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泰山北斗”級別的人物,他的雜文、小說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其中有一篇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孔乙己》,以極簡的筆法勾勒出了一個封建科舉制度下的悲劇靈魂,被認為是五四以來中國短篇小說的典范。
根據魯迅的學生孫伏園回憶,當被問及《吶喊》中哪篇最好時,魯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孔乙己》,認為它“從容不迫”,諷刺“不很明顯,有大家風度”。
然而,正是這篇被魯迅本人最珍視的作品,結尾卻留下一句看似矛盾的“病句”——“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大約”與“的確”兩個詞,一個表推測,一個表肯定。兩詞在語法上本不相容。假如放在學生作文里,肯定會被老師用紅筆圈出。
但是魯迅為什么要這樣寫呢?這到底是大文豪的一時疏忽,還是刻意為之?要理解這句話的分量,還是需要先回到《孔乙己》的故事本身。
一、“孔乙己”的悲劇故事
魯迅這篇短篇小說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魯鎮上有一個平民們經常光顧的咸亨酒店,店里有一個常客,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此人一開口就是“之乎者也”,還執著于“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一輩子讀書卻連秀才也未考中。最終,此人因為偷書被人打斷了雙腿,潦倒而死。
這個人物的悲劇有三重:
制度的悲劇:科舉制度本來是古代底層人物上升的唯一通道,孔乙己為了通過讀書實現階級的躍遷,放棄了學習生活技能,終其一生活在“中舉”的幻夢之中。
社會的冷漠:酒客們以孔乙己的傷疤為樂,面對他可能身死的悲劇命運無動于衷,掌柜甚至還在想著自己那“十九個錢”要不回來了。
自我的麻痹:孔乙己至死都未曾醒悟,也從來不會反思自己的行為,甚至還以“竊書不能算偷”進行自辯。
魯迅用看客們的“笑聲”貫穿全文,讓孔乙己在笑聲中登場,在笑聲中落幕。而小說最后那一句“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正是這出悲劇給當事人的最后一記冷眼。
二、關于“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的解讀
關于這句話的解讀,一直以來大致有如下四種說法:
1、“創作失誤”說
意思就是“魯迅寫錯了”,畢竟如果我們寫出“大約一定會下雨”這樣的句子,語文老師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打上一把紅叉。
魯迅雖然是大文豪,但是他終歸也是人。是人就有犯錯的時候,大家也不必“為尊者諱”,非要咬死了說魯迅一定不會寫錯。
不過,反對者卻認為這一說法根本站不住腳,因為魯迅寫作是極嚴謹的,他曾經說過“寫完后至少看兩遍”。
《孔乙己》創作于1918年冬,1919年4月發表,全文僅三千多字,花了四個月時間修訂,足夠他打磨幾十遍了,所以“失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如我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那樣,魯迅一直視這篇小說為自己的得意之作,對于其中的句子肯定是字斟句酌,就算發表時雜志上印錯了,事后他也不會允許這種存在“低級錯誤”的版本流傳下來。
2、“矛盾修辭”說
主流的觀點認為,這是魯迅的“矛盾修辭法”——用邏輯沖突強化深意。“大約”:不確定。因為沒人見到尸體,只能猜測。“的確”:確定。孔乙己經歷腿斷、窮困外加無人救助,必死無疑。
先寫“大約”,強調以下內容只是自己的推測,不一定正確。再加上“的確”,表示孔乙己的結局是人們早已經預見到了。帶給人一種“宿命般的悲劇感受”。
同樣的手法在魯迅作品中并不鮮見,譬如《狂人日記》的“語頗錯雜無倫次”,刻意用混亂語言表現狂人心理。
3、“家鄉方言”說
有人推測,魯迅之所以這樣造句是因受到方言影響。在紹興一帶的方言中,或存在類似表達。比如,紹興方言中有一個四字詞組,本來是兩個詞,合起來意思就等于“似乎確鑿”或“大約的確”。
《孔乙己》這篇小說的故事發生在紹興,人物也都是紹興的當地人,所以魯迅故意在文章中保留了“大約的確”的用法。
文學創作過程中,作者在作品里引用家鄉方言十分常見。但是魯迅倡導白話文運動,他創作的雜文、小說,很多都帶有“啟蒙”的意圖。
為了讓普通人能看懂,魯迅在語言的使用上力求規范,所以在這篇小說的末尾,他絕非“不經意采用了家鄉方言”,也不可能是為了讓小說保留紹興的“原汁原味”,故意用了紹興話。
4、“不矛盾”說
這是包括人教版語文書在內的一些權威書籍上的解釋:這句話在敘事層面完全合理。
小伙計的視角限制:他沒親眼見到孔乙己之死,所以用“大約”來推測是合理的。社會的必然性:在冷漠的魯鎮,一個殘廢的乞丐“的確”無法存活。
這樣的理解和“矛盾修辭”說有一些相近,但是也有區別。持“矛盾修辭說”看法的人認為,魯迅在這里是故意用了一個“修辭技巧”來引人注目。
而持“不矛盾說”看法的那些人則認為,小說寫到這個地方,魯迅為了準確地傳達故事的思想,只能這樣寫。
魯迅這種寫法是符合邏輯的,他并不是在玩弄某種文字游戲,而是精準捕捉了“遭遇不確定”與“命運必然”之間的撕裂感。
結語
魯迅生前曾告誡他人,“不可生造只有自己才懂的詞匯”。在自己的代表作中,他更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綜合來看,“大約的確是死了”這句話,既非筆誤,亦非單純的修辭炫技,而是魯迅對孔乙己命運最精準的判詞。
這種表達方式完美契合“敘事的真實性”,因為故事中的“小伙計”并非全知視角,他對孔乙己結局的模糊判斷,恰恰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
小說中蘊含著深刻的社會隱喻:模糊的“大約”象征著酒店里那些冷漠的看客,而“的確”則昭示著那個吃人社會的必然結局。
文學創作不同于學生的課堂作文,為了追求藝術效果,作家常常需要突破語法常規,實現更高效的表達。所以我們判斷一個句子是不是病句,必須結合前后文與作者的創作意圖。
正如貫穿《孔乙己》全篇的種種“嘲笑”,這句“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最終讓讀者在荒誕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當人們提起一個人的死亡時,竟能如此地輕描淡寫,卻又如此地無可避免。
而這,正是魯迅文學的永恒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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