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斌（江西人）

撰文：胖爺

南下東莞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對這片土地，產生如此深厚的情感。其時，我正賦閑在家，雖然未能考上大學，但父母拼盡了全力，為我在縣城單位謀得一份差事。

只是，因為一些無法明說的原由，正式入職要到半年之后。即使只有半年，但蹲在家里，當一個啃老族，實非我所愿。

恰巧同村一位與我交好的大哥，回鄉省親。閑聊時，談起工廠生活，我心生好奇，玩笑般地問他，可否隨他前往，去看看世界，開開眼界。

原是隨口一提，他卻記了下來。數日后，大哥即將赴莞，前來約我同行。原來，他念念不忘對我的允諾。我原是隨口一提，他卻當了真。我有些騎虎南下，又抹不開面子。

父母聽聞情況，覺得去南方打幾個月工，體驗一下生活的苦，回縣城工作也有益處，二老一致鼓勵我南下。于是，我收拾了幾件衣服，開啟了一段短暫，但銘心刻骨的打工生活。

那是一九九七年初夏的事了。其時，大哥在長安鎮一家名叫群星制衣廠的工廠上班。大哥雖只年長我三歲，卻有多年工作經驗，在群星廠當倉管。他未婚妻也在群星，是機縫部組長。

大哥的意思，希望我去群星廠，當計件員。這工作其實不賴，那時我啥也不懂，一聽這工作主要是數數，覺得太簡單，沒有一點挑戰。

群星廠是小廠，我那時少不經事，出門打工，并非奔著賺錢和前程，因此雄心勃勃，想進一家大廠，鍛煉一番。以為這才見本事。

大哥見我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勸。他把我帶進工廠宿舍，安頓下來。

群星廠的宿舍樓共四層，一樓是管理層宿舍，主管以上人員，每人一個單間。二樓住文員和基層管理者，三四樓則住車間普工。

大哥住在203，宿舍擺了四張高低床，可以住八個人，但當時只住了5人，宿舍環境在當時條件還算不錯。因為空了三個上鋪，我不用和大哥擠睡一席。

那之后一周，我開啟了瘋狂的找工模式。宵邊、烏沙、涌頭，咸西、錦廈等許多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足跡。

那時，我心里只有大廠，尤其對宵邊的福安、普思、信泰聯等大廠記憶深刻，以為進了這些工廠，我的東莞之旅才算功德圓滿。

找工廠時，從遠處看到這些規模宏大的工廠，我便滿懷信心地跑過去，結果，工廠連面試機會都不給我。在咸西，一家名叫大型設備廠的工廠，吸引了我。其實，這家設備廠并不大，但上面的“大型設備”迷住了我，用現在的話術來形容，當時我有點不明覺厲的感覺。

我上前打聽，工廠的確在招工，只是我的學歷不夠，他們只招大學生。接連碰壁，我才意識到問題所在。好在，大哥與他的未婚妻待我極好，每每給我諸多鼓勵，又說如果實在不行，就回群星，他們隨時歡迎。

他們越是如此，我心里越覺得更應該證明自己。捱到第十天，終于有一家玩具廠錄取了我。這家玩具廠很小，而且在錦廈，離大哥所在的宵邊有些距離，甚至，我的工作崗位注明是“雜工”。

若以我的標準，根本不會進。但我那時已經決計離開，只要任何一家工廠給我機會，就算是干搬運，我也認了。那時，我已經體會到借宿的不便。當然，大哥一如既往地客氣，絕沒有半點為難我的意思，只是我自己感覺羞愧。

這種羞愧來自于晚上。大哥宿舍里的幾個舍友，都各自談了女友，我留宿舍的那幾天，他們約好了似的，輪流帶女朋友回宿舍。一到宿舍，便把床簾拉起來，躲在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最難堪的是，她們往往一呆，便是一晚，直到次日清晨，方才身心愉悅地離開。那幾天，大哥的未婚妻也來到他們宿舍，但每次來，多出于關心我，更未在此留宿。

大約是照顧我的情緒，又或者在我面前，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吧。出于這樣的原因，我對于玩具廠的這次招錄，欣喜異常，似乎終于從借宿生活，得到了解脫一般。

那天，我幾乎是一路歡歌，回到宵邊群星廠的。到了廠里，待大哥下班，講明情況，道了別，便攜帶行李直奔錦廈而去。自此，我成為玩具廠的一員，開始了真正的打工生涯。

我被分成手工一部。一部有三條拉，我們C拉的拉長，姓羅，湖北恩施人。她年齡不大，應該與我相差不多，她留長發，喜歡笑，顯得天真爛漫。

我剛去時，對她是不服氣的。有一回，主管去巡拉，到我們C拉時，與她有說有笑，甚至，主管還半開玩笑似的，摟了摟她的腰肢。

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沒有半點反應，照樣送上笑臉。我那時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明白工廠的生存法則，以為她能當上拉長，靠的是姿色。

要不然，面對主管的輕浮，她為何不抗拒，反而有意迎逢？沒過幾天，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

我們拉上有二十幾個人，她知道每個人來自哪里。那時，工友喜歡問對方是哪里人，但一般只到哪個省為止。可她不但知道每個人來自哪個省，而且知道我們所在的城市和所在的縣。這且不算，她還記得拉上每個工友的生日。

我當時仍覺得這是溜須拍馬的皮毛，甚至有點不屑一顧。真正感動我的，是她夜闖男宿舍，與我談心這一舉措。

玩具廠是要押45天工資的，我此前所花開銷有些不管不顧，等到后面想控制，已經來不及了。離開群星廠時，大哥原本想給我一點錢。但我好面子，不肯接。

到了玩具廠，囊中羞澀，工友夜晚加班后，喜歡去廠外的飯店吃炒粉喝冰飲。我呢，手中的錢只能節衣縮食。但不吃，又實在受不了，于是跑到士多店，買了一箱最便宜的方便面。

當晚，我正在泡面，羅拉長突然闖了進來。她是來找我的，原來，廠里有位男工友，因為忘了帶廠牌出門，在街上行走，被治安隊巡邏時盤查，他交不出證件，被押進了“豬籠”。

羅拉長得到消息，想起我初來東莞，人生地不熟，又不懂規矩，特意來囑咐我，出門別亂跑，更別忘了帶廠牌。

其實，到長安當晚，住進群星廠的宿舍時，同鄉大哥便對我講過東莞查暫住證的事。為了保險起見，我出門找的那段時間，他還特意拿了一張以前工友留下的舊證件，以備不時不需。好在我算運氣好，又或者，因為我樣子文靜，治安員沒盤查我吧。

拉長特意來宿舍叮囑我，我很感動。因為正在泡面，便問她吃不吃。我的宿舍在離門最近的下鋪，她坐在對面床上，起身擺手，似乎馬上要走，大約看到我床頭的一本書，問起我的事來。

兩言三語交談，得知她讀過高中，尤其喜歡代數。我們找到了共同語言，她原本要走的，又坐下來，聊了十來分鐘。次日在車間見面，對她的好感陡然增了幾倍。

那時，工廠流水線高中生不多，女高中生尤其少。因為代數牽的線，我倆對和別的工友，更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惜。

隔了幾天，有次晚上，她喊我去宵夜。那時我尚未領取薪金，幾近于身無分文，無法買單，不好意思出門，婉拒又不妥，只好采取死扛硬拖的策略。

我猜測她應該明白我的處境，不曾想有一回，她再次闖進我的宿舍來，當著工友的面，和我約定明晚廠外湖南飯館見。言畢，還扔下一句，我請客，一定要來，給你一個驚喜。

拉長走后，舍友們圍過來取笑我，說她對我有意思。我羞得滿面通紅，辯解道，她比我大。舍友繼續起哄，女大三，抱金磚。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想了許多事。平時，在車間得閑，或者舍友睡覺前，他們都喜歡談論的便是愛情。誰是誰的“馬子”，誰只用了三天或者只請誰看了一場電影，便把她拿下了。

諸如此類的話題，我從不接嘴，更不參與。但在那種環境呆久，耳聞目睹了不少。在我進廠之前，原來睡在我那張床位的，是一位叫大武的人。

大武沒什么學識，不認得幾個字，但他嘴巴極甜，對女人溫柔體貼。當時東莞幾乎所有玩具廠電子廠，年輕女工遠遠多于男性工人。遠離家鄉的她們，需要愛情的溫暖，只要有人對她稍好，便可以抱得美人歸。

在玩具廠短短7個月，他交往了五個女朋友。有傳言稱，他講究速戰速決，最快的一次，只請一個女工吃了一包方便面，便嘗到了禁果滋味。他離開玩具廠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稱，他同時顧三顧四，東窗事發了。有人則言，他去了電子廠，去開辟更多待懇的荒地。

想了一夜，終于想通了。下班后，我準時赴約。到了湖南飯館，拉長果然給了我驚喜。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另一位女孩，比她個子小，也更年輕，戴一副眼鏡，不茍言笑。

坐下來，作了介紹，才知女孩來自厚街鎮，在一家幾萬名員工的電子廠上班。我一聽，立馬來了興趣，不停地問她工廠的各種情況。

她講了許多，包括工廠有很多個門，不上班光走一圈，都要半天。但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他們廠里的員工，把廠牌掛在脖子上，治安員從來不問。

女孩是拉長的表妹，和我同年，而且同月，但比我小十天。拉長介紹我倆認識，是覺得我為人不錯，想輟合我倆交往。只是我那時尚不成熟，沒有同齡女子的心智，算是不解風情吧。但我對大廠很向往，幾次三番請拉長幫忙說情，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進廠。

拉長覺得我若過去和她表妹做同事，也許在一起更順理成章。只是，進大廠并不容易。當我終于得到她的消息，讓我過去面談。

恰在其時，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縣城的工作已經落實，讓我馬上辭工回家。

臨走那天，拉長特意去送我。原本，她想讓厚街的表妹也過來，但她大約生了我的氣，沒來。拉長那天穿了一身紅色裙子，我坐上摩托車去汽車站時，回頭看到她朝我揮手。

這時，起風了，風把她的裙子吹了起來，把她的頭發也吹亂了。想著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我的心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回江西后，此后我又好幾次南下，但都是出差。有一回，到了長安，那時同鄉大哥已經回鄉。我徑直去了錦廈的玩具廠，站了許多，也沒看到熟悉的面孔。見不到也好，有些事只能回味。如果真見到了，也許原先的美好就都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