靈
意旨情趣超凡脫俗,率意本真性情與天然靈思。
“性靈”是突破法度的核心動力,呼應袁宏道“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此句揭示藝術至高境界需回歸本心,如明月映水,不假外求。
李白《山中問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以桃花流水之象興發超然世外之思,無跡可循卻直抵性靈。
峨峨天宮,嚴嚴仙扃
巍峨的天宮矗立云端,森嚴的仙門緊閉;置身虛空之境,何須尋世俗門戶?
此以仙界象征藝術創作的絕對自由領域。“空虛”非真無物,而是滌除塵滓后的精神澄明,如宗炳“澄懷觀道”的玄遠之境。
蘇軾《定風波》“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雨中獨行忽臻化境,紅塵風雨頓作仙扃天宮,心境超然物外。弘仁《黃山圖冊》以幾何體山石構建冷峻秩序,畫面空亭虛置、無人自凈,恰似“置身空虛”的天地禪房。
遇物自肖,設象自形
遇外物則自然映現其神,立意象則自發成其形貌。強調創作的自發性和無目的性。“自肖”“自形”如草木生長,暗合“超詣”中“遠引若至,臨之已非”(似近實遠,不可捕捉)的興會之道。藝術形象應如云出岫,不賴人力。王維《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芙蓉花自開自落,詩人不過偶遇而錄,無我之境盡得天然。
如意恣肆,如塵冥冥
縱意揮灑如天馬行空,筆墨蹤跡似微塵融于太虛。“恣肆”是性靈的解縛,“冥冥”則是跡化于無的至高境界。此句揭示超脫的雙重性:縱情揮灑時需伴隨“忘我”的消隱,如莊周夢蝶,不知孰為筆墨孰為天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徐渭 墨葡萄圖
徐渭《墨葡萄圖》狂草筆法潑灑藤葉,墨瀋淋漓中物象混沌如塵煙彌散,正是“冥冥”之象;題詩“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憤世之意,卻化入“閑拋閑擲”的恣肆淡然。
司空圖《超詣》例詩“亂山喬木,碧苔芳暉”,樹影苔光交織成幽邃之境,詩人恣意擷取又冥然物化,終成“其聲愈希”的天籟。
超脫會出現一種悖論,刻意求脫,反陷世累。倪瓚“聊寫胸中逸氣”的宣言,仍需借蕭疏山水承載;八大山人題畫“哭之笑之”,狂態中猶見家國之縛。
如蘇軾《赤壁賦》所言“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藝術超脫非避世,而是將世情沉潛為“冥冥微塵”,終在創作中物我兩忘。石濤“一畫論”更直指本源:“法障不參,何以脫俗?” 破法者非法,乃本心之澄明。
黃鉞此品,實將司空圖“超詣”的縹緲詩境,轉化為書畫創作的生命方法論:“超詣”是彼岸之燈,“超脫”是渡海之舟。觀者可見倪瓚畫中空亭、徐渭筆下墨葡萄、王維詩里落花,皆若“香銷爐中,不火而薰”(空靈品),無求而自至。然此境需經“讀萬卷書”的積淀(氣韻品)與“造化在我”的淬煉(神妙品),方能于“機無留停”的剎那,縱性靈破空而出,終成“如意恣肆”的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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