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是人的諸多稱謂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是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用以區別于其他社會成員的識別符號。古人的姓與名及其使用,遠比今人復雜,我們討論古人稱謂就從“姓”開始。
在原始社會后期的母系氏族階段,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每個以母系血統為紐帶的氏族都必須有一個有別于其他氏族的稱呼,這就是“姓”。甲骨文中的“姓”字從女從生會意,表示“女所生”,同一個老祖母所生的后代,就是同姓。漢代仍很明確這一點,所以《白虎通義· 姓名》說:“姓者, 生也。”《說文》說:“姓,人所生也。”正因為不同的姓就表示著不同的女性祖先,所以古文獻中所見到的最古老的一批“姓”都是從“女”的,如《通志·氏族略序》所說:“女生為姓,故姓之字多從女,如姬、姜、嬴、姒、媯、姞、妘、婤、姶、?、嫪之類是也。”
《注音版說文解字》
我們的祖先之所以將自己的姓置于十分重要的地位而絕不能混淆,是因為姓的區別在當時具有明顯的社會作用——明血緣、別婚姻。正如《白虎通義·姓名》所說:“人所以有姓者何?所以崇恩愛、厚親親、遠禽獸、別婚姻也。”我們的祖先很早就從實踐中總結出近親不宜通婚的優生學的道理,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國語·晉語四》載:“同姓不婚,惡不殖也。”利用“同姓不婚”這一優生學原理來保證后代的正常繁衍,在古代是長期嚴格執行的。
只是有兩點必須了解:
一是東周時期,同姓不婚的原則有時被王侯貴族打破,那是為了政治聯姻的需要,在數國王侯同姓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
二是我國有系統的文字記載的歷史是從商代開始的,此時已是較發達的奴隸制社會,以男性為一族之長的時代已有數千年,所以“姓”的繼承與區別也早已從按母系血統來劃分轉變為按父系血統來劃分了,如周為姬姓、秦為嬴姓之類。
最初的同姓是不多的,但隨著后代的長期繁衍,同姓必然是越來越多;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在龐大的同姓者之中也必然會出現新的區分。這種區分不僅是血緣的親疏,也是地位與財富的不同。這種區分,伴隨著母系氏族階段向父系氏族階段的轉變而日趨明顯。這樣,就在每個人都有了“姓”之后,又在同姓之中出現了不同的“氏”。最初的“氏”,大體上應當是各個父系氏族的稱呼或標識,也可以是該氏族的男性首領的稱呼。我國最早的一些“氏”,如軒轅氏、神農氏、伏羲氏、燧人氏、陶唐氏等,雖有神話傳說的成分在內,但確也反映了一些歷史真實——他們都是父系氏族階段出現過的最有名的“氏”。
夏代的統治族,《史記·夏本紀》記載得很清楚:“禹為姒姓。”可在同一個姒姓之下,就分為“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
《夏禹王像》 ,宋馬麟繪
殷代的統治族是商族,姓子(即“好”),其下的情況是“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史記·周本紀》)。而從甲骨文中的材料考察,“確知商代的氏族至少有二百個以上”(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與《史記》的記載可以相互印證。《左傳·定公四年》曾列出了著名的“殷民六族”與“殷民七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這就是商族同屬子姓的十三個“氏”。清代著名學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氏》中說得好:“姓者,統于上者也;氏者,別于下者也。”宋代史學家劉恕在《通鑒外紀》中的論述也很準確:“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顧炎武則在《原姓》中從另一種角度給了很恰當的區分:“氏焉者,所以為男別也;姓焉者,所以為女坊也。”
進入階級社會之后,姓繼續起著“別婚姻”的作用,氏的作用則是“別貴賤”。同姓之下,不同氏的地位與實力在由無階級社會向階級社會的變動中和在階級社會的發展中,必然會有所差別,《白虎通義·姓名》說“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貴功德,賤伎力”,正表明了漢代對不同的氏之間的差別的理解。
《白虎通義》
姓和氏的產生及其不同的社會作用,在上文已經簡述。在既有姓又有氏之后,姓與氏之間的關系及其使用時的特點又如何呢?鄭樵在《通志·氏族序》中有一段全面而準確的概括:“三代之前(按:這里的“之前”是指三代結束之前,即秦以前的夏、商、周三代),姓氏分而為二。男子稱氏,婦人稱姓。氏所以別貴賤,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今南方諸蠻此道猶存。古之諸侯詛辭多曰‘墜命亡氏,踣其國家’,以明亡氏則與奪爵失國同,可知其為賤也。故姓可呼為氏,氏不可呼為姓。姓所以別婚姻,故有同姓、異姓、庶姓之別。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三代之后(按:即指秦漢及其以后),姓氏合而為一,皆所以別婚姻,而以地望明貴賤。”在這段話中,談了幾個很重要的問題。
首先,“男子稱氏,婦人稱姓。氏所以別貴賤……姓所以別婚姻”,是我國古代姓氏合一之前姓與氏的最基本的特點。當時男子是社會舞臺的主角,他們都稱氏,方能“別貴賤”,方能體現出與其他氏的差別。先秦時期,男子從不以姓相稱。鄭樵在《通志·氏族序》中曾很中肯地指出,司馬遷、劉知幾以姬伯稱周文王,以姬旦稱周公,是錯誤的,“三代之時無此語也”。鄭樵由此而慨嘆:“雖子長(按:司馬遷字子長)、知幾二良史猶昧于此!”(按:鄭樵所說似有誤。司馬遷《史記》中無稱“姬伯”“姬旦”者。)后來顧炎武在《原姓》中也曾明確指出:“男子稱氏,女子稱姓。氏一再傳而可變,姓千萬年而不變。最貴者國君,國君無氏,不稱氏稱國。”他在舉出《左傳》中若干實例之后指出:“考之于《傳》,二百五十五年之間,有男子而稱姓者乎?無有也。”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一二《姓氏》中進一步指出:“三代以上,男子未有系姓于名者。漢武帝元鼎四年,封姬嘉為周子南君。此男子冠姓于名之始。”遺憾的是,如今史學界有不少著述還在重犯前人早已指出的錯誤(《中國歷史人物辭典》甚至以“姬昌”“姬發”“姜小白”等作為人名的詞目)。這里指出幾個最常見的錯誤,如下。
孔子,絕不能說是“姓孔名丘”。“孔”只是他的氏。孔子是宋國貴族之后,宋國是殷遺民所建,所以孔子應姓“子”(即“好”)。他的先祖本以“公孫”為氏,到孔父嘉時,“五世親盡,別為公族,故后以孔為氏焉”(《孔子家語·本姓解》)。
孔子像
屈原,絕不能說是“姓屈名原”。屈原是楚國公族,姓是羋,其祖先“受屈(地名)為卿,因以為氏”(《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正義》引王逸說)。
秦始皇,不能稱他為“嬴政”。他的確是姓嬴,但是以趙為氏,這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寫得很明白:“名為政,姓趙氏。”《索隱》解釋說:“生于趙,故曰趙政。”正因為如此,《淮南子·人間訓》才會說“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
男子稱氏,女子則稱姓,因為當時的女子無權參加社會活動,她們作為社會成員之一而要與其他女子相區別的主要時刻,就是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出嫁。為了“別婚姻”,不致出現同姓通婚的禁忌,她們的姓必須明確,所以她們必須稱姓。未出嫁時,一般都在姓之前加上排行,如孟姬、仲姜、叔媿、季姒之類;或在姓前加上自己所出的國名,如秦嬴、齊姜、褒姒之類。出嫁之后,則在姓前加上丈夫的國名或氏,如孔姬、棠姜、息媯之類。西周王室長期是姬、姜二姓通婚,周王的王后在世時多稱王姜,死后則在姜之前加上謚號,如文姜、哀姜、穆姜、齊姜之類。民間傳說“孟姜女哭長城”的孟姜,史無其人,但卻是先秦時期婦女的常見稱呼。所謂“孟姜”,就是姓姜家的大小姐,“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理解為“姓孟名姜”,就完全錯了。
《文姜婚魯》
其次,是“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先秦時期實際上是有身份的統治階級成員才有氏,廣大的窮苦大眾沒有“別貴賤”的需要,也不大講究宗法,所以一般是沒有氏的。
再次,在有姓有氏的情況下,“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先秦時期有好些諸侯、大夫都是同姓的,例如齊國的崔氏與東郭氏都姓姜,就不能通婚。齊莊公時,崔杼要娶東郭偃之姊。雖然東郭偃是崔杼的下屬,可仍以“男女辨姓”為由,堅決表示“不可”(《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由于“姓”是母系氏族時期形成的,“統系百世而不變”,所以先秦時期“姓”的數目很少。根據顧炎武的統計,“見于《春秋》者, 得二十有二”(《日知錄·姓》)。如周王室及其同姓封國魯、晉、鄭、衛、燕、虞、虢、吳、隨、巴等都是姬姓,齊、申、呂、許等都是姜姓。
可是“氏”的數目都是“姓”的若干倍。《左傳·隱公八年》載:“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這里的“族”與“氏”同義。就是說,因其出生而決定其“姓”,因其賜予土地的名稱或者先祖的謚號、官稱、封邑等作為自己的“氏”。有了這些不同的“氏”,方能體現出“別貴賤”的作用。
《春秋左傳注(修訂本)》
如果分得更細一些,“氏”的來源遠不止上述幾種,《通志·氏族略》分為三十二類,《風俗通義·姓氏》與《潛夫論·志氏姓》分為九類。《風俗通義·姓氏》亦載:“或氏于號,或氏于謚,或氏于爵,或氏于國,或氏于官,或氏于字,或氏于居,或氏于事,或氏于職。”
春秋戰國時期,見于文獻的常見的氏已有六百多個,除普通的窮苦百姓,過去的大夫、士這一階層以及若干新興的土地所有者與工商業者都有了氏,也都以氏相稱。
戰國時期是一個動蕩、變革的時期,姓氏制度在此時出現了很大變化。由于嚴格的等級制度受到不斷的沖擊,傳統的貴賤區分已無法維持,“氏”也就逐漸失去其“別貴賤”的作用,成為以男子為中心的家族的標識,而且越來越多。數量很少的“姓”則被大量的“氏”淹沒。這樣,氏就取代了過去“姓”的地位,氏姓不分,或說氏姓合一。
戰國以后,就人人有姓(也即人人有氏),都稱姓了。在這個變動時期(戰國至漢初),也就必然出現“姓”與“氏”混而不別的現象。如《史記》中常見的“姓趙氏”“姓劉氏”,就是最典型的例證。顧炎武在《日知錄·氏族》中說:“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始混而為一。”他又在《原姓》中說:“自秦以后之人,以氏為姓,以姓稱男而周制亡。”就是最簡明的總結。
秦漢以后,我國的姓氏制度基本穩定,人人都有姓,姓的主要來源就是先秦的氏,但數目日益增多。
本文摘自《古人的稱謂》,標題為編輯所擬
來源:中華書局1912微信公眾號
新媒體編輯: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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