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蘇州府嘉定縣疁城鄉有個鄉民,姓阮名勝,在家排行老大,人們給他取個號叫敬坡。
阮大的母親溫氏,年逾六十;妻子勞氏,二十出頭,頗有幾分姿色。一家三口,住著一間小房,有五七畝薄田,另外還租種了幾畝他人田地。
阮大為人勤勞謹慎,每日從早到晚,在田間辛勤耕耘,不辭勞苦。
勞氏也十分能干,紡紗績麻手藝精湛,織出的布堪比絹帛。她每日晨起梳妝洗漱完畢,除了做飯,其余時間都在忙碌,一刻也不肯停歇。
六七戶鄰居住得較為分散,她也從不前往別家閑聊。家中整治的菜蔬,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婆婆,次一些的給丈夫,自己則吃剩下的,從不貪嘴。即便日子漸漸艱難,丈夫掙錢不易,勞氏也毫無怨言,從不嘮叨瑣碎之事。
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婆婆滿心歡喜,鄰里鄉親也都紛紛傳頌,夸贊阮大娶了個既勤勞又賢惠的好媳婦。
然而,婦人即便能干,終究無法出門營生,家中生計主要還是依靠男子。無奈阮大為人忠厚老實,膽小怯懦,長著一張略顯柔弱的臉,又不善言辭。
蘇淞地區稅糧極重,負責征收糧稅的糧吏,如同惡虎一般盤剝百姓。結算銀子時,要扣除二成、三成的損耗;結算糧米時,損耗更是高達四成、五成;還隨意攤派各種雜泛差徭,強行折算成銀子;又巧立加貼幫助等名目,大肆搜刮百姓的銅錢。
阮大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生活尤為不易。每當交租時節來臨,其他租戶會裝窮叫苦,先少交幾斗,等房東逼迫時再添上一些。就這樣苦苦哀求,一升一升地往外拿,到最后還是能少交兩升。然而,阮大既不善于耍這些小手段,也不愿意撒謊。
還有些狡猾的租戶,將米用水浸濕,或是灑上鹽鹵、摻雜癟谷。更有甚者,熬一鍋粥湯,拌上些糠,摻入米中,稱之為 “糠拌粥”。阮大卻因害怕被人識破,不敢如此行事。
到了收租之時,大戶人家往往會優先從像阮大這樣老實的人開始收取,以此樹立榜樣。如此一來,阮大不僅吃虧,還引得眾人抱怨,指責他開了個壞頭導致大家都要多交租。甚至有人對他進行打罵,威脅要燒他的房子。無奈之下,阮大只能低聲下氣四處求情。
就這樣過了幾年,自己的田地抵押給別人,最后賠光了。只能租別人的田來種,收成卻越來越少,越發難以維持生計。家中老母親年紀大了,吃得做不得,幸虧有勞氏能干,靠紡紗貼補家用。
自家地里產出的棉花數量有限,終究還是需要去購買。阮大這人辦事不力,去買棉花的時候,總是花更多的錢,卻只能買到更少的東西。紡好紗、織好布后,也總是由阮大拿去賣,而他每次又必定會少賣幾分錢回來。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一家人在窮苦中艱難度日,生活總是入不敷出。
作為種田人家,吃飯是頭等大事。勞氏每天只煮些粥,先盛出幾碗飯給阮大,好讓他有力氣在田里干活。然后把濃稠一些的粥給婆婆吃,說她年紀大,餓不得。剩下的自己吃,也不過是兩碗清湯,寥寥幾粒米罷了。
說到穿的衣服,反正正值夏天,女人就穿一件滿是補丁的苧布衫,搭配一條苧布裙和苧布褲;男人則是一件長至腰間、袖子能遮住手肘的褂子,一條剛好遮住膝蓋的短裩,又或者是一條單薄的褲子。別說平日里干活的時候是這樣穿著,就算是鄰里間聚會喝酒,也只能是這身打扮。
他們夫妻二人雖說日子過得清苦,倒也能彼此安穩相伴。只是鄰居中有這么兩個光棍,一個叫鮑雷,被稱作 “村里虎”,他是個里書,平日里喜歡喝酒鬧事,撒酒瘋,專愛欺負善良的人,懼怕強橫的人,不管什么事都愛出風頭,自認為是個很有能耐的人。
另一個叫花芳,被叫作 “村中俏”,年紀也二十歲了,留著一頭怎么曬都不變黃的頭發,長著一副風吹也吹不黑的好臉皮,整天裝模作樣,自認為模樣俊俏,他和鮑雷是關系極為親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這個花芳見阮大窮困潦倒,勞氏在家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穿得破破爛爛,東拼西湊的。況且阮大整日憂心忡忡,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就覺得這婦人肯定對丈夫沒了感情,終究受不了這般清苦日子,便起了歪心思,想著自己儀表堂堂,打算去勾搭她。
花芳二十歲了,還沒行冠禮,十足的一個老光棍,可他自己還覺得年輕。時常打著借鋤頭、借鐵耙的名義,或者假意獻殷勤,替阮大把飯送到田頭。
他倚在阮家門前,沒話找話說,“大嫂,你可真能干,我們一天也沒干多少活。而你又得煮飯,又得紡紗織布,這個家全靠你撐著呀!”
勞氏回應道:“不干活哪有吃的!”
花芳又說:“大嫂,那些不干活的人,反倒吃得更好呢!”
他常常這樣夸贊勞氏,想討她歡心。
有時又說:“大嫂!大哥就靠著那鋤頭把子,大嫂你就靠著這一雙手,哪能發家致富呢?只能勉強維持生計,也就只能在豐年勉強糊口,恐怕荒年就熬不過去了,這可不是長久之計啊!”
花芳用這些看似為她著想的話,試圖打動勞氏。
還有些絮絮叨叨的話,“我看大哥眼看著就衰老了,真是可惜,年輕時都沒享過什么福,就這么虛度了光陰。就連大嫂你,也顯得有些蒼老了。不過大嫂你還算會打扮,像前村的周親娘,年紀比大嫂大五六歲,每天蓬頭赤腳,丑得要命,可人家就會生養孩子,跟里皮三哥過得可好了。那周紹江自己窮,養不起,就任由她走那條路!”
花芳拿這些例子來撩撥勞氏。
無奈這勞氏不愛說話,花芳要什么東西,她遞給了他,然后繼續去機上織布,或是到車邊紡花,任憑花芳嬉皮笑臉,只當沒瞧見。花芳說話,她也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就像沒聽見一樣,實在是無處下手。
花芳沒了辦法,某天,不知從哪里打了一只銀簪,兩個戒指,拿來給勞氏看,說道:“這是皮三官讓我給周親娘打的,加了一成工錢,不吃虧吧?這皮三官,為周親娘可沒少花錢!周親娘不惜身子,倒也從他那里得了不少好處呢!又是首飾,又是衣裳,每天還大魚大肉地吃!”
他想用私通能得好處來哄騙勞氏,可勞氏依舊不理他,花芳掃興極了。
但這癡心人偏會癡心妄想,心里琢磨著,自己臉皮厚一點,多問幾次就肯了。她不作聲,只是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這么想過后,于是他膽子大了起來。有一天去送午飯,趁機捏了一下勞氏的手掌。
只見勞氏立刻豎起眉毛,瞪大眼睛,罵道:“臭小烏龜!竟敢如此輕薄!”
花芳連忙說道:“失手!失手!”
拿起飯籃飛跑而去。
勞氏也只是將惱怒放在心里,怕惹丈夫生氣,便沒弄出大動靜。
花芳低頭跑的時候,也不顧著人,橫沖直撞。結果迎面撞上了一個人,飯籃差點被撞翻,這人正是鮑雷。
鮑雷一把抱住他,“小冤家!這么慌張干什么?”
花芳回他:“怕飯送遲了。”
鮑雷說:“賊精!飯遲了關你什么事?肯定有什么事,快跟我說!”
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勞氏被罵的事說了出來。
鮑雷給他出主意,“這婦人,阮大怕是留不住了,干脆把她休了算了,偷情總是擔驚受怕的。”
花芳覺得不太可能,“她這樣一個勤勞善良的媳婦,又心地好,阮大會舍得放她走?”
鮑雷笑得一臉奸詐,“別急,包管讓她嫁給你就是了!”
恰逢天啟七年,這一年的初夏時節,偏偏在諸事繁忙的時候,阮大的母親溫氏病得十分嚴重。勞氏每日都去悉心照料,紡紗織布的活兒因此耽擱了一半。
這尋常病癥本就耗費精力去調養,沒想到阮勝因母親生病心急如焚,又在田間辛苦勞作,不慎感染了風寒,也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十四天,人瘦得像具骷髏。
在這個時候,勞氏照顧病人都捉襟見肘,哪還有錢雇人去田里干活呢?田地因此變得雜草叢生,根本分不清哪是禾苗,哪是雜草,眼看著秋天的收成沒指望了。
沒等好好調養,又過了半個月,阮勝勉強支撐著起身,坐在自家門前。勞氏見狀,連忙喊道:“門前有風,到屋里坐吧!”
這時,鄰居尤紹樓和史繼江扛著鋤頭,一邊說著話走了過來。
見到阮勝,尤紹樓說道:“恭喜啊,阮敬老病好了!我們每人出三分錢,為你慶賀病愈。”
史繼江說:“這也算是死里逃生了,只是這田荒了可怎么辦呢?”
正說著,鮑雷也湊了過來,插話道:“哎呀!阮老病好了,恭喜!恭喜啊!”
阮勝無奈地說:“田都荒了,沒東西吃,橫豎都是死路一條!”
鮑雷說:“除了死路,還有活路呢。只要熬過今年,明年春天就有豆子,就能勉強糊口了!”
阮勝嘆道:“田荒了,家里的東西都拿去換米吃、當柴燒了,就剩下我們三個人,怎么熬得過去?”
鮑雷說:“有人在,就有辦法。要是人都死了,那還能指望誰呢?”
尤紹樓說:“他可全靠大嫂呢,你怎么能這么說!”
鮑雷狀似無心地說:“你沒看過《祝發記》嗎?有米,一家三口能活;沒米,一家三口就得死。就是夫人奶奶,也能拿去換米啊!”
說完,大家便各自散去了。
過了兩天,實在沒法再支撐下去了。阮勝思來想去,覺得鮑雷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便對勞氏說:“我和母親多虧了你,才保住了這條命。可如今這病死和餓死,結果還不是一樣。倒不如你另嫁他人,一來你能吃上飽飯,二來我和母親也能靠你改嫁得來的錢,勉強支撐半年。這實在是我不愿看到的事,可也是毫無辦法啊!”
勞氏回絕:“寧可我做工養活你們,要死我們三個一起死,我是不會改嫁的!”
又過了兩天,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兩天都沒吃上兩頓飯。
這時,溫氏說:“媳婦啊!我尋思著,像我們這樣的病人,要是再餓上兩天肯定就沒命了。倒不如你聽從丈夫的話,改嫁他人,救救我們母子倆吧!”
勞氏聽了,含淚不說話。
阮勝就托媒婆給勞氏找人家。
花芳聽聞此事后,趕忙去見鮑雷,說道:“阮勝老婆改嫁這事看來是板上釘釘了,怎樣才能讓她嫁給我呢?”
鮑雷胸有成竹地說:“這有何難,準備四兩銀子,保管能把這事辦成!”
花芳有些擔憂,“可千萬別說是我。前幾天我調戲了她,怕她記恨我。”
鮑雷不以為然,“就該說是你!誰不知道你風流倜儻,這村里就數你長得標致。”
鮑雷向來習慣充當強硬的媒人,又一心想幫花芳促成此事。便說先給阮勝二兩銀子,另外二兩寫欠條,日后陸續歸還。
阮勝說:“容我和妻子商量商量。”
勞氏聽后,說道:“我若真心改嫁,那也得能養活你們母子半年才行,二兩銀子,能頂什么用?”
溫氏也說道:“這人連四兩銀子都拿不出,肯定是個窮人。你已經跟著他吃苦受累好幾年了,怎么能再找個窮光蛋呢?還是另找別人吧。”
阮勝便回去回復鮑雷:“我妻子不同意。”
鮑雷冷笑一聲,說道:“那就先等一天,我讓他湊足四兩銀子!”
花芳又來找鮑雷,說:“大哥你有心幫忙,要是能拿出四兩現銀,早點讓我成親,那就再好不過了!”
鮑雷說:“別急,想娶她的人肯定會向我們這些鄰居打聽情況。我就說這婦人克夫,以后會有災禍,這樣誰還敢來娶她?那她肯定穩穩地歸你了!先晾他們幾天。”
鮑雷正盤算著晾阮勝一家幾天,沒想到前村有個叫庾盈的人,家境還算殷實,春天的時候妻子去世,正打算再娶一門親。
他聽說勞氏愿意改嫁,早知道她是個極其勤勞謹慎的婦人,也沒多打聽,就找了個媒人前去說親。彩禮給到八兩銀子,還主動表示要辦得風光體面些,送了一只鵝、一肘肉、兩只雞和兩尾魚,要求第二天就成親。
勞氏看到這些,不禁淚如雨下,夫妻二人夜間訴說著多年的恩愛和艱苦。阮勝囑咐勞氏要好好侍奉新人,勞氏叮囑阮勝要保養好身體。
阮勝說這也是不得已,讓勞氏不要怪他薄情;勞氏說知道他是沒辦法,只希望他平安,兩人一夜都沒合眼。
天明時,婆媳二人又在那里哭著說,說著哭,粥飯都不吃,哪還有心思去準備酒菜呢?到了晚上,媒婆來了,一家人只得哭著送勞氏出門。
在這些鄰舍中,鮑雷因為沒能幫花芳促成娶勞氏這件事,和花芳都沒有來。其余的尤紹樓、史繼江,還有范小云、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興興地前來相送。勞氏這邊哭得傷心忙亂,竟顧不上招呼他們,這幾人撲了個空,只好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花芳故意去奚落鮑雷,說道:“我來謝謝你這個媒人啊!你之前信誓旦旦打包票,怎么事情卻沒成,讓到手的鴨子飛了呢?”
鮑雷惱羞成怒地說:“別說了,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叫那個娶老婆的也不得安生!”
他知道大家昨天沒喝到酒,故意去刺激他們,說道:“昨天有事沒能陪大家,阮大準備了幾桌酒席請我們啊?”
史繼江接口道:“昨天我去了,他連留都不留,我自己回家打了壇酒,倒也喝得暢快。”
尤紹樓也抱怨道:“這人真不懂事!嫁了老婆,得了十來兩銀子,不來送點東西,也該請我們吃一頓呀。”
范小云說:“昨天可能沒心思,說不定今天會請呢?”
邵承坡不屑地說:“不像!一文錢的蔥都沒見他買,怕是想獨吞了!”
郎念海則說:“應該不至于不請我們吧。”
見狀,鮑雷說道:“各位,別指望吃他的了,今晚我來做東!”
果然,他讓人抬來兩壇酒,安排了兩桌酒席,去邀請這五個人。
邵承坡怕要回請他們破費,不肯來。卻被鮑雷一把扯住,硬是拖了過來。
眾人猜拳行令,喝得不亦樂乎,一個個都喝得滿臉通紅。
就在這時,鮑雷說道:“這阮大太欺負人了,我花小哥這么好,我去給他說親,他竟然不答應;各位去送親,他也不留大家喝杯酒。如今就請各位幫我出口氣,整治他一下,要是誰不答應,我可就不客氣了!”
眾人見他平日里就是個兇狠的人,也不敢違抗他,只好說道:“行,行,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辦法?”
鮑雷見眾人答應了,便又拿酒來,喊道:“大家壯壯膽,喝完就出發!”
又說:“你們跟我來,弄到的銀子都歸你們,我只要出這口氣!”
于是,趁著月色朦朧,他們一行人來到了阮大家的后門邊。
可憐阮大母子二人,得了這八兩銀子,心里盤算著以后的日子,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把銀子藏在了床頭。
夜里,他們聽到外面扒籬笆的聲音,趕忙起身,摸索著來到門邊,就見鮑雷正在那里撬門。
阮大急忙大喊:“有賊!”
鮑雷不由分說,飛起一腳,將阮大踢到一旁。花芳緊跟上來,照著阮大的太陽穴打了兩下。阮大本就久病體弱,只叫了一聲,便一命嗚呼了!
尤紹樓見狀,驚慌地說:“鮑震宇,這可怎么辦?”
鮑雷惡狠狠地說:“事已至此,干脆把那老太婆也一并解決了,銀子都分給你們!”
郎念海附和道:“我們都聽大哥你的!”
黑暗中,溫氏聽到動靜,也沖了過來,眾人一擁而上,又把溫氏也打死了。
鮑雷四處翻找,瞧見一雙舊竹籠,里面塞著些被褥,還有兩件綿胎。他接著找,在床頭阮大的枕下、草席上,發現一塊破布,被纏裹得嚴嚴實實。費了些勁解開,果然銀子。
之后,眾人一起回到屋中,鮑雷將銀子平均分給六個人,每人分得一兩三錢。
這五個人窮慣了,見到銀子都收下了,他們疑惑地問鮑雷:“你怎么一厘都不要?”
鮑雷故作大方,說道:“我之前就講過不要。”
眾人暗自思忖,阮勝一家已然絕戶,這屋子往后說不定就歸他們了,心中不禁竊喜。
這時,花芳問道:“大哥,這兩具尸首怎么處理?”
鮑雷一臉狡黠,說道:“包管有人會為此償命,要是沒人償命,那這可是咱們的一大筆財路!”
接著,他指天劃地,說出自己的計策。
眾人聽后,紛紛拍手,齊聲說道:“好,這樣干凈利落!但凡瞧見的人,都得互相通氣,絕不能讓他跑了!”
商量妥當后,他們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再說勞氏,雖然已經改嫁,但心里始終惦記著阮大母子倆。
心想:原本說好三天后婆婆拿兩個盒子來探望我,怎么不見來呢?
越想越不安,便想親自回去看看。
庾盈好意勸說道:“你剛嫁過來才兩天又回去,難免會被人笑話,我替你去打探一下消息吧。”
說完,他戴上一頂瓦楞帽,穿上一件蔥綠色的綿綢道袍,蹬上一雙宕口鞋,不緊不慢地朝著阮大家走去。
路上,花芳迎面撞見他,明知故問:“庾大哥!是回來看望郎家嗎?”
庾盈為人實在,笑著回應:“我妻子惦記他母子倆,讓我來瞧瞧。”
花芳假惺惺地夸贊:“真是不忘舊情啊!”
一轉身,便匆匆跑去給鮑雷通風報信。
庾盈徑直來到阮大家門前,只見門緊閉著。心中暗自納悶,這時候還沒起床,許是沒了勞氏照料,母子倆又都生病,才沒人開門閉戶。
本想就此折返,可又放心不下。得不到確切消息,實在難以安心。
抬手敲門,然而屋內毫無動靜,無人應答。
于是,他繞到后門,發現笆籬門半掩著,便抬腳走了進去。
輕輕一推門,門本就虛掩著,“吱呀” 一聲便敞開了。
剛一進屋,就見門邊直挺挺地躺著阮大的尸體。再往里一看,溫氏的尸體也橫在那里。
庾盈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轉身拔腿就跑。
剛要邁出柴門,就聽到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響起:“庾大郎!來看望親戚啊?這么漂亮的娘子,沒福氣消受,倒便宜了你!”
說著,一只手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又道:“前日送來的雞鵝還在呢,正好用來招待大伙,怎么這就要走了?小弟陪你一起進去吧!”
說著,便使勁拉他,要一同進屋。
庾盈又驚又急,連忙解釋:“我是來看望他們母子倆的,誰知道他們怎么就死了!”
鮑雷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說道:“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突然死了?我可不信!”
說罷,拉著他又往屋里走。
再次看到那兩具直挺挺的尸體,鮑雷故作驚訝地問:“這是咋回事?”
庾盈滿心委屈,喊道:“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啊!”
鮑雷臉色一沉,惡狠狠地說:“你從他家出來,你不知道誰知道?你來了可就別想走了!”
接著,扯著嗓子喊道:“尤紹樓在嗎?”
這一喊,立馬有兩三個人聞聲趕來。
鮑雷添油加醋地說:“昨天阮家母子倆還好好的,今天就只有庾盈從他家走出來,還說他們母子倆都死了。各位,這事怪不怪?”
尤紹樓跟著附和:“這事確實邪乎!庾盈,你倒是說說咋回事?”
庾盈趕忙將事情經過又說了一遍,“我妻子讓我來看看,前門敲不開,我就轉到后門進去,一進去就看見兩人死在地上。我真的啥都不清楚,這事跟我沒關系啊。”
史繼江也在一旁質疑,“只是咋死得這么突然,還偏偏被你撞見?這可真說不清楚!”
范小云趁機起哄,“如今看來,只能讓庾盈來收拾這爛攤子了!”
花芳也跟著瞎嚷嚷,“還得讓他擺個豐盛的酒席請我們!”
鮑雷見狀,佯裝義正詞嚴地說:“你這小子懂啥,這可是兩條人命,我們能得他幾個錢,就替他遮掩?真要這么干,我們也脫不了同謀的干系!”
邵承坡也看向庾盈,問道:“庾盈,你說咋辦?”
庾盈滿心悲憤,說道:“讓我說咋辦!天理昭昭,人心可鑒,虛假的終究成不了真。我家也不富裕,娶個親已然不易,難道還要替別人背上這兩條人命的黑鍋?”
鮑雷冷笑一聲:“要是只讓你背鍋,那可太便宜你了!”
花芳也在一旁煽風點火:“兄臺你也是倒霉透頂!要是我娶了他老婆,我也推脫不掉。庾盈,你就認倒霉吧。”
庾盈氣得渾身發抖,喊道:“我認倒霉?難道是我打死他們的?”
鮑雷耍賴道:“難道是我打死的?”
見庾盈不肯服軟,又沒人出來打圓場,鮑雷料想事情棘手,便一把揪住庾盈的胸口,惡狠狠地說:“我們去縣里說理去!”
這些人平日里都聽鮑雷的指揮,此刻便一擁而上,將庾盈強行押到了縣里。
此時,勞氏也聽聞此事,心急如焚,四處找人搭救庾盈,卻四處碰壁,無人愿意幫忙。
庾盈很快便被這群人拉扯著送到了縣衙門。
縣官乃是寧波的謝縣尊,在當地極有聲望,且為官廉明。
鮑雷滿臉堆笑,上前稟報道:“小的們是疁城鄉住民,前些日子,鄰居阮勝因家境貧寒,把妻子嫁給了這個庾盈。昨夜阮勝母子還安然無恙,今日我們前去探望,只見庾盈從他家走出來,還說:‘阮勝母子都死了’我們趕忙召集眾人前去查看,果不其然,兩人都死在了屋內。小的們因事關人命,不敢耽擱,只好將庾盈抓來,呈送到老爺臺前。”
縣尊神色嚴肅,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鮑雷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人叫鮑雷。”
縣尊又問:“哪兩個是他的緊鄰?”
尤紹樓連忙上前,說道:“小的尤賢和史應元,是他家近鄰,他家確實死了兩個人,庾盈跟鮑雷說的時候,我們也知曉了此事。”
縣尊疑惑地問:“既是近鄰,為何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尤賢趕忙解釋:“小的和他家隔了兩畝棉花地。”
史應元也附和道:“小的和他家隔了一塊打稻場,確實沒聽到絲毫聲響。”
縣尊轉而看向庾盈,問道:“你有何話說?”
庾盈趕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詳細說了一遍,“小人前幾日用八兩銀子,娶了阮勝的妻子為妻。今日我妻子放心不下,讓我來探望。我見前門不開,便轉到后門進去,誰知一進去就看到他們母子已經死了。”
縣尊追問道:“你進去的時候有人瞧見嗎?”
庾盈無奈地回答:“沒人看見。”
縣尊當即派三衙前去驗尸,三衙回來稟報:“阮勝陰囊被踢腫,太陽穴有拳傷,死在后門里面;溫氏前后心都有拳傷,死在中門旁邊,皆是被毆打致死。已經吩咐當地負責此事的人收殮尸體了。”
縣尊看了驗尸的回文,沉思片刻后說道:“我就說不會無緣無故兩人一起暴亡。我猜這定是那八兩銀子惹的禍!那晚可曾有盜賊出沒?”
尤賢連忙搖頭:“沒聽到有盜賊。”
縣尊目光犀利地看向尤賢和史應元,說道:“這很可能是你們兩個近鄰見財起意,謀財害命!”
尤賢和史應元嚇得連忙跪地,大呼冤枉:“老爺!小的和他是多年的老鄰居,關系一直親厚,怎么會為了區區八兩銀子害他兩條性命呢?這分明是庾盈先奸占了勞氏,如今雖娶了她,卻怕留下后患,所以才來謀害阮勝母子,妄圖把罪名轉嫁到我們這些鄰里頭上。老爺,要是一般光棍,哪敢娶有夫之婦?老爺您只需問問他來干什么,為何不走前門走后門?這真是天網恢恢,恰好讓鮑雷撞見了。不然他殺了人,我們這些人可就要替他吃冤枉官司了!”
這一番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
縣尊便又對庾盈說:“我想這婦人既已改嫁,你和阮勝理應沒了情義,你為何還對他母子有情,還特意去探望?”
庾盈如實回答:“確實是我妻子惦記,讓我來看看。”
縣尊繼續追問:“就算是探望,為何不走前門,卻走后門?這實在可疑。你定是借著探望的名義,去偷那幾兩銀子,被他們發現了,便一不作二不休,將他們謀害了,這罪行你是逃不掉的了!”
庾盈聲淚俱下,喊道:“老爺,冤枉啊!我去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死在地上了。”
鮑雷在一旁添油加醋:“看到他們死了,也該叫我們這些本地人,為何把門一關就走了?要不是我撞見問起來,到現在我們還被蒙在鼓里呢。殺人償命,這是天理,你可別想害人!”
庾盈悲憤交加:“我真的是冤枉的!這其實是你們為了謀財害命。”
鮑雷耍賴道:“我還能知道你來,故意把罪名推給你?你就老實招了吧,省得受夾棍之苦!”
謝知縣見雙方各執一詞,便下令將庾盈夾起來,夾了之后,將他扔在丹墀下。過了一會兒,又下令敲打夾棍,敲了五六十下。
庾盈實在忍受不住,暈了過去,只得招認,“是我打死的!”
謝知縣讓人松開夾棍,庾盈悠悠轉醒,又大聲喊道:“老爺!我真的是無辜的,是被這伙人陷害的!寧愿被打死也不能招啊。”
見此情形,謝知縣心中起了疑心,便下令將庾盈收監,讓尤賢等人找可靠的保人,留待日后再審。
這些人雖然心里仍有些忐忑不安,但見這局面,覺得似乎沒什么大問題了,還紛紛夸贊尤紹樓會說話、鮑雷幫忙幫得好,然后便一同回到了家中。
可憐庾盈,平白無故遭受這般陷害。勞氏只能在家中對著蒼天跪拜,祈求上天懲治這些惡人。
這天,原本陽光明媚,晴空萬里。突然間,風云突變,只見:燦燦爍火飛紫焰,光耀耀電閃金蛇。金蛇委轉繞村飛,紫焰騰騰連地赤。似塌下半邊天角,疑崩下一片山頭。怒濤百丈泛江流,長風弄深林虎吼!
不一會兒,天崩地裂,霧氣彌漫,天色瞬間昏暗下來。一個霹靂過后,只見有人死在田里,有人死在路上。有跪著的,有趴著的,有的焦頭黑臉,有的渾身烏黑。
村里的人紛紛聞訊趕來,踩壞了田地,擠滿了道路。哭兒子的、哭親人的、哭父親的,各自前來辨認。
死者正是鮑雷、花芳、尤紹樓、史繼江、范小云、邵承坡、郎念海,恰好七個人。
這正是:算計別人實則算計自己,欺負別人難以欺瞞上天!如果報應總是不及時,那世上就全是奸邪之人了。
鄉里將這件奇事層層向上呈報。
勞氏也趕忙去替庾盈寫訴狀,寫道:庾盈遭鮑雷等七人陷害,如今這七人都遭到天譴而死,懇請老爺審查,為庾盈昭雪。
縣尊看了訴狀,覺得事情果然離奇,立即拘押了七八個家屬。尤賢的兒子,正拿著分得的一兩三錢銀子去買棺材,被差役當場抓住,一同帶到了官府。
縣尊略施手段,一嚇唬,他們便將鮑雷主謀,花芳幫忙,眾人分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
因這些罪犯都已死去,縣尊便不再深究,只是把銀子追了回來,將庾盈無罪釋放。還把房屋判給勞氏,讓她妥善埋葬溫氏。
庾盈雖然一時被誣陷,但沒過幾天便洗清了冤屈。可笑鮑雷這七個惡人,他們自以為在暗地里謀劃得神不知鬼不覺,又是七個人指證一個人,篤定庾盈必定償命。誰能想到天理昭彰,不可欺瞞。
人心生惡,天理難容。為人當懷善念,惡行必遭嚴懲。
故事出自《型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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