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時期,贛州府贛縣有戶姓關的人家,家主關大山,生有子女六人,四兒兩女。
兒子是家中的頂梁柱,名字不能隨便取。關大山一字不識,每回都備了禮物請村塾的夫子幫忙。
夫子收了禮,自然要盡心做事,把名字取得個個都挺講究。
女兒以后是要嫁人的,關大山舍不得花錢再買禮,就自己隨便給取了個。兩個女兒都出生在蓮花盛開的時節,于是,一個叫關蓮,另一個叫關荷。
有人講,蓮與荷是同一物,這兩個名字取得不好。
關大山不以為然,就這樣吧,差不多。
也是,他能給女兒取名已經算不錯的了。
村里有些人家的女兒根本沒有名字,按著順序,以某家大女二女三女稱呼。
在大家看來,不管取名還是不取名,也不管取什么樣的名,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是要嫁人的。
出嫁后,前面冠一個夫姓,后面才是自己的姓,名字就沒有人叫了。
比如關荷嫁到劉家后,鄰人都稱她為劉關氏,在娘家的閨名就沒人叫了。
劉家是商戶,在城里做些小買賣。村里的女孩子都挺羨慕關荷,嫁去這樣的人家,至少不用去田里做事吧。
可婚姻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好像穿在自己腳上的鞋,別人哪知合適不合適呢,全都只曉得看外在。
對于這門婚事,關荷其實就像是啞巴吃了黃連,心里有苦說不出。
及笄后不到一個月,媒人到家中來說親,把男方家吹得天花亂墜。
關荷沒有選擇的權利,一切但憑父親做主。父親收了人家一筆可觀的彩禮,把她嫁了出去。
新婚夜,丈夫劉慶卻是連喜帕都不愿意揭開,以后更是碰都不愿碰她。經常回來后,晚上又從后門偷偷溜出去,到近天明時才回來。
關荷不知自己錯在哪里,每天小心翼翼地服侍丈夫和夫家的人。
一日三頓飯,她站在旁邊服侍。等他們吃完,把剩菜剩飯端去灶間,她才開始吃。
即便如此,劉慶仍是不愿正眼看她。
這樣的情況之下,關荷是不可能懷上身孕的。
日子一久,婆婆章氏對她很不滿意,說她拴不住丈夫的心。
關荷覺得萬分委屈,但夫家根本不是講理的地方,連大點聲音說話都不行。
回娘家時,她跟母親說起這些。心中難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母親嘆口氣,告訴她:女人們的日子都這樣,即便過得再委屈也都得強行忍著。你盡心服侍好婆婆和丈夫,千萬別被夫家趕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關荷心里愈發地壓抑,壓抑得隨時都可能崩潰。
劉家后門所在街的轉角,有個矮小的土屋,四面透風,破爛不堪。雖算不得什么正經的房子,但里面卻住了人,是個瘋了的婆婆。
聽人講,這個婆婆姓張,是從外地嫁到這邊來的。最初人還是好好的,后來日子過久了,不知怎么回事就瘋了。
會無緣無故地罵人,此舉引起她丈夫厭惡,一紙休書把她趕出門,然后重新找了個女人過日子。
還是因為瘋癲這個原因,兒女長大后,覺得很丟臉,都不愿意認她。
張婆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所以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瘋了的時候就在門外罵人,別人都不愿意靠近她,躲得遠遠的。
關荷倒不怕她,相反,還挺同情她。心想,有一天自己被逼瘋時,或許會跟這婆婆一樣吧。
有機會出門時,關荷都會給她帶些吃的。有時候趁著她清醒,會給她洗把臉,說說話。再幫她換上干凈的衣服,又拿臟衣服洗掉。
章氏反感她這種行為,覺得挨了瘋子的邊就晦氣,說過關荷幾回,叫她不要去。
關荷沒吭聲,但私下還是會去照應一二。
她為人和氣,說話溫柔,且有耐心,不知是不是因著有她照顧,張婆婆發瘋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關荷又端著一碗飯過去了。
吃完飯,張婆婆跟關荷說:“小心你丈夫,他要害死你。”
關荷起初不相信,“我跟他每日話都說不到半句,他害我做甚?”
張婆婆說:“他在外頭有人呢,跟趙寡婦好了有幾年。晚上都在趙寡婦那兒過夜,快到清早的時候才回家。”
這番話說出來,讓關荷不得不相信。的確,丈夫每晚都如此。
趁著婆婆是清醒的,她就多問了一些事情。
原來,趙寡婦名叫趙媛,當初十五歲嫁到這邊來時,劉慶還只有十歲,但他一眼便瞧上了她,覺得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妻子。
當他成年,而趙媛又恰好新寡,劉慶覺得機會來了,想要娶她。
但他爹娘肯定是不會同意的,別說趙媛是個寡婦,年紀還比劉慶大了五歲呢。
家里越阻止,劉慶就越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一起,和父母鬧得僵了,干脆就住到趙媛家里去。
把章氏氣得要死,天天堵在趙媛家門口罵人。可劉慶自個兒不愿回家,她再罵都沒用。
劉慶癡迷趙媛的事情,在這條街上不稀奇,大家都知道,當笑話在看。
為了斷絕兒子的念想,劉家夫婦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章氏甚至拿根繩子到趙媛家門口上吊。
見鬧得實在不成樣子,也怕他娘真有個什么閃失,那罪過就大了,劉慶答應回家。
接著,在父母軟磨硬泡之下,答應娶個正經女子成親。
劉家夫婦喜出望外,趕忙給他物色了一個比趙媛漂亮許多的女子,那就是關荷。
只可惜劉慶打的是迂回戰術,表面上成了親,私底下還是想跟趙媛廝混在一起。
張婆婆之所以說劉慶要害死關荷,是因為她聽到了劉慶跟趙媛說,如果自己的妻子死了,他就成了鰥夫。鰥夫和寡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時就沒人會反對了。
了解完這些,關荷的心里沉甸甸。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好,原來不是,是他的心中早有別的女人。
關荷并不怪丈夫不喜歡自己,畢竟他倆的感情在先。只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有害自己的心啊。
滿懷心事地回到劉家,關荷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
在這個家里,她孤立無援,又沒有辦法與劉慶和離回娘家。唯一能做的,只有小心謹慎提防,生死由命了。
過了一個多月,關荷沒死在劉慶手上,劉慶反而死在了自家臥榻上。
那天清早,關荷照例早起做家人的早飯,見劉慶身體蜷縮成一團,嘴角流著血,很是恐怖的樣子。
關荷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心中非常害怕,趕緊去喊人來。
劉家人匆忙披衣趕到,發現劉慶已經沒了氣息。
劉慶的父親劉發寶認為兒子是被關荷害死的,盡管關荷一直在喊冤,但他們根本不給她機會解釋。
章氏哭天搶地,心中悲痛,拿著棍子對著她就是一頓亂打。
關荷想閃躲,但被旁邊的人抓住,按得死死的,只能硬生生地挨著這些棍子,被打得頭破血流。
劉發寶怕把她打死,自家要擔責,說了句:“送官。”
于是,關荷就被五花大綁送去了官府。
仵作驗過尸后,說是被砒霜毒死的。差役去劉家搜尋,沒有找到一丁點砒霜。
作案總得有動機吧,于是劉家誣陷她在外頭有奸夫,定是奸夫所為。
處理此案的是縣丞,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看到關荷雖說被挨了打,卻還是難掩綽約的風姿,于是先入為主,以為劉家所言為真。
厲聲呵斥道:“不把事情如實招來,休怪本官無情,定要動用重刑。”
婦人與奸夫私通,然后害死丈夫,官府對這種犯人的刑罰是非常嚴酷殘忍的。
關荷當然明白重刑的下場會是如何,但她確實什么都不知道啊,于是大呼冤枉。
聲音過于凄厲,引來了正好路過的縣令。
縣令姓唐,進士及第,皇上欽點的狀元郎。為人正直,且行事認真,心思縝密。
從關荷的神情中來看,他覺得此人并未說謊,應當是真不知情,于是把案子接過來自己審。
沒升堂,還是在這間屋子里,讓關荷把知曉的事情統統說出來。
關荷仔細回憶昨夜,她說劉慶大約是雞鳴二遍后回家,一回來倒頭就睡。今早自己起床,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唐縣令又問,可知劉慶和誰有不尋常的來往?
這話倒是提醒了關荷,便把劉慶和趙媛的事情說了出來,包括成親后,劉慶總是夜出晨歸,以及他想害自己死,和趙媛長相廝守的事。
要自救,就顧不得許多,關荷把所有知道的都一點一滴說出來。但她沒有考慮到,這么一來,其實更容易讓人覺得她是在挾私報復殺人,甚至是蓄意謀殺。
劉家的人就是這么想的。再者,劉慶和趙媛的那檔子事,章氏一直覺得很丟臉面。兒子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兒子,家丑不容被人揭露出來。
于是指責關荷:“我兒子不愿親近你,你就懷恨在心想要害他?真是個毒婦,難怪我兒子至死都不愿接受你。”
說著說著就氣憤起來,伸手又想打她。
被縣令喝止住了,“本官正在審理此案,休要再胡鬧。”
聲音威嚴,把章氏嚇住了,不敢亂動。
唐縣令讓差役去把趙媛帶來。
趙媛跪在地上戰戰兢兢,柔弱的樣子好像人畜無害,完全否認劉慶昨夜里去過她家。
劉慶半夜出門,天快亮時返回家。這夜里大家都在自個兒家里歇息,又有誰會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矛頭重又指向關荷,關荷臉色慘白,感覺有嘴都說不清楚了。
她看向趙媛,道:“天地良心,你怎能睜眼說瞎話?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
趙媛輕聲細語,“劉夫人,莫要胡亂攀咬他人,我與你話都未說過一句。”
關荷氣得打抖,待還想說些什么,被唐縣令制止了,“無用的口舌之爭免了。本官問什么,你們答什么。”
他的語氣沒有先前那般嚴肅,緩和了幾分。
關荷低下頭,沒再言語。不知為什么,她心中隱約覺得這個縣令會公正審理此案。
確實,唐縣令對趙媛起了疑。無論她如何否認,但做了壞事的人,她的心里會有些緊張。饒是再有心理準備,在衙門這種地方,多少會露出些馬腳。
趙媛的眼神,比關荷的要虛浮。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倘若她就是不認,官府也不能對她動刑,否則易留下把柄,被人說成屈打成招。
唐縣令略略沉吟后,讓官差去趙家搜尋,又招手讓另一個官差過來,附耳交代了幾句。
官差們領命,出去了。而趙媛很冷靜,連眼皮都沒抬,只是神情中帶著些許委屈,似乎她才是被冤枉的那個。
唐縣令心下了然,她家定是搜不到什么。
果然,去趙家的官差回來稟報,沒有搜尋到砒霜。
這么一來,事情就很明顯了,還是關荷的嫌疑最大。
章氏的眼中迸發出強烈的仇恨,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為自家兒子報仇。
其實吧,在章氏,又或者在全部的劉家人看來,趙媛是最沒有嫌疑的那個。
為什么呢?因為劉慶對她很癡迷,用情至深,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給她。
除了沒有婚約,該給的,劉慶都給了。所以,趙媛沒有要害他的動機。
劉家人以為這下可以判決了,都等著唐縣令開口呢。哪知他闔眼坐著,不發一言。
大家感到奇怪,心中嘀咕,這個唐縣令還是太年輕了,斷案沒有縣丞老練呢。
但想歸想,不敢催促,只能跪在地上耐心等待。
足足過了有半個多時辰,又有官差來報,說是買砒霜的人帶到了。
劉家的人納悶了,這是唱的哪一出?
原來,唐縣令讓人去搜尋趙媛屋子時,同時還讓人去街上的兩家大藥鋪查訪。
本縣官府有規定,只能是這兩家藥鋪有資格出售砒霜。而且,購買砒霜等毒性強的藥物者,必須登記姓名住所。
砒霜雖可入藥,但用量極其謹慎,即便是大夫,也不會多買。平常百姓買的就更少了,誰沒事往家放砒霜呢,倘若誤食,半錢的用量就能要掉人命。
常去藥鋪的大夫就那么幾位,小二都認識。而對于面生的人,小二的筆就記得勤了。
藥鋪為了不招惹麻煩,私底下會記錄購買人的身高、年齡和外貌特征,比如臉型,膚色,面部有沒有生痣,以及是否有疤痕等等。
是以,官差一去詢問,小二就把這個人給報上了去。近兩個月,只有此人買過砒霜,而且還是兩回。
此人名叫胡三青,是個外地的客商,他對購買砒霜的事情坦然承認。
購買原因很簡單,貨倉里老鼠多,把砒霜放在米飯中,再拌上香油,用來毒老鼠呢。
而且,買的砒霜已經全部用完。
也就是說,即便搜尋他的住所,也是無果。
唐縣令聽完,不發一言,繼續闔眼養神,無視地上跪著的人有多辛苦。
劉家人心中雖有不滿,卻敢怒不敢言,畢竟小民哪敢與官斗?只能忍氣吞聲。
更何況,唐縣令此人不茍言笑,人稱“黑面神”,還有人稱他為“唐閻王”呢。
在他上任之前,此地盜匪橫行,甚至入戶搶劫的事也會發生。到任后,僅用兩個月時間,就使這一帶重歸安寧。手段強硬,可想而知。
知府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這份禮讓,倒不是他鐵腕治亂,而是唐縣令父親是朝中重臣。
正因如此,那些少數漏網的盜匪根本不敢輕舉妄動,被壓得死死的,毫無還手之力。于是,“唐閻王”這個外號就流傳開來。
唐縣令可沒管這些人如何胡思亂想,到了晌午,他睜開眼說道:“飯后再審。”
好像算準了飯點似的,說完徑直走了。
劉家人就差沒被氣死,你去吃飯了,那我們干嗎?
當然是接著等,衙門可不提供飯食。
這些人被差役帶下堂,關荷和劉家人分開,各關進一間空屋子等待,趙媛和胡三青同樣也是如此。幾間屋子并沒挨著,分得很開。
章氏很生氣,抗議道:“我們又不是犯人,為何要被這樣對待?”
差役冷冷地回上一句,“沒定案之前,你們都有嫌疑。”
章氏想回嘴,差役沒理她,轉身走了。
趙媛的屋門前,兩個差役邊扒飯,邊小聲閑聊。
“你知道嗎?那個外地客商招供了。”
“哦,這么快?”
“可不,罪名全推女人身上去了,說是受她指使。”
“這家伙真賊,這么一來,就沒他啥事了。”
“生意人嘛,都會算計。”
嗓音雖壓得低,但趙媛聽得一清二楚。她臉色煞白,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而在胡三青的屋門前,有兩個差役“恰好”路過。
“女的全招了?”
“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還別說,小娘子長得有些風韻。”
“噓,小點聲,別被人聽見了。若大人知曉我們誤事,定不會給好果子吃。”
“怕啥,咱聲音不大,聽不見的……”
“走走走,趕緊走,你這破嗓門。”
過了半個多時辰,官差敲鑼,“升堂啦!升堂啦!快去大堂集合!”
這會兒,劉家的人已是餓得前胸貼后背,兩頓飯都沒吃吶,只希望趕緊把案斷了,早些回去。
關荷雖說也很餓,但以前總是過了飯點才有飯吃,現在倒還撐得住。就想縣令大人還自己一個清白,故對此次升堂充滿了希望。
趙媛和胡三青是被官差先后帶去大堂的,全程兩人沒有機會交流。
大堂之上,唐知縣身著官服,頭戴烏紗帽,坐在居中的高椅上,威嚴莊重。
六房三班吏役齊集排衙,神情嚴肅。整個大堂彌漫著一股沉重的肅殺之氣,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讓人喘不上氣。
唐知縣掃視著堂下跪著的一行人,“今日升堂,審理劉慶被毒死一案。”
頓了頓,目光如鷹般銳利,“趙媛,你可有話講?”
開門見山,沒給對方心里留一點緩沖的余地。
氣氛的威壓,讓趙媛心中的恐懼已經達到了頂點,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地說道:“大人,是胡三青下毒害死了劉慶,民女……是被逼無奈的……”
之前聽到兩個差役“無意泄密”,胡三青就懷疑趙媛扛不住壓,肯定會如實招供,果然如此!
“大人,趙媛先勾引草民,后使出計謀毒殺劉慶。讓草民買砒霜的是她,將砒霜下在酒里的,也是她。”
胡三青把自己撇得干凈。
趙媛聲嘶力竭地反駁,“胡說,分明是你勾引我在先……”
當胡三青被帶到衙門來時,趙媛用余光瞟到,肉眼可見地變了神情。
這讓唐縣令起了疑,所以施了個小計,給這二人心理施壓,讓他們不打自招。
這計果然好使,趙媛和胡三青兩人互相攀咬,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給說了出來。
自丈夫死后,趙媛日子過得清苦。錢財上,夫家不可能再貼補。夜深人靜,獨睡臥房,更是感到寂寞難耐。
此時,劉慶的出現,就猶如久旱逢甘露。趙媛當然要把此人抓緊,使了些女人的手段,讓劉慶心甘情愿沉淪溫柔鄉。
是以,章氏上門吵了多回,劉慶都不愿回家,這里面就有趙媛的唆使。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劉慶到底還是脫離了控制,娶了關荷為妻。
雖說他的心思還在自己身上,但趙媛要的是光明正大的長久,而不是這種見不得光的偷情。
偶然一次機會,她認識了安徽客商胡三青。此人出手闊綽,比劉家要有錢得多。
雖說比劉慶年長幾歲,但面皮白凈,為人風趣,且更懂女人心。
最為重要的是,胡三青的妻子已過世兩年,家中催促他重新找個新婦。
此人太合趙媛心意了,簡直就像是為她量身打造般。
而這時的劉慶,無疑就顯得多余了。
趙媛和胡三青有過幾次魚水之歡后,就更想日夜廝守在一塊。可這中間,不還夾著一個劉慶嗎?
趙媛提過幾次分手,讓劉慶夜里不要再來了。
劉慶不肯,死活要糾纏著她。
男女之間的情緣很奇怪,不管是正緣,還是孽緣,一旦形成,就不易分開,孽緣更甚。
用砒霜毒死人的想法,起先是劉慶說出來的。他想挽回趙媛的心,于是產生把關荷毒死的想法。覺得只要關荷一死,興許父母就會同意他娶趙媛。
只是,關荷這個人太謹慎了,劉慶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而趙媛這邊呢,也根本等不起。她沒有劉慶那般幼稚,心知即便關荷死了,章氏也未必會讓自己進門。
胡三青賣完這批貨就要回家去,等下次來,還不知是什么時候。趙媛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不想又把日子過回到從前的樣子,所以劉慶越纏得她緊,她就越是厭惡他。
前瞻后顧,不如孤注一擲,否則達不到目的。要想徹底甩掉劉慶,只有讓他死。
趙媛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胡三青。起先,胡三青嚇了一跳,沒有答應。
但男人好勝心強,特別是與其他男人爭搶女人,輸了就覺得很沒有面子。再加上在床上與趙媛飄然欲仙了幾回后,他心里就更加不愿意把這個女人讓出。
是以,最后胡三青還是按照趙媛吩咐,把砒霜買來。
趙媛分次把砒霜下在給劉慶喝的水里,但劉慶只是稍感不適,過后又恢復常態。
趙媛不甘心,又讓胡三青再買了一回砒霜。
昨天夜里,劉慶照舊去她那里過夜。雞鳴二遍后,趙媛催促他回家,在劉慶臨出門時,給他喝了一杯甜水酒。
在這杯水酒里,趙媛把砒霜全都加了進去。劉慶本來不想喝,是趙媛撒著嬌哄他喝下去的。
趙媛這個人極有心計,她了解劉慶的習慣,把什么算計好了。包括砒霜的用量,喝水酒的時間,回家的路程等等。
預估毒性發作時,劉慶應該正好就在自家的臥榻上。那么,他的死跟自己無關,只會牽扯到關荷。
說到臥榻,這里面還有個不得不說的事情。劉慶為了對趙媛表忠心,他不跟關荷同床,自己另外搬了個榻子放在墻邊睡。
所以關荷只知他大約幾時回來的,而他毒性發作時,關荷睡熟,并不知曉。
就這么著,劉慶死在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手中。
真相大白,堂下亂成一團。
章氏哭著對趙媛又打又罵,“毒婦,慶兒那么喜歡你,你怎么忍心下手啊?”
趙媛使力推開她,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你在叢中百般阻撓,我何至于此!”
唐縣令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這個女人,當真是自私到了極點。
不愿再聽這等吵鬧之事,一拍驚堂木,給此案作出最后的判決。
趙媛和胡三青收監,秋后問斬。
關荷自然是無罪,就是白挨了一頓打。這個沒處說理,只有自認倒霉。
給劉慶辦完喪事,關荷的處境就變得尷尬了。
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做妻子的要對丈夫從一而終。也就是說,關荷自嫁入劉家的那一刻起,就要一輩子忠于劉慶。哪怕劉慶死了,為了貞潔,關荷也必須守寡一生。
劉慶有個弟弟,叫劉揚,娶妻衛氏。衛氏平常和關荷相處還好,但這會兒的心思就全變了。
衛氏自嫁給劉揚,肚子一直沒動靜。章氏有時心煩,埋怨過幾句,說是一個兩個的都不中用。
關荷是因為丈夫劉慶常在外與姘頭廝混,所以才難懷上。而自己呢,卻是肚子不爭氣。
因此,衛氏心理負擔很重。再加上關荷不僅長得好看,性格也十分溫婉,這讓衛氏擔心劉揚將來會把她收進屋。
這種可能性并非不存在,雖然關荷是嫂嫂,但劉揚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同尋常的熾熱,衛氏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憂慮重重,便想盡辦法在章氏面前搬弄口舌。
偏章氏還聽信了她的話,心想大兒子已經鬧出了家丑,可不能讓二兒子也跟著學壞。
再者,章氏看到關荷,就會想起大兒的慘死,有心眼不見為凈。
于是把關荷叫來,假意好心放她回娘家。至于回娘家后,是重新嫁人,還是要怎樣,劉家都管不著。
不管章氏是存著什么心思,這事對于守寡的一個年輕女子來講,不見得是件壞事。畢竟,關荷到這年也才只有十八歲。
但沒有想到的,關家拒絕了。關大山的回復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關荷是劉家的人,跟關家沒有關系,任憑劉家處置。
章氏搖搖頭,此事作罷,無非是家中多雙筷子吃飯而已。沒有強硬把關荷趕走,這么做自家不占理。但從此見到這個大兒媳,心里就有些膈應。
關荷不敢相信父親會這么說,她托人帶話給母親,問為何不讓自己回娘家。
母親很快回了話,大意跟父親說的差不多,只是多加了幾句。
嫁出去的女兒被婆家退回來,只會讓娘家人在村里抬不起頭。如今家中做主的是你兄長,別讓爹娘因你的事情為難。好生服侍婆婆,不犯錯,劉家便不會把你趕出去。
娘家人無情的態度,讓關荷哭了很久,眼睛都腫了。
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人更看不起她。
過了段日子,出了一件事,讓關荷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劉家。
那日,劉揚佯裝喝醉酒,徑直闖進關荷的屋子。
正巧被衛氏看到,她趕忙過去,喊了起來。
劉揚惱羞成怒,對她甩手就是一巴掌。
衛氏氣極,哭鬧不休。
章氏聞訊過來,雖然很快把事情平息,但離去時,瞥了關荷一眼。
陰冷的目光讓關荷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心知,這地方沒法待了,劉家若要想人不知鬼不覺地弄死她,可以有很多種方法。
第二天,她便提出下堂。
章氏求之不得,為防關家人來鬧事,立了份文書,讓關荷簽字畫押。
既然不是劉家人了,那當初給她的金銀細軟,自然就要留下。
關荷苦笑,嫁過來時,娘家就沒什么陪嫁。自己手頭又毫無分文,這樣出去,非得餓死在街頭。
遂哀求章氏,問能否給自己留下一件飾品。
章氏冷哼一聲,從荷包里摸出一小塊碎銀,扔在她身上。
關荷猝不及防,沒接住,碎銀從她身上彈開,滾落在地。
含淚彎腰去撿,手卻被一只穿著繡花鞋的腳給踩住了。
關荷對這鞋再熟悉不過,是她繡的花樣,做好送給衛氏的。那會兒衛氏不慎小產,無人照料,是關荷邊繡花邊在一旁陪伴。
人與人之間的相欺,何以到了如此地步!關荷感到心寒,抬頭冷然直視衛氏的眼睛。
衛氏把腳挪開,心虛得把目光瞟向他處,并未道歉。
關荷撿起碎銀,去房中整理自己的包裹,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劉家。
雖說腳步堅定,但內心卻很迷茫。
去哪里,哪里又可以容身,她心里一點譜都沒有。
想著以后不會再來這里,就打算去跟張婆婆告個別。
哪知才走過轉角,就見到張婆婆坐在一堆廢墟前發呆。
原來,今晨下了場大雨,再加上風太大,竟把年久失修的屋子給吹塌了,所幸人沒事。
別指望有人會好心收留婆婆,關荷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包裹,上前扶起她,“您跟我走吧。”
張婆婆沒有問要去哪里,只是點了點頭,任由關荷扶著她,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兩人走著走著,就到了西城門處。
關荷不敢出去,她沒怎么出過遠門,從娘家嫁到劉家,是唯一的一次。所以,她壓根就不識路。
但聽人講過,城郊荒天野地的,想找個住宿都難。于是,她帶著張婆婆轉去了北邊。
到了北邊城門,照樣不敢出去,然后又想換一個方向。
張婆婆走不動了,問她,“姑娘,你到底想去哪里啊?”
關荷尷尬地實話實說,“我從劉家出來了,娘家又回不去,現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張婆婆嘆了口氣,“從劉家出來好啊,是非之地不宜久待。”
從劉家出來固然是好,但問題是,現在到哪落腳啊?這是個擺在面前的現實問題。
章氏給的那一小塊碎銀,關荷只敢用來買食物,根本不敢住客棧。沒有地方住,還可以在人家屋檐底下躲一躲。可沒有東西吃,那就是件非常難受的事。
城北比較偏,百姓的居所不多。關荷東張西望想找個方便歇腳的地方,可巧就被她看到了一座尼姑庵,就在不遠處。
她想著出家人心善,應當會留她們住一夜。天色已不早了,等過了今晚再做打算吧。
轉身之際,與一個步履匆匆的中年漢子撞上,手中的小半個饅頭被撞掉了。
漢子嘴里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快步走了。
關荷心疼極了,在沒有錢的時候,浪費一點吃食都是罪過啊。
趕緊把地上的饅頭撿起,把弄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揭掉,然后就把剩余的饅頭吃掉了。
扶著張婆婆走到庵門前,敲了許久,才有個年輕尼姑把門打開一條縫,神情很是不耐,“何事?”
關荷欠身行了個禮,低聲下氣地問道:“可否讓我們在此地留宿一夜?我和婆婆實在走不動了。”
說話間,她把蒙著臉的面紗解下,“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找個地方避風雨。”
身上雖著半舊的粗布衣衫,仍難掩關荷的清麗之姿,柔情綽態令尼姑眼前一亮,不禁夸了句,“小娘子美貌絕倫,天仙也不過如此啊!”
遂把門打開,讓她們進去。
關荷心中感激,說了幾句道謝的話。
尼姑走在前頭,領她們去廂房。卻沒安排在一起,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
關荷以為是出家人客氣,連忙說道:“不給你們添麻煩,我和婆婆住一起就可以了。”
尼姑笑了笑,“庵里本就是獨人獨居,不必非擠在一塊。再者,床小,放不下兩床被褥呢。”
關荷覺得出家人真好,心中感動得不行。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掉進了一個狼窩。
尼姑不是真的出家人,她的名字叫煙紅,是個專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這庵里還有個男人徐大峰,盜匪頭目,被官府追得無處可逃,帶著姘頭煙紅躲進了尼姑庵。任誰都想不到,佛門清凈之地,竟會有匪徒藏匿。
過慣了花天酒地的人,哪里真過得了清靜生活。以前的尼姑被他們關進了地窖,由煙紅出面,找來兩個以前的姐妹,把尼姑庵變成了個暗娼窩。
有個常來的男客想找個新鮮的女人玩耍,煙紅見關荷長得好看,就打算逼良為娼。
把迷藥放進飯菜,假裝好心送過去。想趁關荷被迷暈之際,讓常客把事情做了。
哪知道關荷感恩出家人的大方,愣是只啃了帶來的冷饅頭,不好意思吃庵里的食物。
常客闖進去時,她人還清醒無比呢。
尼姑庵的廂房突然出現男人,關荷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主要是因為從沒想過這樣的地方會藏污納垢。
以為他在找人,遂好心提醒,“你走錯了房間。”
“找的就是你。”常客見到水靈靈的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幾步上前抱住關荷就想用強。
關荷大驚,使勁掙扎,并且高聲呼喊“師父,救命”。
可就算是煙紅聽見了,也不會過來替她解圍呀。
未嫁入劉家前,關荷也是做過些農活的,力氣不算小。但在這個粗壯男人面前,還是不夠看。
她的外衫被常客大力撕破,關荷急了,低頭咬上他的手背不松口。勁使得很足,險些咬下他一塊肉。
常客吃疼,狠力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整治你一番。”
關荷忍著痛,從地上爬起就想逃,哪知她的反抗越發激起常客的欲望。
他追上去,一手抓住關荷的頭發,另一只手朝著她的后脖頸劈了過去。
關荷心里很悲哀,我不過是想要自由,就這么難嗎?
在暈倒前,她好像聽到了撞門聲。來不及辨別,整個人就進入昏天暗地中。
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了。關荷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屋子里,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
后頸處隱隱還有些痛,但身上的內衣完整,想來應是有人及時救下自己,躲過了壞人的欺辱。
床邊坐著張婆婆,還有個年近四十的婦人,正倚著椅背在打盹。
關荷心中疑惑,開口叫醒婦人:“嬸嬸,這是哪里?”
“衙門后院呢。你被官差救下,帶到這兒來了。”見她蘇醒,婦人挺高興,稱自己為龐氏,在衙門后院負責灶房里的事情。
龐氏快人快語,述說起事情經過。
盜匪頭目徐大峰一直逃脫在外,曾有人見他在西城門和北城門分別出現過。但進入城里后,很快蹤跡全無。
官兵查了很久,懷疑上了那座尼姑庵。昨天本是準備收網的日子,偏被關荷給攪了。
關荷和張婆婆在兩個城門口轉悠大半天時,其實早被埋伏在暗處的官兵注意上了。
后來又見她們要去尼姑庵,拿不準這是無意誤闖呢,還是根本就是同伙。
帶隊的捕頭,姓鄒,是龐氏的丈夫。當然,也就是那個撞掉關荷手中饅頭的中年漢子。
他是特意去試探的,見關荷對掉在地上的饅頭那么愛惜,覺得她應該不是同伙。
但搭檔古正勇不這么認為,劉慶那個案子是他經手的,劉家不窮,他家的人遠未到撿地上臟饅頭吃的地步。
所以,他認為關荷是在做戲。指不定劉家跟徐大峰有勾結,而關荷就是劉家派出來聯絡徐大峰的。
兩人意見相左,相持不下。擔心因錯誤的決定導致任務失敗,是以,當唐縣令喬裝帶手下過來時,他們還沒得出結論。
聽完兩人各自的論述,唐縣令當即說道:“此女子有危險,趕緊救人。”
講到這里,龐氏唏噓道:“幸好此令下得及時,若再晚一點點,那個浪蕩子就要毀掉你的清白了。”
想了想,又給添上一句,“不過這么一來,就把唐縣令抓捕盜匪頭目的計劃給毀了。嘿,你的出現,是個變數。”
關荷與被關在地窖中的真尼姑獲救,煙紅等暗娼被官兵抓住,但狡猾的徐大峰卻從后門逃掉了。
聽完這些,關荷心里七上八下,唐縣令會不會怪罪自己擾了他們的正事,而對自己責罰呢?
晌午飯后,鄒捕頭過來例行公事找關荷問話,問她為何會去尼姑庵。
關荷不敢有所隱瞞,一五一十,如實相告。
龐氏躲在暗處偷聽,忍不住開口,憤憤地打抱不平:“劉家人涼薄還情有可原,你們娘家人的心也太狠了吧!”
鄒捕頭側頭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皺眉說道:“如今你也無處可去,不如……由官府出面,送你回去劉家?”
關荷連忙拒絕,“不不,是我自己不想待在那兒,要求從劉家出來的。我只是暫時沒想到可以去哪里。”
“來伙房吧,正好缺個人手。”龐氏積極建議。
鄒捕頭瞪了她一眼,“這不是你可以做主的事情,需得問過鄔管事。你曉得有多少兄弟的家人想去伙房?”
在伙房做事,不但有薪水拿,還管一日三頓飯。偶爾遇上葷菜做多了點,他們還可以帶回去給家里人吃。
在這清湯寡水的衙門,伙房是唯一一個可以撈到點油水的地方。
龐氏覺得丈夫太懦弱,事事都不曉得爭取。這么一想,語氣變得有些沖了,“你倒是去問問看啊,不問怎么曉得不行?有好事,你坐這里不動,等它來找你?”
鄒捕頭懶得跟自家婆娘爭辯,站起身,“哼”了一聲便往門外走去。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鄒捕頭又來了,這回是滿面笑容。
“準了,關姑娘可以留在伙房做事了。”
龐氏又驚又喜,“今日鄔管事怎這么好說話?”
鄒捕頭輕嗤一聲,“他收了胡大牛送的兩條魚,哪里會答應。是唐縣令過去送湯碗,聽到了我說關姑娘可憐,就跟鄔管事說讓人留下的。”
龐氏感嘆道:“衙門中來來去去的幾任知縣,唯有唐縣令與眾不同。別看他出身于權貴之家,卻能不使婢女,身邊僅留一小廝。否則,又怎會親自送湯碗呢。”
鄒捕頭也道:“別瞧著唐縣令治下甚嚴,但賞罰得當,令人不服不行。”
龐氏取笑他,“現在知道人家好了?唐縣令初來那會兒,你們一幫兄弟沒少在背后罵他,說人家冷血,不近人情。”
鄒捕頭神情頗為尷尬,“那會兒白天黑夜的抓賊,我兩天都未合一下眼,誰受得了啊。”
龐氏撇了撇嘴,“唐縣令不雷厲風行,哪得今日的太平世道。連我這婦人都懂的道理,你如何不知曉?”
這話說得鄒捕頭訕訕地,不敢回話。
趁著這空隙,關荷忐忑地插嘴問道:“我攪了你們抓賊匪的正事,你們真的不怪我,還讓我留下嗎?”
鄒捕頭寬慰她,“唐縣令沒發脾氣便是沒事,他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定還有后著。”
聞聽此言,關荷放下心來。
衙門后院的客房是不好總住著的,關荷就請龐氏替自己找個便宜的住所。
龐氏雖一口答應下來,但曉得她拮據,就為她出主意,“你手頭上沒錢,不如先在這里賴上一段時間。有人來趕,你再走就是。”
關荷神情尷尬,有些不好意思,“能讓我留下,已是很寬待了,我哪能得寸進尺。”
龐氏滿不在乎地說道:“沒錢的時候,臉皮就得厚點。”
對于這一點,鄒捕頭頗為贊同,“口袋里空空如也,再講臉面,就是多余呀。”
雖然他們說得都挺有道理,但關荷心里還是感到不自在。
自此,在灶房,她盡力多找事情做。空閑時,做些女紅。衙役出外辦案,衣裳弄破是難免的事,她便給人家縫補,不收錢。
縫補的手藝是跟張婆婆學來的,若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
對此,鄔管事開玩笑地說,“關姑娘一人抵倆,再加上張婆婆,就相當于衙門出一份工錢,請了三個人做事,劃算啊!”
這兩人住在衙門后院,都自覺得很,沒閑著。
是以,鄔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提讓她們搬出去住的事。
客房空著也是空著,等不方便時再說吧。
就這么過了一個月,有天夜里,關荷本來已經睡下,想起灶房里有碗吃剩的肉忘了放進櫥柜。夜里肯定會進老鼠,別把肉給糟蹋了。于是起床,披了件衣服,匆匆趕去灶房。
正待推門,冷不丁瞥見旁邊有個男人。皎潔的月光下,他的臉色很難看,衣裳都濕透了,往下淌著水。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有影子,關荷嚇得心都要跳出來。
衙門后有條河,聽龐氏講過,有個年輕男人不慎失足,掉進水里淹死了。
這人……不,這鬼,難不成就是那個落水鬼?
關荷嚇得一動不敢動。
她看著男人,男人也看著她。
靜默了一會兒,男人開口說話,聲音清冷,“我肚子餓了,想找些吃食。”
“哦哦。”關荷反應過來,“我去拿給你,你不要進來。”
這會兒,她倒冷靜下來了。
鬼也沒什么好怕的,有的人,比鬼還可怕。
男人果真沒動,站在門口等。
關荷沒有點燈,就著月光進屋,端起灶上的那碗肉走出去遞給男人,“給你。”
男人沒接,遲疑了一下,“我想要吃碗熱湯面。”
“……”居然還挑食?關荷感到意外,沒拒絕,主要是不敢,“好吧,你等我會兒。”
這回進灶房,點亮了油燈,且把燈挑得亮亮的。
有意往門口看了一眼,男人還在,站在門外的陰影里。
沒被燈光嚇走啊,關荷覺得有些遺憾。
手上做著事,心里卻在胡思亂想。衙門正氣這么足的地方,鬼怎么敢來?
面快要熟的時候,關荷拿了只大碗,往里放了點蔥花和香油,這才把面撈起來盛進碗中。
小心翼翼地端出去,遞到男人面前,“可以吃了。”
男人接過碗,用筷子漫不經心地攪了攪,“下回不要放蔥。”
還有下回?關荷心里咯噔一下,這個鬼是要纏上我了?
男人吃面的樣子很斯文,不緊不慢,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這當兒,關荷仔細打量他。不得不說,這個鬼長得很好看,硬朗英挺。
心中嘆息一聲,年紀輕輕的就沒了,真可惜!
男人吃完面,把碗還給她,提腿就要走。
“喂。”關荷叫住他,“你如果以后還想吃東西,就要早點跟我講,我把我的那份留給你。”
男人頓足,問道,“什么意思?”
關荷很認真地說:“灶房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不能隨便挪用。就比如這碗面,我今夜用了,明早就會有人少吃。所以我得一大早跟管事的稟報此事,面錢從我工錢里扣,不然大家都要挨罵的。”
“我知道你們在那邊肯定很辛苦,我也愿意把我的飯省下來給你吃,但你總得提前告知吧。嗯……就是這么個理,我不曉得你明白沒有?”
可惜,男人聽得莫名其妙,“我們的確很辛苦,但不至于搶你的飯吃。”
不想多說,搖搖頭,走了。
月光下,男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關荷待了有一瞬,脫口而出,“原來你不是鬼啊,嚇我一跳。”
男人的腳下似是被什么東西給絆住,踉蹌了一下。
把身子側了過來,“你不認識我?”
關荷想了想,“這里的官差我大多都見過,但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應該是書吏吧?”
男人的嘴角扯了扯,“算是吧,明晚我早點來,記得給我留飯。”
說完,側過身,走得飛快。
第二天晚上,關荷留了自己的飯沒吃,用個盤子蓋住,放在灶上面溫著。
然后就坐在臺階上等,如果男人沒來,這碗飯自己還可以吃掉,免得白餓一宿。
臨近亥時,男人才來。接過飯就開始吃,吃到一半,突然問關荷:“你吃了沒有?”
關荷搖頭,“我不餓。”
男人很奇怪:“你既然在灶房里做事,不可以多留一碗飯嗎?”
關荷老實作答,“除非有人沒吃,才會有剩余,但這樣的時候很少。”
男人點點頭,把手中的半碗飯遞到她手里,“你吃吧。”
關荷一愣,“那你豈不是沒吃飽?”
打算把飯還回去。
可男人已經站起了身,“我明晚再來。”
這回仍是走得飛快。
關荷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人真好。
不管是在劉家還是娘家,沒有人會管她肚子餓不餓,即便是知道她沒吃。
第三天晚上,男人過來得比較早,關荷高興地告訴他,“今天多了一碗飯。”
男人照例是點點頭,沒有說話,和關荷一起坐在臺階上吃。
因著昨天半碗飯的交情,關荷自動把他當成朋友,跟他說了不少的話。
男人的話很少,全程耐心地聽她講。
臨走時,男人沒有說要關荷明天留飯的話。
但關荷還是留了,且一直等他到很晚。
當男人過來看到她時,明顯地愣了一下,“更深露重的,你坐在地上等,就是為了給我留一碗飯?可若是我沒來,你豈不是要白等?”
關荷搓著手,傻呵呵地笑,“你現在不是來了嗎?”
轉身走進灶房,把溫著的飯菜端出來。
男人接過飯碗,大口吃起來,顯然是很餓。
這么一來,關荷覺得自己給他留飯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了。
“以后晚上我都給你留飯吧。”
男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天亮后,衙門里到處在傳一個消息,盜匪頭目徐大峰昨晚被抓住了。
鄒捕頭邊喝粥邊說道:“要說這個徐大峰,當真是狡猾,被他逃脫了幾回。”
古正勇用筷子敲了敲碗邊,語氣頗為感慨:“多虧了有唐縣令,否則以我們的能耐,抓徐大峰的事就別想了。”
鄒捕頭深以為然,“前兩夜,那么深的水,唐縣令直接就往里跳。我都害怕賊沒抓著,反把他給折進去了。畢竟,哪個權貴人家的公子會跟著手下人一起,做抓賊的事情呢?”
一個年輕的捕快湊了過來,“你應當這么說,哪任縣太爺會跟著手下的兵一起去抓賊!”
鄒捕頭把眼一瞪,“意思不都一樣嗎?!”
此刻,他們滿心滿眼都是對唐縣令的崇拜。
晚上,關荷把徐大峰被抓一事告訴了男人。
“盜匪頭目被抓,我就放心了。自那回因我的原因讓他從尼姑庵逃走,我都不好意思見到唐縣令。他救了我兩回,我卻壞了他的大事。”
男人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看到唐縣令就躲著走嗎?”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都不知他長什么樣。”說著說著,關荷臉上的神情,跟清早那些捕快們一樣,寫滿了崇拜。
“好多他的事情,都是聽別人講的。他們說,別看唐縣令成天板著一張臉,就跟‘黑面神’一樣,但人可有能耐了。治理水利,改善百姓的生活,是個好官。”
男人對這些好像不太感興趣,問她:“你的案子不是唐縣令審的嗎?怎會不知他長什么樣?”
關荷笑了起來,“我那會兒都嚇得要命,哪敢抬頭看縣官長什么樣啊。”
她的笑容里有坦然,也有對以往的釋懷。
男人挑了挑眉,“我有些好奇,你經歷過的事情,對于旁人來講,很難受得住。你怎么像個無事人一樣,甚少埋怨?”
聽到這話,關荷又笑了,“埋怨又何用?又不能讓我的日子好過起來。不過呢,雖說我的人生實苦,但我也要相信,光明在未來。”
男人的嘴角勾了勾,“沒人在后面給你撐腰,你的光明就很難看得到。我來做你的太陽,如何?”
以為她定會答應下來,畢竟在這世道,沒有男人依靠的女人,比常人要艱難上許多。
哪知關荷一口拒絕,“不,我要學著做自己的太陽。”
男人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眼見著他扒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飯,關荷接過碗筷,問道:“我都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拿帕子擦了擦嘴,“我姓唐,你可以叫我子涵。”
“哦,子涵……”關荷復述了一遍。
隨即,她整個人變得呆若木雞,手不由得一松,碗筷落下。
幸得男人眼疾手快,給接住了。調侃道:“你不是要做自己的太陽嗎?就這么點出息?”
“大……大人,我不知道是您……”關荷結巴了,不知該說什么。
唐縣令,名進,字子涵,就是面前這個男人。
唐進笑了笑,“你不是說我倆有半碗飯的交情嗎?怕我做什么?”
見她不自在,遂告辭,“還有公文未處理完,我先去忙,明晚記得給我留飯。”
說完,不待她有何反應,提腿徑自走了。
關荷猶在做夢般,好一會兒后才緩過勁。
等唐進下一回過來吃飯,她不敢再請人坐臺階,而是禮貌地請進了灶間。
不過,沒多久后她就拋開了生疏。因為關荷發現,其實唐縣令并不像人們說的那般冷面,相反,為人很好。
過完年,關荷帶著張婆婆離開了衙門后院,在街上找了個店鋪,打算開家繡衣坊。
起初唐進不理解她這種行為,關荷跟他解釋:“我很幸運,遇上你救了我兩回,可其他的女子,能有這么幸運嗎?”
“我開這個作坊,是為著有一日遇上如我當初那般無家可歸的女子,或許也能幫上她們一二。”
聽罷,唐進沒再勸阻,給她出了一大半開店的錢。
關荷不肯要,唐進開玩笑地說:“你就當我入股。等哪天我不走仕途了,你就要養我哦。”
雖說不至于靠女人生活,但不走仕途,是他心中最壞的打算。
為何會這么說呢?這兩人好上了。唐進喜歡關荷的體貼溫柔,關荷也喜歡他的睿智與大度。
但兩人的身份懸殊太大,唐家在京城有著相當高的地位,是不可能接納一個寡婦進門的。
年前,唐進回京述職,回家中跟父母說,要娶關荷為妻。
結果,如他所預料般,遭到父親的痛斥,并勒令他立即與關荷分手。
唐進堅持,說關荷已是自己的女人,唐家男兒不做拋妻之事。
剛說完,唐父手中的茶盞就朝他砸了過去。
怒罵道:“一鄉間寡婦,豈值你如此行?莫非為情所迷,失卻理智?”
唐家的家風素來嚴正,男子只能娶妻,不得納妾。唐進此舉,無非就是斷后路,讓唐父不能再干涉他的婚事。
唐進的長兄勸他:“成家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簡單。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唐家四兄弟,前面三個已經成親,皆為唐父同僚或是好友之女。
朝中官員兒女之間的婚姻,不僅僅關乎兩個人,更是兩個家族之間的大事,涉及多個層面。
唐進不為所動,仍然堅持,“我知你等之憂,然情之所鐘,非外力可強。若因門第之見而棄我所重之人,此生難安。我愿承一切后果,縱前路坎坷,但與她偕老,亦足矣。”
看著兒子油鹽不進,唐父氣得把他趕出了門,連年都沒讓他在家里過。
回到縣衙,唐進做了件任誰都覺得大膽的事,三書六禮,四聘五金,要娶關荷為妻。
關荷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不肯嫁,被唐進勸服,“別人是盲婚啞嫁,咱們可是妥妥的有半碗飯的交情。”
實則是因為人言可畏,關荷與唐進在一起,哪怕兩人什么都沒做,仍然會有人對關荷指指點點。
世道對女人不公,唐進不愿意關荷的名聲受損。再說,自己主意已定,遲早都是要娶她,何不早點娶回來呢?
唐進做事果斷利落,確實是堵住了悠悠之口。
成親的日子倒沒弄得那么急,定在了六月。
唐進在等,等父母能理解自己,接納關荷。
成親前的半個月,唐進的三哥唐文陪著母親來了。
但卻不是特意為他們的婚事而來,而是唐母找關荷尋人。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五月初唐母過生辰,唐進托人帶生辰禮過去,其中有一件禮物是由關荷親手做的衣裳,而唐母就是為著這件衣裳而來。
唐母姓江,杭州人,家中是開繡莊的,自小就與刺繡打交道。關荷送過去的衣裳,她本看不上眼,打算棄之時,發現衣服上面有塊刺繡花樣很獨特。金銀線和彩色絲線巧妙結合,使得衣物更加華美精致。
細細觀之,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唐母想了許久,激動起來。
這種刺繡花樣,她還是在未出閣時,見自家大姐繡過。
說起江家大小姐如云,那絕對是一個悲劇人物。本是個才貌雙絕的女子,在豆蔻年華錯愛上一個張姓男人,并違抗父命與之私奔,從此與江家割裂。
可惜張生不是良人,認為她沒有娘家做倚仗,寵妾滅妻。江如云忍受不了夫家的欺辱,瘋了。
偶然得知女兒遭遇后,江父心中到底不忍。不顧路途遙遙,從杭州府來到贛州府張家尋找江如云。
卻被得知,張生棄她如敝屣,早就一紙休書把她趕出了門外。
江如云最終去了哪里,是死還是活,張家人也不知道。
江父氣得要命,回家大病了一場。以后在江家,沒人敢提江如云的名字。
唐母將整件衣裳細細查看,這塊刺繡花樣的針法相較其他,運用得非常嫻熟,沒有多年的功力,根本繡不出來。
她能很肯定,這絕對不是出自關荷之手。心中猜測,或許自家大姐還活著,且就在關荷身旁。
這么想過后,唐母當即著手準備,讓唐文陪同自己前來尋親。
果不其然,看到張婆婆,唐母先是愣怔了半晌,然后抱著她就痛哭,“大姐,你真傻啊,毀了自己一輩子。”
張婆婆與唐母只相差六歲,看上去卻像是兩代人。
往事不堪回首,張婆婆提及過往,唐母數次落淚。
一旁的關荷唏噓不已,也跟著抹淚。
唐文悄悄把唐進拉到門外說話,“你這未過門的妻子看上去沒什么特別啊!”
唐進唇角勾起:“都知道她的好了,還有我什么事?”
唐文先是搖了搖頭,而后告訴他:“父親說了,你下次回京,把她帶上。”
“好。”這么說來,父親是承認這個兒媳婦了,唐進笑得一臉輕松。
其實吧,唐父并不是個專橫霸道的父親,相反,他非常睿智。唐進作為當年的狀元郎,確實才華橫溢,但性子太過剛硬。
過剛,則易折。唐父深知其中道理,擔心兒子在京城的復雜環境中難以長久立足,便安排他到偏遠的縣里擔任縣令,希望借此磨煉他的性情。
起初,唐進對此很不理解,心中頗有怨言。因此,總是黑著一張臉。
也因著肚子里憋著氣,在處理地方盜匪時,狠厲得連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顧,就是想做出一番成績給父親看。
直到遇見關荷,她的溫柔開朗軟化了唐進的心,愣是把一個鐵骨男人變成了繞指柔。在她的影響下,唐進在剛毅與柔和之間找到平衡,處理政事也變得更加成熟穩重。
有這么一個賢淑的女子相伴在兒子身旁,雖說出身不好,但唐父覺得過多計較毫無必要,于是也就接納了關荷。
在關、唐兩人的關系中,若說關荷單方面影響唐進,也不盡然。
關荷在遇到唐進前,性情一直頗受壓抑,根本開朗不起來。她是在遇到唐進之后,整個人才如花兒一般綻放,唐進給了她足夠的包容。
這里,不得不提一個小細節。
初相識,關荷給唐進留飯。唐進得知她沒吃,便把余下的另一半飯還給她。
關荷心中感動,認定他是好人。
一個從未得到過溫暖的人,哪怕是得到了一丁點,都會視之為甘露。
那么試想一下,如果此人不是唐進,是一個心眼不好的人,結果又會怎樣呢?
是以,唐進每每想起此事,都會感到后怕。
他對關荷說:“你過于純真,還好遇到的是我。”
關荷笑瞇瞇地回道:“所以我很幸運啊!”
唐進眉目帶笑,在她唇上落下纏綿的一吻,“遇上你,我也很幸運。”
兩人敞開心扉,雙向奔赴。都愿意相信,對方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幸運。
新婚之夜,當唐進發現關荷還是處子之身時,他的心里是非常驚訝的。
驚訝過后,悶悶地在笑。
關荷問他笑什么,唐進不肯說,他沒傻到在此刻提及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
不過,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如果劉慶發現了關荷的好,何至于會為趙媛丟掉一條性命。
當然,感情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看到這里,有人會問,關荷成了縣令夫人后,關家人沒來找她嗎?
怎么可能不來呢,還來了好幾回。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話放哪都適用。
關荷沒見娘家人,僅是讓人傳了一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過得如何,就不勞你們費心了。”
關家人不敢找她鬧,畢竟唐進對關荷溫柔,并不代表對其他人也會如此。
關荷兄弟悻悻地回去,在村里沒少說關荷的壞話。說她得了富貴就忘了娘家人,以后準沒好下場。
話多少傳了些到關荷耳里,起初她聽了很生氣,但后來就不在乎了。
這世上,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
劉家的人是不敢來找她的,沒這個臉,也沒這個膽。
倒是在路上遇到過衛氏一回。劉揚沒耐心等她生孩子,找個理由把她休了。
衛氏回到娘家的日子很不好過,因家中不寬敞,遭嫂嫂嫌棄得緊。
那日關荷遇到她,正見她嫂嫂手中拿把火鉗追著她打,說是只曉得吃閑飯,讓她洗下碗還要打碎兩個,分明是想跟自己作對。
衛氏頭發散亂著,狼狽不堪,口里不停地發出哀求聲。她家嫂嫂的潑辣不講理,在街坊是出了名的。故,無人敢上前相勸,不愿惹這個麻煩,多是圍在一旁看熱鬧。
關荷看不下眼,趕上前去救下她,皺眉對她嫂嫂說道,“同為女人,何必為難對方。做人做事,還是為自己留一些余地吧。”
衛氏見到她,求她幫自己重回劉家,“如今你是縣令夫人了,只要你去劉家說幾句話,他們肯定會讓我回去的。”
“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關荷心里嘆息一聲,扔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繡衣坊中,并非沒有收留無家可歸的女子,前提是要她們自己愿意。有些女子在家中待慣了,出來做事缺乏勇氣。這一點,關荷也幫不了她們。
繡衣坊的生意一直很一般,沒有因為東家是縣令夫人而變得門庭若市。相反,有些人還因為她這個身份而不敢上門。
唐進反感下屬趨炎附勢、曲意逢迎,有些官吏家屬為了避嫌,寧愿去別家店鋪,也不愿到關荷的繡衣坊來。
還有些百姓人家,擔心衣服繡得不好,而自己還要礙于對方的身份,不敢提出。是以,覺得還是去別家更爽快。
當然,持平常心態的人也有,但畢竟不多。因此,生意始終不溫不火。即便張婆婆的繡藝再好,也無法扭轉這種局面。
這里說個小插曲。
張婆婆與唐母相認的消息傳開,引得她那些久未露面的子女們紛紛前來認親。
有了母親這層關系,唐、江兩家,無論攀附上哪一個,日后都能得到不少好處。
只是,張婆婆拒絕見面,她說:“我只有關荷一個女兒,至于其他的子女,已經記不得了。”
內心深處的傷痛,讓她無法原諒他們曾經對自己的冷漠。
這樣的子女,不要也罷。
唐進的任期結束后,升任知州,被調往別處。
關荷把繡衣坊交給龐氏打理。
再開店鋪時,她學聰明了,把身份瞞得緊緊的。
數年間,不說繡衣坊賺了很多錢,但著實幫助了不少處于絕境當中的女子。
真正把生意做起來,是他們回京城以后的事情。
那時,張婆婆已經帶出了幾位繡藝高超的徒弟,她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女子,有著各自的不幸。
在京城想站穩腳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起初,唐母說動娘家人,從中幫了不少忙。
后來,關荷她們自己終于憑著精湛的繡藝打開了局面。期間的辛苦,這里就不描述了。只能講,女子做生意,非常不容易。
關、唐兩夫婦一直都很恩愛,即使到了中年,還如新婚夫妻一般,如膠似漆。這與唐進的三個兄長和他們妻子之間的相處情形有些不同。
為此,關荷和唐進的幾個孩子特意進行了一番討論。
九歲的唐家老三說道:“外面的人都說父親與伯父們不同,很怕母親。可明明母親最聽父親的話啊。”
十二歲的老二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這你就不懂了吧,但凡母親提出要求,父親什么時候沒答應過?”
唐家老四是個女孩,年紀最小,只有五歲,此刻把飯吃得滿臉都是。她不甘心落于人后,含糊不清地說道:“娘說,爹爹是她的依靠。”
“不對吧。”唐家老二表示懷疑,“我怎么聽父親說過,母親誰也不靠,她的仰仗就是她自己。”
“我明白父親為何怕母親了。”唐家老三似乎恍然大悟,表情變得神秘,“母親太有錢了,父親怕被她拋棄。”
此話一出,遭到眾人嗤笑,“你個棒槌,盡會瞎扯。”
唐家老大,名叫元意,是個女孩,剛及笄不久。嫌弟弟妹妹言語幼稚,一直沒愿插話。
此刻,拿手巾把妹妹臉上的飯粒擦掉,說道,“父親常說,母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母親也常說,父親是她最堅實的依靠。他們珍惜彼此,所以才恩愛如初。”
弟弟妹妹聽不懂她的話,一哄而散,到花園里玩耍去了。
唐元意沒去,獨自走到屋檐下,靜靜地注視著那只在籠中跳躍的金絲雀。
及笄之年,是可以出嫁的年紀,已經有媒人來家中提親。
那日,媒人離去之后,母親特地將她喚至房中。
“你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很慶幸此生遇到他,但我不知道你們是否也能有這種幸運。我只希望你記得,無論將來如何,別等誰來施舍陽光,學著做自己的太陽。”
元意從堂哥那兒得知,父親為了讓她能夠嫁給一個好兒郎,費盡心思打聽人家的品行。而母親,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為她準備豐厚的嫁妝。
只是,元意不怎么愿意嫁人。家中有幾位已經成親了的堂姐,她們宛如這籠中的金絲雀,雖羽色艷麗,卻難逃樊籠之限。
這樣的生活,不是元意想要的。她希望如母親那般,活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可是,世間又有幾家公子能像父親般,對妻子始終寬厚以待呢?
良久,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從籠中的金絲雀移開,卻不經意間落入了母親含笑的眼中。
“意兒,未發生之事,毋庸掛懷。爹娘永遠是你身后的依靠。”
唐元意抿了抿嘴,悄悄把身子挺直,“不,我要學著做自己的太陽。外祖母說,如您一樣,心懷暖陽,生活才會明媚。”
她自小跟著張婆婆學繡藝,早已習慣把她喊作外祖母。
天井中,傳來孩子的笑鬧聲。
元意皺眉,“娘,您看芬兒又在鬧騰了。”
老二老三搬出桌凳,邀請父親與他們一起下棋。小女兒覺得受到了冷落,伸手去抓棋子。
唐進見狀,溫柔地抱起女兒,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女兒猶顯不夠,雙手緊緊攀住他的脖頸,吵著要上街去玩。
看著略顯狼狽的丈夫,關荷的嘴角不覺綻出一抹微笑。
憶起初相識,人們都稱他為“黑面神”,誰能想到,當年那個不茍言笑的青年,如今竟成了這般溫情的父親?
輕風徐徐,暖陽正好。生活雖簡,卻是無垠的幸福。
唐進好不容易將小女兒安撫好,轉頭瞧見站在陽光下的妻子,挑眉一笑,“娘子,可要來杯熱茶?”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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