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詩人吳冠中
文 | 李懷宇
我對吳冠中先生的文章向來佩服,對其畫作的觀感卻有變化。讀畢先生的自傳,再看他的畫作,別有會心,并萌生了訪問吳先生的念頭。一年春節后,我打電話到吳冠中先生家,恰是吳先生接了電話,聽得出他中氣十足,欣然約定北京相見。
1988年,吳冠中在新加坡鳥類公園寫生鸚鵡時的情景 蔡斯民 攝
我講的都是真話
我如約來到方莊吳家,見家中簡樸,與其他文化老人的住所并無大別。我卻心生感慨,畢竟見識過太多畫家的豪宅。
吳冠中與妻子在一起
吳冠中先生給我第一印象是“詩人”,而非“畫家”。敘了幾句家常,吳先生便急切地問我前一天拜訪過的楊憲益先生身體如何。我們的共同話題是楊憲益先生的打油詩,吳先生隨口背出幾句楊先生的詩,又說:“有一個英國美術評論家叫蘇立文,跟楊憲益當年是同學。蘇立文去看楊憲益,楊憲益把我送他的一張畫給蘇立文,蘇立文一看,覺得這張畫價錢太貴,不肯要。”
1990年,吳冠中在泰國的水上市場寫生 蔡斯民 攝
吳先生又回憶起老師吳大羽晚年喜歡寫詩勝于畫畫。“美是心靈的靈感,像詩一樣。畫家就像詩人,但是社會不太需要詩人,因為詩人用處不大,社會也不培養詩人。詩人自己有才華,努力創造了詩,震撼了社會,大家才重視詩人。繪畫也是這種情況。我現在更重視的不是技術,我覺得技術容易學,三四年就可以學會了,但是那種靈性、靈感、境界,往往是不容易達到的。”
話題一旦深入,吳先生不失本色。他說:“我這個人嫉惡如仇,對一些討厭的人就是非常討厭,當然喜歡的人就非常喜歡。”正因這種性格,多年來,“筆墨等于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等“吳氏話語”常常為人提起。我問:“有沒有留意這些觀點引起的爭論?”他說:“我心里很坦然,我覺得我講的都是真話。”
吳冠中與妻子在一起
我最感意外的是他對徐悲鴻的評價,相關訪問稿公開發表后,曾引起了一場大爭論。“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圣,但從他的作品上看,他對美的理解有偏差。現在中國美的道路上要創新,傳統有很好的可供借鑒的東西,但如果完全是臨摹、抄襲,我們就受害了,因為畫家要創新的話,要推陳出新,要‘推’。舊的不去,新的不會起來。”
美與漂亮不同
我對吳先生說:“如果當年沒有到法國留學,您的藝術會是另一番面貌。”吳先生笑著表示同意:“在法國呆了幾年以后,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后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愛情是甜蜜的。”
1948年,吳冠中在凡爾賽宮前
吳冠中在法國留學時使用的學生證件
1946年,吳冠中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1947年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初到巴黎,吳冠中在三天之內把主要的博物館看了一遍。一年后,吳冠中轉入法蘭西學院的院士蘇弗爾皮教授門下,大受啟發。吳冠中說:“蘇弗爾皮教授的幾個觀點使我很驚訝,他說:藝術有兩路,‘小路藝術’使眼睛舒服,‘大路藝術’是感動心靈,不僅好看,而且震撼心魂。他區別作品,一種是美,一種是漂亮,我們習慣說:‘很美,很漂亮。’他認為美與漂亮不是一碼事,漂亮是表面的,不是美。美是構成,是整個結構的美。蘇弗爾皮教授的畫也很好,氣魄宏大。跟他在一起很有好處,他每一次講話都指出你的要害,他一看你的畫:‘漂亮啊!’這是貶義的話。他教的不是方法,而善于在觀點上啟發。比如有一次,一個女模特坐在那里,她個子比較高,上身比較長,頭比較小,教授便問:‘你們看對方是什么感覺?’學生都說不出來。他說:‘我看是巴黎圣母院!’”
1989年,吳冠中在巴黎寫生 蔡斯民攝
1992年,吳冠中在倫敦寫生 蔡斯民 攝
在談到回國時,正如他在給吳大羽的書信中談到,他應在國家危難之際,盡自己的匹夫之力。“無論被驅趕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我是中國土地長出的花草
有段時間,吳冠中一度停止了繪畫、寫作。
1992年3月,吳冠中個人畫展在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舉行,老友朱德群(中)、董景昭夫婦特地從巴黎趕來觀展。新華社記者 劉宇攝
下放農村時,在勞動間隙,吳冠中常背著當地特有的一種糞筐,裝著在村頭商店買的馬糞紙壓制的小黑板,刷上一層膠,到處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高高的糞筐卸下來,就成了畫架,筐里裝上顏料,連畫箱都不用了。在糞筐上,他畫出了村莊的矮屋泥墻、桃紅李白、燕子筑巢、野菊花開。吳冠中說:“古代的畫家我不知道,現代的畫家,沒有人像我有這么多寫生。”“我珍視自己在糞筐里的畫、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種氣質、氣氛,是巴黎市中大師們所沒有的,它只能誕生于中國人民的喜怒哀樂之中。”
吳冠中在戶外寫生
1973年,吳冠中被調回北京創作賓館畫。他騎上自稱“寶馬”的自行車,馱著畫板,迫不及待地在京城四處游走,用他的話說便是:“餓的眼,覓食于院內院外,棗樹、垂柳、木槿、向日葵、紫竹院的荷花、故宮的白皮松……均被捕捉入畫。又騎車去遠郊尋尋覓覓,有好景色就住幾天,畫架支在荒坡上,空山無人,心境寧靜,畫里乾坤,忘卻人間煩惱,站定一畫八小時,不吃不喝,這旺盛的精力,這沉迷的幸福,太難得。”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的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巴黎時,與熊秉明、朱德群、趙無極會晤。熊秉明曾問吳冠中:“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后悔不后悔?”吳冠中說:“我不后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后來也免不了經歷了許多,但是到了最后看,我愿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說:‘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
2006年吳冠中夫婦,李輝攝
晚年吳冠中
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為院士,與吳冠中并稱“三劍客”。吳冠中這樣評價:“趙無極人很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一點中國的味兒混在里面。在法國的花園里,可以開一朵玫瑰花,品種可能帶一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一樣,我是回到中國的土地來重新長出的花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可比性了。”
《同舟共進》2021年第6期
來源 | 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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