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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見:中華文化人格的演進 | 天涯·作家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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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從先秦以修身為本的儒家代表屈原,提倡以法治國的法家代表李斯的單向度人格,到漢魏兼具道家精神的儒者揚雄,以道為體、以儒為用的葛洪,儒里道表的阮籍,儒家道家思想兼懷的陶淵明,以及盛唐以儒為進、以道為退的李白,將內(nèi)修與外治結(jié)合的儒道二元互補的李泌等人的雙向度人格,再到兩宋儒釋道均具的蘇東坡的多向度人格。縱觀數(shù)千年歷史,中華文化的格局總在遷移變化,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xiàn)不同的文化人格。

今日,我們?nèi)耐扑蛯W(xué)者孔見的《中華文化人格的演進》,以饗讀者。

中華文化人格的演進

孔見

文化之于人的意義,猶如土壤之于植物生長。人總是在某種文化背景的同化下,通過汲取其中的有機成分,來頤養(yǎng)自己的性情,造就自己的人格,開展自己的靈魂生命。一種文化成熟與否,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在它能夠涵養(yǎng)、構(gòu)建出什么樣的人格,使之有效地應(yīng)對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生活的變遷,成就不同的事業(yè),活出非凡的人格氣象與精神境界來,讓人在更充分的意義上成其為人,而不僅僅是游牧在地面上的吃肉動物。具有出類拔萃的人格的人,被稱為圣賢,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體現(xiàn)著人類的尊嚴與高貴。

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中華文化的格局總在遷移變化,并在不同的階段,演化成了不同的文化人格。在那些具有相當造詣的人格背后,隱含著文化的龍脈。盡管隔著時空的遙迢,圣賢人物之間依然存在著隱秘的精神傳承。比起以物格形態(tài)承載與傳承的文化,以人格的形態(tài)來承載與傳承的文化,意涵更加豐滿,也更有生命力與感染力,為人們所效法與追隨。綜觀數(shù)千年歷史,中華文化人格的演進,經(jīng)歷了三個不同的段落——

先秦:單向度的文化人格

相互排異的百家

秦之前的歷史時期,特別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中華文化創(chuàng)生的階段。延續(xù)了多個世紀的周王朝分崩離析,各個諸侯國都在競爭之中謀求生存與崛起的出路。作為個體生命,也在歷史的夾縫中探尋安立的方式,完成在天地間作為人的天職,人們的智慧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激發(fā),各種思想如泉流噴涌而出,眾說紛紜的流派相互激蕩,形成澎湃之勢,蔚為大觀,呈現(xiàn)出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

這個百家爭鳴的時期,也被稱為“子學(xué)時代”。各派思想都在建立山頭,豎立旗幟,忙于申明彼此不同的意見主張,劃清派際之間的分界線,批駁乃至嘲諷與自己悖逆的思想。即便是從道家分離出去的法家,也漸漸擯棄了天地之道,沉迷于法術(shù)刑名。盡管各家學(xué)說持論不同,但皆“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荀子·非十二子》),彼此一時都無法說服對方,也不愿意被對方說服。甚至,各派的思想家們“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莊子·天下》),都以為自己的思想已經(jīng)達到登峰造極、無以復(fù)加的境地。因此,各家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辯駁批斥,抨擊對方的錯謬與偏頗,以證明自家的合理與雄辯。盡管諸子之間并非沒有相互借鑒與取長補短,但尚未達到兼容并蓄、融會貫通的時候,彼此之間的對立與排異,大大多于認同與吸納。

《莊子·天下》和《荀子》對當時各派的思想皆有所評述。在莊子眼里,有真人方可有真言,除了自己承接的老子、關(guān)尹,是“古之博大真人哉”,有著令人嘆服的真知灼見,其他人的思想皆有不周與荒謬之處:“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xué)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各家各派,只窺見天地萬物的某一個側(cè)面、某一個層次、某一個局部,不能從內(nèi)里貫穿,通達透徹,完備地領(lǐng)悟天地之大美,全然地把握內(nèi)圣外王之道,并加以靈活變通地運用,只能將局部范圍內(nèi)成立的義理推而廣之,或?qū)⑻斓刂罋w結(jié)為某一個片面的義理。這些顧此失彼、以偏概全、道理不能周遍的人,被他稱為“一曲之士”。

荀子顯然自認為是當時最清醒的人,在他看來,除了他信奉的孔子,“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荀子·非十二子》),其余各家學(xué)說皆暗于大理,蔽于一曲:“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申子蔽于勢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辭而不知實。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數(shù)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nèi)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荀子·解蔽》)這些喧囂的學(xué)說,均不能完整地把握大道,應(yīng)對各種可能的變化,反而“欺惑愚眾”。就連同為儒家體系內(nèi)的子思、孟軻的思想,在他看來也是一種罪孽與流毒。

在百家爭鳴的學(xué)術(shù)浪潮中,各家學(xué)說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來自他家的詰難,而墨家、道家與法家對儒家抨擊與嘲諷尤為激烈。儒者的不信神明、厚葬薄生、愛有差等,都受到墨家批斥;儒家溫和的德治理念,成了法家激進攻擊的靶子;儒家用于規(guī)范行為的禮教,也受到來自道家的嘲諷,讓其為時下虛偽的道德風尚背黑鍋:“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老子·十八章》)“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三十八章》)莊子更是常常拿儒家的開山祖師孔子當玩笑開。

由于這個歷史階段,在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中,各家各派都處于相互排異與貶損的狀態(tài),人們都是依據(jù)自己信奉的學(xué)派,來建構(gòu)自己的文化人格,所吸納的思想文化資源往往都是單一的,由此造就的人格,也多是單向度的人格:道家即是道家,儒家即是儒家,法家即是法家,墨家即是墨家,文化人格十分鮮明,人格內(nèi)涵相當單純,呈現(xiàn)出來的辨識度也毫不含糊。各派的代表人物如此,不是代表人物但忠于該派理念的士人,也是如此。屈原、李斯就是其中的典型。多元文化結(jié)構(gòu)與單向度文化人格共存,是這個時期最為顯著的特征。

儒家典型人格代表:屈原

雖然生活在相對偏遠的南方,屈原(約前340—前278年)卻是一個純正的儒家士子;雖然是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開山鼻祖,但他最重要的身份卻是三閭大夫。《離騷》是屈原的詩歌代表作,更是他個人的精神自傳。從他的生平和這自傳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屈原是在儒家文化的浸潤中成長起來的。他十分重視個人品格的修養(yǎng),并且陶醉于自身德性的芬芳之中。作為儒者,他的修養(yǎng)不僅僅為了獨善其身,還為了民生與家國命運的改變。


屈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離騷》,下同)屈原為貴族的出身備感自豪,但更重視自己心性的修為。為了將世間的美德薈萃于一身,使自己成為精神意義上的美人,他“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夕不停地采擷江離、辟芷、秋蘭等“香草”,披掛在自己身上,將馥郁的芬芳內(nèi)化為自己的情操。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勤于洗濯內(nèi)心的污穢,以保持高潔的精神相貌。在世人面前,他戴著巍峨的高冠,長長的佩劍也打造得光芒閃耀:“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世人為權(quán)威、財貨與虛名驕傲,他只為自己士子的品質(zhì)自豪。唯一使他感到不安的只有歲月匆匆流逝,不給他足夠的時光來完成自己人生的使命,但他內(nèi)心的決絕絲毫沒有動搖:“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只要投身于自己所向往的事業(yè),死多少次他都心甘情愿,即便遭到肢解也在所不惜:“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前321年,秦軍進犯楚境,十九歲的屈原帶領(lǐng)家鄉(xiāng)的青年,靈活地使用游擊戰(zhàn)術(shù),有力地打擊敵人,因而聲名大噪,之后被楚懷王任命為縣丞。不滿三年,明于治亂,嫻于辭令的他,升任左徒,躋身于大夫之列,參與討論社稷大事,出使他國,接待賓客,深得懷王的信賴。然而,正當他要革除弊制,大展宏圖,推行先王之道,想象自己像一匹駿馬疾駛飛奔,給后面的人們帶路的時候,卻受到同僚的嫉妒和外敵的離間:“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改革觸動了舊貴族的利益,也給他帶來無盡的麻煩,他被罷去左徒之職,逐出權(quán)力的中心,流放到了漢北地區(qū)。此時,楚懷王竟然起用秦國派來的縱橫家張儀為相國,并輕信秦國的欺詐,以空許的商于之地換取楚國與齊國的絕交,將國家卷入毫無勝算且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之中。他苦苦進諫無人聽信,只能在楚辭悲愴的曲調(diào)中排遣心中積聚的悲憤:“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與秦國的戰(zhàn)爭失敗之后,屈原得到重新起用,但他發(fā)現(xiàn),此時自己置身的政治環(huán)境已經(jīng)十分惡劣。《離騷》里有這樣的感慨:“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在“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官場形勢下,他很快又被楚懷王疏遠了。面對國家江河日下的態(tài)勢和日益深重的民生疾苦,他空懷一腔抱負而無所作為,只能仰天長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孤獨中的抑郁,更是讓他無法忍受,生命也變得難以持續(xù):“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他要輔助的楚懷王在國家戰(zhàn)略上昏庸無能,竟然像頭野豬那樣一而再地鉆進秦人的圈套。

前229年,秦軍再度進攻楚國,掠奪了八座城池,要求楚懷王親自到武關(guān)談判。屈原苦苦進諫,千萬不可進入這個虎狼之國,但懾于秦人淫威,楚懷王最后還是前往,最終被劫往咸陽,并客死異國。新王上位后,屈原很快就被免去三閭大夫之職,放逐到江南陰濕之地。也就在這時候,秦軍開始了新的大規(guī)模進攻,一舉踏平十五座城池,砍下了五萬顆人頭。正在流放中途的屈原,看不到任何希望,感到昔日的芳草已經(jīng)枯槁,失去了沁人的芬芳:“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身上寶貴的玉佩,委棄在淤泥之中:“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但他仍然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操行,與人們同流合污:“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入世太深,缺少道家超脫精神的屈原,實在承受不了不斷復(fù)加的家國苦難。但在治國平天下的方向上,他的人生只能進而不能退,既不能兼治,又無法獨善,陷入了窮途末路,想找個安身之地卻又不知所止。進退失據(jù),沒有回旋之地的他,只好用自己的生命為家國殉葬,完成孟子舍生取義的精神,并留下一首供后人詠嘆的挽歌。前278年,秦將白起攻下了楚國都城郢都,楚頃襄王與王公貴族狼狽出逃。目睹國破家亡的屈原,將自己沉重的軀體投入汨羅江中。臨終前,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道德品質(zhì)如同天上的月亮絲毫沒有虧損:“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

屈原的人格是單向度的人格,雖然亦以修身為本,但修身的目的卻是為了投身社會,帶有強烈的入世傾向,缺少道家的處世情懷。即便在儒家的范疇里,他也缺少孔子“思無邪”與“詠而歸”的人生旨趣,一頭扎進治國平天下的事業(yè)里。因此,他能夠消化的生存經(jīng)驗有限,在應(yīng)對社會人生的跌宕變化之中,一旦面臨逆境,濟世的抱負付諸東流,這種人格就會出現(xiàn)轉(zhuǎn)不動或是失靈的狀況,而殺身舍命也就成了保全仁者人格最后的方式。

法家典型人格代表:李斯

法家是從道家分化出來的,但到后來,法家人物醉心于政治生活里的法、術(shù)、勢,把天地之道都拋到一邊了。從創(chuàng)始人慎到開始,法家便特別迷信權(quán)勢地位的力量,而輕蔑人格的作用。慎到稱:“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還說:“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詘賢者也。”(轉(zhuǎn)引自《韓非子·難勢》)他反對儒家與墨家的尚賢精神,主張“君立則賢者不尊”,將人格與權(quán)威對立起來,視人格影響力為政治權(quán)力的敵人。因此,同為道家出身的莊子批判慎氏“笑天下之尚賢也”;荀子也指責他“蔽于法而不知賢”。法家全神關(guān)注國家霸權(quán)的爭奪與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崇尚嚴刑酷法,重視權(quán)位上的趨炎附勢,喜歡玩弄韜略謀術(shù),忽略甚至無視人格的高貴與完善,對修身之事不以為然。因此,法家人物的精神人格往往乏善可陳,少有道德君子,多有陰險狡詐嚴酷之徒,李斯(?—前208年)是一個證明。諸葛亮曾經(jīng)指出:商鞅長于理法,不可以從教化。

還是楚國上蔡一名小吏的時候,李斯就為自己的前途打起了算盤。上廁所時,看見糞坑里的老鼠樣子猥瑣狼狽,撞到人和狗就張皇逃竄。官府糧倉里的老鼠卻迥然不同,吃起粟米來從容淡定,不慌不忙。同為鼠類,因境遇不同,生存狀態(tài)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別,這讓他想到了慎到的名論:龍蛇只有憑借云霧才能飛騰,一旦云消霧散,它們失去憑借,就會掉落地上,跟蚯蚓沒有什么區(qū)別。發(fā)了一番感慨之后,李斯決意辭職不干,離開家鄉(xiāng),到齊國去拜當時享有盛名的荀子為師,學(xué)習(xí)帝王之術(shù),并成為韓國公子韓非的同學(xué)。

學(xué)有所成之后,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李斯來到了西邊的秦國,做了宰相呂不韋的門客。嶄露頭角之后,他有機會接近雄視天下的秦王嬴政,并不時向他進言獻策,稱秦國統(tǒng)一天下的時機已經(jīng)降臨,大王千萬不可錯過;還提出了一系列離間各國君臣的計策,得到了嬴政的重用,被提拔為長史。按照李斯運籌,秦王派人持金玉到各國去秘密行賄,離間六國的君臣,收到了喜出望外的效應(yīng),他于是又被封為客卿。

秦王一統(tǒng)天下的勃勃野心,引起六國當政者的惶恐,紛紛派奸細來到秦國做賓客。朝堂上議論鼎沸,秦王于是下了逐客令。在驅(qū)逐之列的李斯,斗膽向秦始皇上了一道著名的奏疏《諫逐客書》,雄辯滔滔地陳述外國士子對秦國發(fā)展做出的貢獻。殺伐果斷的秦王,最終還是收回成命,對李斯更是重用有加,采納他的諸多建議,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與強國戰(zhàn)略,并將戰(zhàn)國七雄中最是弱小的韓國,作為最先吞并的小魚。

韓國公子韓非意識到家國命運危殆,多次向父王進諫,希望能夠按自己認準的法家路線變法圖強,但始終都得不到采納。孤獨與悲憤之中,他寫下了《孤憤》《五蠹》《說難》等十余萬言著作,成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這些文字寫在竹簡上流傳諸國,秦王嬴政讀了《孤憤》《五蠹》之后,大為感慨:“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于是便問李斯,文章乃誰所為?李斯說,這是自己同學(xué)韓非的論著。為了見到韓非本人,秦王立即下令攻打韓國。泰山壓頂之下,韓王只好安排韓非出使秦國,將其子送上門去。嬴政見到韓非十分興奮,卻遲遲未加信用。這其中有同窗李斯的原因。韓非的到來,讓自慚弗如的李斯心生嫉恨,擔心這位同學(xué)不久將取代自己的地位,將自己擠出權(quán)力核心。精通謀術(shù)的他,開始在同學(xué)身上用計。

或許是出于家國情懷的緣故,韓非上書勸秦王先討伐趙國,暫緩攻韓。李斯逮住這件事情,聯(lián)絡(luò)他人給嬴政進言:“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信奉法家思想的秦王采信了他們的說辭,將韓非打入牢獄問審。李斯乘機派人給韓非送去了毒藥,讓其自決。某日,嬴政忽然想起獄中的韓非,甚是后悔,便下令立即赦免,然而得到的稟報是:韓非已經(jīng)自盡。

同學(xué)韓非死后,李斯在嬴政身邊的地位愈加重要,他輔助秦王征服六國,統(tǒng)一天下,以郡縣制取代分封制,在全國范圍內(nèi)統(tǒng)一文字、貨幣、度量衡和車輛軌道等,成就了秦人的霸業(yè),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功勛。他自己也成為人中龍鳳,從一介布衣?lián)u身變成位極人臣的帝國宰相,實現(xiàn)了作為法家人物的最高理想。

前210年,秦始皇巡游時候暴卒沙丘,宦官趙高與李斯合謀發(fā)動“沙丘之變”,篡改秦始皇傳位詔書,廢公子扶蘇而立胡亥為秦二世,變異社稷神器。然而,胡亥上臺之后,為了修好阿房宮,大量征發(fā)徭役,激起了底層社會的不滿。李斯同右丞相馮去疾等人聯(lián)名上疏,勸諫胡亥,反被逮捕入獄。趙高借機誣告李斯與其兒子李由謀反。酷刑之下,李斯被迫承認,于前208年七月被腰斬于咸陽,還夷滅三族,與為秦國崛起建立豐功的法家巨子商鞅,落個同一下場。

行刑當天,李斯與二兒子李由一起被推上刑場,他回頭對兒子說:“為父真想像當年那樣,和你一同牽著黃犬,到上蔡東門外的野地里去追逐狡兔啊,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不到了。”父子于是相視而哭,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黃犬之嘆”。一年之后,以法家思想立國,以韜略謀術(shù)取天下,缺少德治基礎(chǔ)的秦王朝也宣告覆滅。

盡管追溯起來,法家思想可以歸源于老子開創(chuàng)的道家,但他們背離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理念,更不在意什么玄德的親證,為人做事往往無所不用其極。為了獲取外治方向上的成就與個人的功名富貴,犧牲人格乃至性命也在所不惜。雖然在霸業(yè)的建立與個人地位的飛黃騰達方面,有一定的作為,但在人格完善、人性實現(xiàn)方面相當失敗。以人性墮落與人格腐敗來成就治平事業(yè),在儒者看來是本末倒置、是斯文掃地的現(xiàn)象。由陰險狡詐之人組成的社會,無異于群魔亂舞的人間地獄。

漢魏:二元互補的雙向度人格

儒道互補結(jié)構(gòu)的形成

秦帝國崩潰之后,進入休養(yǎng)生息的漢代,焚書坑儒等反人文運動終于停止,為皇權(quán)霸業(yè)所傷的文化元氣得以喘息。各派思想相互排異與否決的勢頭衰減下來,進入相互吸納與補充的階段,兼容并蓄的求同傾向,取代了標新立異的勢能。各家思想都呈現(xiàn)出一種雜家化的趨向,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帶有雜糅特性的著作,如劉向主編的《說苑》、淮南王劉安主編的《淮南子》。即便被認為是某一家的著述,也滲透了諸家的思想。如被視為是儒家的《易傳》,就融入了諸多道家的理念。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將陰陽家的思想引入了儒學(xué),與輕德性而重禮儀的“小人儒”結(jié)合成一個體系,并在漢武帝御用下,上升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道家巨著《抱樸子》,在外篇里更是大量闡述了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內(nèi)容。“漢武帝雖然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但此時的儒家已多吸收黃老、陰陽、法家諸家思想,且宣帝則以‘王霸雜用’為治。”(湯一介《論儒、釋、道“三教歸一”問題》,引自張廣保、楊浩主編《儒釋道三教關(guān)系研究論文選粹》第50頁,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

對于這種道非道、儒非儒的雜家化流向,有的學(xué)者如勞思光等,作出了頗為激烈的批判,認為:“漢代知識分子于儒則不解孔孟之本旨,于道則不解老莊之精義……此實由于秦火之后,各家典籍散佚,學(xué)統(tǒng)斷絕,故先秦各家學(xué)說之本旨,皆每不能為漢人所了解。”(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第二卷第91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蓋兩漢學(xué)風,愈到后期,即愈有打亂一切思想立場之趨勢,儒道混雜已非一日,玄談之士在此風氣影響下,對儒道之態(tài)度常欠明朗。”(同上,122頁)然而,從儒道并立到儒道合流,融會互補,這是歷史的進步和必然。

漢代的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歷了崇道與尊儒的兩個階段,因此,在雜家化的思潮中,仍然可以看出,儒學(xué)與道學(xué)是當時學(xué)術(shù)的主流,在總體上形成儒道二元互補的結(jié)構(gòu),差別只是以儒補道,還是以道補儒的問題。在這種背景下,儒道二元互補的雙向度文化人格,成為一種普遍的存在。下面是雙向度人格的幾個標本。

揚雄與葛洪

棄世近三百年之后,屈原終于等來了自己的精神追隨者,這個人就是漢代文學(xué)家兼思想家揚雄(前53年—18年)。自小喜歡辭賦的揚雄,遠慕司馬相如,更景仰才情遠在相如之上的屈原,對屈原大夫懷高才而不遇明主,“卷薜芷與若蕙兮,臨湘淵而投之”,“違靈氛而不從兮,反湛身于江皋”的遭遇,予以深刻的同情。讀著《離騷》等遺世之作,揚雄“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模仿《離騷》,他創(chuàng)作了《廣騷》等文賦,與屈原大夫隔空對話,還專門寫了一篇《反離騷》的辭賦,自岷山投入滾滾長江之中,表示對屈子的深情祭奠。不過,盡管認同屈原身上儒者的家國情懷,但他卻不贊同以死明志的方式:“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他是一個兼具道家精神素養(yǎng)的儒者。

揚雄祖上為了避仇溯江而上,在岷山之陽的坡上以農(nóng)桑為業(yè)。五世單傳,到了揚雄時“家產(chǎn)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一家人“離俗獨處,左鄰崇山,右接曠野,鄰垣乞兒,終貧且窶”。但揚雄處之“晏如”,“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漢書·揚雄傳上》),唯一的嗜好就是閱讀圣哲的著述。

還在年輕時,揚雄就提著十條臘肉,到橫山拜道家隱者嚴君平為師,終日浸淫于《老子》《莊子》和《周易》之中,達八年之久,養(yǎng)成了淡泊名利、以道為樂的性情。盡管如此,他也沒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道人,而是“博覽無所不見”,并返道歸儒。在他看來,孔子才是最大的圣人,離開舟船就無法渡過江河,離開五經(jīng)就不能通達大道,并且聲稱:“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jīng)營中國,終入大海;他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綱紀夷貉,或入于沱,或淪于漢。”(揚雄《法言·君子》)他感慨,孔子死后,圣道的傳承受到了堵塞,不得通暢,慨然以掃除“塞路者”為自己的使命。

以辭賦蜚聲文壇之后,四十多歲的揚雄來京師,在老鄉(xiāng)的引介下得到皇帝的召見,獲得黃門侍郎的職位,成了漢成帝身邊的文學(xué)侍從,常以辭賦諷諫皇帝,批判弊政,以素其位而行之的方式,恪盡職守。在最高權(quán)力擁有者那里,他的勸諫很少能發(fā)揮作用,二十年間職位也未曾升遷,但仍泰然處之。晚年,他自覺文賦乃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轉(zhuǎn)向道家哲學(xué)的研究,在貧寒淡泊的生活中,沽酒獨酌,參悟天地奧妙,完成君子人格并陶醉其中,撰述了《法言》《太玄》等著作,將源于老子之道的“玄”作為最高范疇,建構(gòu)宇宙生成的圖式。韓愈贊他是“大純而小疵”的“圣人之徒”。司馬光更是尊他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他的身上,體現(xiàn)著儒道互補的文化人格。這種雙向度的二元人格,自漢代至?xí)x唐,成了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

如果說,揚雄的文化性格是以儒為主,以道為輔,那么后來的葛洪(283年—363年),則是以道為體,以儒為用。葛洪比揚雄晚出生三百多年,家世頗為顯赫,但十三歲那年,父親在邵陵太守任上忽然棄世之后,家道中落,陷于饑寒窘迫之中。葛洪像農(nóng)夫一樣進入田間地頭勞作,并以砍柴所得來換取紙筆。有時候甚至用柴火來寫字,直到紙上糊成一片。十六歲起,他開始讀《孝經(jīng)》《論語》《詩》《易》等儒家經(jīng)典,廣泛涉獵史書與百家之論,常常吟讀抄寫直至深夜。在自敘里,葛洪自稱性情遲鈍粗野,相貌丑陋,但不顧影自憐或加以掩飾。房屋漏雨,衣衫襤褸,鞋帽破爛,也不覺得羞恥。對于市井斗雞博弈等活動“了不目眄”。認為這些玩法使人“心熱于中,顏愁于外,名之為樂,而實煎悴”。


葛洪 及其 著作 《 抱樸子 》

葛洪不喜交際攀附,時常閉門不出,寡言少語,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有一次,葛洪在他鄉(xiāng)遇見兩個故知,彼此對視了許久,都沒說一句話。但為了自己喜歡的方術(shù),他不憚險遠尋訪隱者高人,一度師從道人鄭隱學(xué)習(xí)丹法,得到了特別的栽培,還練就了一些弓箭與刀劍功夫,善使單刀雙戟,人文造詣外儒內(nèi)道。

晉惠帝太安年間,石冰作亂,二十一歲的葛洪,應(yīng)吳興太守之召出任將兵都尉。他登高振臂,招募數(shù)百人的兵馬參加討伐。在作戰(zhàn)中,他治軍嚴明。一次,攻破強盜的一個據(jù)點,錢幣布帛堆積如山,珠寶珍玩撒得遍地,各路將領(lǐng)皆放任士兵搶奪財物,只有葛洪統(tǒng)領(lǐng)的隊伍,保持整齊的隊列。一有拾取財物者,當即斬首示眾。后來,埋伏在周邊的強盜突然發(fā)起反撲,各路軍隊陷入驚慌與混亂之中,傷亡慘重,只有葛洪的軍隊嚴陣以待,最終挽回了敗局。戰(zhàn)場上,葛洪個人的表現(xiàn)也十分英勇,在被包圍的危急關(guān)頭,曾以弓箭射殺二賊一馬,逃離險境。騷亂平定之后,葛洪被授予伏波將軍的威名,但他認為“討賊以救桑梓,勞不足錄”,將封賞財物分賜給部屬與貧民。從集市上買肉沽酒犒勞將士之后,他便功成身退,徑往洛陽,搜求異書秘籍以充實自己的學(xué)養(yǎng)。

“八王之亂”發(fā)生后,葛洪離開中原,到廣州刺史嵇含帳下任參軍。嵇含被仇人殺害之后,他滯留南方多年,跟南海太守鮑靚修習(xí)養(yǎng)生術(shù),還與鮑靚的女兒成婚,對各路入幕加盟的邀請一概不接。歷經(jīng)世變的他,深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不如修道養(yǎng)性,“在我而已,不由于人焉”(《抱樸子外篇·自敘》,中華書局,1991年版)。原想遁入山林清修,但山中時有來人造訪,不便拒絕。自覺道不在山林,于是返回家鄉(xiāng),關(guān)起門來獨善其身,所有禮請邀約皆不應(yīng)承,一任蒺藜在屋檐下瘋長,野草沒過了臺階,連主人自己也要撥開藤蘿才能出門,推倒野草才可以進屋。然吊喪他人父母,問候貧苦病患之人,葛洪卻是一定要到場。就這樣,他以市井生活為道場,來修養(yǎng)自己的德性,心行之細密令人感嘆。

葛洪認為,即使對于圣人而言,了解別人都是件困難的事情。浮雜之交,口合神離,非但無益,反而有損。人不能斷絕一切交往,但在往來中要盡可能做到真心相處,不能以自己的長處與別人的短處摩挲消耗。每次和別人交談,他都將話題盡可能控制在對方的知識視野之內(nèi)。與有學(xué)之士辯論,只求能對彼此有所啟發(fā),不極力追求究竟的對錯,弄得對方尷尬,沒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那些無法與人說清楚的事情,就以自己不知道為由推辭,免得浪費唇舌。葛洪不喜歡麻煩官府大員,但為了救助蒙受冤枉的朋友,也不得不與當權(quán)者交涉。自家糧食費用匱乏,或急需藥物來配齊方劑時,他會向朋友求助。得到人家的接濟,他也不客氣辭讓。受人的幫助,他總是日后慢慢地加以報答,讓人感覺不到。街坊鄰居有時送來酒菜問候,他的答謝也不在當時。當然,如果不是一類人,他就不隨便接受人家的饋贈。家里的食物如果有了十天以上的儲備,他便會拿出一些來接濟困窘的人;倘若所剩不足,也不勉強割舍,“不為皎皎之細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抱樸子外篇·自敘》,中華書局,1991年版)。

葛洪不談?wù)搫e人的過失與隱私,即便是童仆有丟面子的事情,也不拿來當玩笑開。在推辭不去的情況下,談?wù)撊耸乱仓皇钦f出好的方面。對于那些貪婪殘暴昏亂愚昧之輩,就以不熟悉不了解來作答。即便是對同姓子弟的評價,也交由宗族長老。在他看來,人最了解的是自己,但我等對于自己也難以論斷,更何況是別人呢。然而,對于謀取不正當?shù)睦娴娜耍鸷閰s是相當嫉惡。那些掌握話語權(quán)的人,靠舉薦他人來獲取酬勞;擁有地位權(quán)勢的人,收取賄賂與不義之財,制造社會不公與民眾冤屈,欺凌無辜的弱者;還有在官府之間奔走鉆營,釣取名譽地位的人,葛洪概不交往,曾經(jīng)交往的也割席斷交。因此,他所住的小巷極少有車馬的轍印,院子里隨便就可以抓到麻雀,幾案和席子上積滿了灰塵。他曾有過這樣的獨白:我對榮華富貴的前途從不期待,只是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境遇之中。吃粗雜的食物照常覺得甘美,居住茅屋與華堂一樣覺得快樂。權(quán)貴之家,近在咫尺他也不去逢迎;深通道義之人,千山萬水也一定去造訪。

東晉開國之后,攜衣冠南渡的晉元帝司馬睿,追認葛洪十幾年前的戰(zhàn)功,賜給他關(guān)內(nèi)侯的爵位,以句容地方二百戶作為食邑。葛洪上書堅辭,但正好遇新的條律頒行,一概不予批準。考慮到中原地面賊寇猖獗,天下尚未太平,國家需要賞罰分明的律法來收拾河山,維護朝廷的權(quán)威,他于是收回個人的想法,恭順地接受了皇帝的任命。

咸和初年,司徒王導(dǎo)召葛洪出任州主簿,再轉(zhuǎn)為司徒掾,遷諮議參軍,還有人推薦他擔任國史編修、散騎常侍等職,葛洪皆固辭不受,反而請求出任交趾地方的一個縣令。因為與他資歷聲望不相應(yīng),皇帝未應(yīng)允他的請求。葛洪對此作出解釋:“我并非沽名釣譽,而是因為那個地方有丹砂可供修煉。”皇帝這才準許。途經(jīng)廣州,刺史鄧岳告訴他:他轄區(qū)內(nèi)的羅浮山是神仙洞府,秦代安期生就是在此服食九節(jié)菖蒲羽化升天的,并表示愿供他煉丹的原料。葛洪于是中止行程,隱居羅浮山煉丹著述,兼以行醫(yī)講學(xué),澤被一方,并留下了《抱樸子》《金匱藥方》《肘后備急方》等流傳后世的著作。其間,鄧岳曾想請他出任東莞太守,但還是受到拒絕。多年以后的一天,鄧岳收到了葛洪的來信,稱自己即將遠行尋師,并且立刻就要啟程。當鄧岳慌忙趕到羅浮山時,葛洪已經(jīng)在端坐中如同熟睡一般,看起來面色如生,身體柔軟,只是沒有了呼吸。入殮時身輕如鴻,人們因此相信他是尸解升仙了。他完成了內(nèi)道外儒的人格建構(gòu),既不負于家國社會,也不負于自己的身家性命。

《抱樸子》內(nèi)篇二十卷,外篇五十二卷。“其《內(nèi)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yǎng)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抱樸子外篇·自敘》,中華書局1997年版)這是一部儒道合璧的巨著,體現(xiàn)了葛洪神仙養(yǎng)生為內(nèi),儒術(shù)應(yīng)世為外的主張。書中指出:“欲求長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蟲,樂人之吉,愍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窮,手不傷生,口不勸禍,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貴,不自譽,不嫉妒勝己,不佞諂陰賊,如此乃為有德,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想要修煉成仙,不能一味地遁入山林,遠離塵囂,還必須投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事務(wù),以忠孝仁信為本修煉德行,積累功德福報。因此,“上士得道于三軍,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對于莊子的避世傾向和“狹細忠貞,貶毀仁義”嘲諷禮教的言論,他也予以批判與矯枉。

從東漢滅亡到隋朝統(tǒng)一天下,中國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亂世,治國平天下的道路變得十分艱難,窮達進退之間,如屈原那樣單向度的人格,應(yīng)對起來極不容易。因此,儒道二元的雙向度人格,成為這個歷史段落里頗為普遍的范式。以道獨善,以儒兼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成為士人們安身立命的方式。“竹林七賢”這個群體和后來的陶淵明,是這個時代的典型人格。他們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數(shù)阮籍、嵇康與陶淵明。他們的人格,體現(xiàn)為儒道的二重性,也帶有某種程度的分裂,儒家與道家的思想資源尚未形成有機的統(tǒng)一。

阮籍與陶淵明

人們一般把阮籍與嵇康、何晏、王弼、向秀、郭象,一起列為魏晉玄學(xué)的代表人物,而把玄學(xué)視為道家的一種新的形態(tài)。其實,這些人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帶著儒家的色彩,甚至可以說,儒家才是他們的底色。而作為道家,他們?nèi)紱]有先秦道家的功夫造詣與精神境界,也沒有像時代相近的葛洪那樣訪道求真,只不過是安身立命的方面借用了道家的思想資源。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其實終生都在儒與道、入世與出世之間徘徊,人格的結(jié)構(gòu)并不穩(wěn)定,有的甚至處于一種撕裂的狀態(tài)。

阮籍(210年—263年)出身于官宦之家,父親曾任魏國的丞相掾。自年少時候起,他就潛心研習(xí)儒道各家的典籍,“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還學(xué)得一手好劍術(shù),揮舞起來“英風截云霓,超世發(fā)奇聲。揮劍臨沙漠,飲馬九野坰”(《詠懷詩·其六十一》)。在內(nèi)心深處,他其實早已發(fā)起治國安邦的強烈愿心。他曾經(jīng)登上當年劉邦與項羽交戰(zhàn)的廣武山,面對溝壑縱橫的古戰(zhàn)場深深感慨: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言下之意是,倘若自己生逢其世,就沒有劉邦、項羽什么事情了。

以蓋世英雄自任的阮籍,很難屈尊于鼠輩之下,他內(nèi)心的桀驁也難以掩抑。然而,“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當時動蕩的政局中,治平的道路布滿了荊棘與叵測的陷阱,政治風險極高,廟堂之下煞氣森森,權(quán)力核心地帶的生存,如同刀刃上的舞蹈,稍不留神就會斷送身家性命。對于這種危殆的時局,阮籍心存警覺,曾多次以力不能勝或身體欠佳為由,回絕讓他任職的邀召。曹爽輔政時,召他出任參軍,但他稱病辭謝。一年之后,司馬懿發(fā)動政變,人們都佩服他有先見之明。

正始十年(249年),殺死曹爽之后,司馬懿獨專朝政,又接連殺了何晏、鄧飏、夏侯玄等名士,還株連了不少人,致使朝廷之上人人自危。阮籍政治上原本同情曹魏,對司馬氏集團心存排斥卻不敢表示,懼于淫威還在朝內(nèi)任職求存,從從事中郎一路做到散騎常侍,被封為關(guān)內(nèi)侯。然而,“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詠懷詩·其三》),不安與恐懼始終縈懷于胸,他曾暗自感嘆:“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同上)在朝為官,給他帶來足夠豐厚的利祿,但這些利祿都不是白給的,隨之而來還有叵測的患禍和內(nèi)心的煎熬:“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詠懷詩·其五》)“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詠懷詩·其六》)他恨自己生不逢時,盼望著清明時勢的出現(xiàn),來展示自己的不世之才:“安期步天路。松子與世違,焉得凌霄翼。飄飖登云湄。”(《詠懷詩·其四十》)


竹林七賢

正始年間,阮籍與嵇康、山濤、劉伶、王戎、向秀、阮咸共七子,以酒助興,共為“竹林之游”。山水之間無拘無束的交流,給他留下美好的回憶,但短暫相聚之后,眾人便像竹林中的葉子一樣隨風飄散了。此后,他內(nèi)心的孤獨與焦慮無人可以分擔:“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在《詠懷詩》里,他把自己心態(tài)描寫得十分真切:“一日復(fù)一夕,一夕復(fù)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詠懷詩·其三十三》)“一日復(fù)一朝,一昏復(fù)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愿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詠懷詩·其三十四》)與龍蛇為鄰的他,度日如履薄冰,隨時都可能步何晏、鄧飏的后塵,鮮血噴濺,成為刀下的野鬼。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尋找一條退路,而這條退路也只能在自己的內(nèi)心,現(xiàn)實之中已經(jīng)無路可逃。

因此,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的司馬昭想要與阮籍聯(lián)姻時,內(nèi)心無措的他只好求助于酒,一連六十天酩酊大醉,使提親一事不了了之。而當那個擅長告密,后來把嵇康送上斷頭臺的鐘會,多次來試探他對時局的看法時,他也是將自己灌醉,讓酒來打掩護,似乎除此下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聽說步兵營廚房善于釀酒,而且已經(jīng)貯存了三百斛之多,便請求出任不執(zhí)兵權(quán)的步兵校尉,讓人覺得他對杯中之物的喜好遠勝于權(quán)柄,也避免在司馬昭的大將軍府與狼共舞。盡管偽裝得如此巧妙,他的內(nèi)心并未全然釋懷,因為他的對手,可都是些玩弄法術(shù)的高智商的主。于是,有時他會獨自駕車出城,不擇道路地策馬狂奔,直至無路可走時,就如喪考妣般放聲痛哭一場,釋放內(nèi)心的恐懼與憂憤,倒空之后落寞地返回。在山間野外,他有時會禁不住像找不到食物的狼一樣,發(fā)出長長的嘯聲。時至今日,開封城附近還留有后人為他建立的嘯臺。

在這種處境下,儒家的思想已經(jīng)不夠用了,必須借助道家的資源,才可以讓自己的生存得以持續(xù)。為了避免像何晏那樣死于他人之手,或是像屈原那樣死于自己之手,阮籍浸淫在老子與莊子的文字當中,玩味其中幽微的意思,寫下了《通老論》《達莊論》與《大人先生傳》等玄妙的文章,仿佛就是老莊二子的流水知音。然而,他并沒有老莊那樣致虛極,守靜篤,做玄覽與心齋的功夫,窺探眾妙之門背后的奧秘,只是把道家思想當作一種解藥來服用,就像把酒當成慰藉之物,來排解內(nèi)心抑郁的情愫,治療外人看不見的深深內(nèi)傷。他文字上的發(fā)揮,是對自己情結(jié)的開解,與老莊的原旨還有相當?shù)木嚯x,更談不上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他所描繪的“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的“大人先生”形象,只不過是思維的模擬與想象力的塑造,并非真實的精神人格。

一日,阮籍正在與人下棋,忽然傳來母親逝世的消息。對手請求終止棋局,阮籍卻非要殺出個勝負不可。過后,竟一口氣喝下一斗酒,放聲苦吼,吐出幾升艷麗的鮮血。母親下葬前,他又吃掉一只小蒸豬,灌了二斗酒,才去與母親訣別,完了大哭一聲,再吐出幾斗血來。誰都不知道,他的抑郁有多深,他的內(nèi)心其實一直在流血。阮家旁邊有個酒店,店主是個靚麗的小媳婦。阮籍常和王戎到店里吃酒,醉了就若無其事地躺在小婦人身旁睡去。一戶人家的女兒青春美貌,尚未出嫁就夭折了,阮籍與人非親非故,竟跑到人家靈堂上痛哭一場。香消玉殞固然可惜,但阮籍的傷悲恐怕另有隱情。一次,他的嫂子回娘家,阮籍不僅為其餞行,還特地送她上路。針對旁人的非議,阮籍聲稱:“禮法難道是為我輩設(shè)的嗎?”這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舉動,表現(xiàn)他性情的率真,但與莊子鼓盆而歌,以天地為棺槨、以萬物為陪葬的意旨相去尚遠。他度過的每一個夜晚,其實都驚心動魄:“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詠懷詩·其一》)從數(shù)量可觀的詠懷詩可以看出,外表看來如此放達超脫的他,內(nèi)心的憂患其實難以為人理解。實際上,他活得很苦,倘若沒有道家思想與酒,他的生命便無法得到安慰。正是有了老莊話語的開解,他在窮途末路之處仍有回旋余地。

景元四年(263年)十月,司馬昭加封晉公,位相國。路人皆知,這是其實施篡位的關(guān)鍵一步。按照規(guī)矩程序,由傀儡皇帝曹奐下詔加封晉爵,司馬昭假意謙讓,公卿大臣一同“勸進”。步兵校尉阮籍受命執(zhí)筆寫《勸進表》,表示擁戴。阮籍故伎重演,企圖以“沉醉忘作”來搪塞,但到了交稿時間,朝臣上門催促時,他只好提起醉筆,在旁人的扶持下一揮而就,墨跡酣暢淋漓,被嘆為神筆,不愧為魏晉才子。這件違心的事情,一定讓阮籍感到莫大的屈辱,就在他寫了《勸進表》后的一個多月,五十三歲的他離開人世了。

正如清末詩人黃節(jié)指出的,“嗣宗(阮籍的字)實一純粹之儒家也,內(nèi)懷悲天憫人之心,然遭時不可為之世,于是乃混跡老莊,以玄虛恬淡,深自韜晦,蓋所謂有托而逃焉者也,非嗣宗之初心”。盡管浸淫道學(xué)多年,阮籍本色上仍然是個儒者,其人格儒里道表,以儒立身,以道解懷。本有濟世大愿的他,身處難以轉(zhuǎn)身的困境,無法施展平生抱負,少年時磨煉的那把鋒利的寶劍,始終都沒有出鞘的機會,只好兼修道學(xué),以老莊思想和詩酒自我撫慰,就像他在詩中表述的那樣:“獨有延年術(shù),可以慰我心。”(《詠懷詩·其十》)由于現(xiàn)實的窘迫,他出世的心情變得強烈起來,常常想象著自己像一只玄鶴飛入九霄云天:“云間有玄鶴,抗志揚哀聲。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詠懷詩·其二十一》)在他的人格內(nèi)部,儒家與道家的精神處在一種相互消解的狀態(tài),還不能實現(xiàn)水乳交融,因此,某種程度上存在著人格分裂的癥候。這種癥候可以視為中華文化人格演進過程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歷代士人在社會進取途中遭遇挫折與險阻的時刻,無不得益于道家智慧資源的援助。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步阮籍與陶淵明的后塵。

魏晉時代,陶淵明(?—427年)算是另一個雙向度人格的典型范例。他出生在一個曾經(jīng)顯赫過的家族,到了父親這一代開始沒落。八歲時父親棄世,日子就更不如從前。他“自幼修習(xí)儒家經(jīng)典,愛閑靜,念善事,抱孤念,愛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熟讀六經(jīng)的他,一度“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但興趣卻與志向違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喜歡無拘無束的山野生活,是一個放曠任性的人。夏天到來的時候,躺在北邊的窗戶下,涼風從竹林間吹來,便令他陶醉無比,起都起不來身,還“自謂是羲皇上人”。玄學(xué)流行的年代,道家思想的熏養(yǎng)也強化了他的這種性情。他的身上,同時具有道家和儒家兩種修養(yǎng)。

像那個時代的士子一樣,陶淵明二十多歲開始游宦,既是要施展儒者的抱負,也是為自己謀求生存的道路。畢竟,涼風雖爽,人不能總是在北窗下躺著。然而,一旦走入等級森嚴、規(guī)矩繁復(fù)的仕途,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沒有北窗下那么舒坦了。于是,幾次任職都半途而廢。二十九歲時,他出任江州祭酒,管理州學(xué)教育應(yīng)該是件單純的事情,不會遇到阮籍在朝堂上的險惡境況,但沒過多久,他便覺得無法適應(yīng),卷起鋪蓋辭職還鄉(xiāng)。后來,州里又召他做主簿,但他寧愿選擇在家里賦閑寫詩,為了生計不得不下地耕田,弄得一身都是泥垢,還把身子骨整出病癥來。這樣的日子不可持續(xù),于是又只好重新出仕。

隆安二年(398年),陶淵明進入桓玄幕府當差。兩年后奉使前往都城,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叫做規(guī)林的地方為大風阻隔,寫下了傷感的詩句:“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涂。凱風負我心,戢楪守窮湖。”(《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表達了對仕途的畏懼與回歸家園的渴望。一年之后,母親過世,他在家丁憂三年。年屆四旬的他,懷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的心態(tài),打起精神,應(yīng)召出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可內(nèi)心仍在仕途與山林之間徘徊:“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義熙元年(405年)三月,陶淵明改任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在任上,他對職守之內(nèi)的事情并不上心,他還是尋想著,能否以詩歌寫作來解決隱居的用度,因此也就很難干下去了。

義熙元年(405年)八月,陶淵明最后一次出仕,任彭澤縣令。之所以愿意擔任這個職務(wù),一是因為“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二是因為“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剛上任,他便想將縣里的公田全部種上釀酒用的黏稻,因妻兒苦苦哀求,才改為粳稻與黏稻各種一半。雖然平日里生活十分拮據(jù),但他還照樣做不來奉承上級的事情。一次,郡上派督郵來縣里,盡管督郵級別不比他高,縣吏還是告知他應(yīng)當整頓衣冠出迎,這讓他感到屈辱:“我豈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于是,深感“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的他,任職不過八十多天時,便解官掛印而去,“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同上),像是從牢籠里逃脫出來的囚犯。

或許是詩賦帶來的名氣,九年之后,朝廷召他為著作郎。盡管此前家中曾經(jīng)失火,宅院全被焚毀,不得不搬遷;盡管對于讀書人來說,著作郎已經(jīng)是個相當對口的職位了,但陶淵明還是稱病堅拒不出。從此,他謝絕外緣,過起連鞋都不穿的泥腿子生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他把田園生活過得詩情畫意,閑暇之余,便徜徉于山水之間,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當然,在他的生活里最不能缺少的,是黃昏時的一壺小酒。做一個“醉人”,“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是他人生的最高向往與最終成就。臨終時最大的遺憾還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陶淵明既無意于世間的功名利祿之進取,也無意于趨鶩天國帝鄉(xiāng)的生活,像魏晉時期許多名士與道士那樣煉丹修仙,追求長生不死,只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神釋》)。把自己拋入命運的水流,無拘無束地生活在當下的境遇里,以酒漿為丹藥,以醺醉為仙境,消受生命本身具有的況味與意趣,與時俱化,不問由來,也不問所終,將人皆恐懼的死亡視為“永歸本宅”。盡管“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仍然處之晏如,安然自得,并以詩賦為之慶祝歌頌。

從道家的角度看,陶淵明還達不到“物物而不物于物”“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因此還為物所累。置身于官僚體系,在等級森嚴、規(guī)矩繁多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處處格格不入,時時感到渾身的不自在,更無法在社會事務(wù)實現(xiàn)其“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少年情懷,以及在治平和民生方面有所貢獻。因為身段不能伸屈自如,連換取齊家所需“五斗米”的事都做不來。這表明,他在挫其銳、和其光、同其塵等方面,還有很多的功課未能完成,不拘我相、隨物賦形的水性尚未成就。但在魏晉動蕩不安的亂局中,人們?yōu)榱俗分鸸γ撜垩鼏手镜氖缿B(tài)下,在“實迷途其未遠”之際,他大聲地發(fā)出“田園將蕪胡不歸?”的追問,并以個人決絕的抉擇,喚醒人們對生命家園的深情回望,這在中華文化的歷史進路中,是一個意義深遠的事件。千百年來,他的文字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士子,給那些在入世進取途中受挫負傷的心靈以無限的撫慰,使他們不至于進退失據(jù),走投無路。包括李白、蘇東坡在內(nèi)的詩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陶淵明的精神支援。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中國文化中的家園意象,是陶淵明營造出來的。

當然,在陶淵明的人格中,儒家與道家的思想呈現(xiàn)一種并列的狀態(tài),二者尚未融化成為一體。當儒家的資源已經(jīng)失效,不足以支撐自己的人生時,道家的資源便開始啟用,并全面取而代之。如果說阮籍根子里是個儒家,那么陶淵明從骨子里就是一個道家,后天儒學(xué)的浸染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的人格原型。

元嘉四年(427年),一個名叫檀道濟的高官前去看望陶淵明,還送來了一些熏干的肉,并勸他再度出仕,但還是被拒絕了,所送的肉干也沒有收下。也就是這一年,陶淵明歿于自己的家鄉(xiāng)。“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王維《偶然作》)因為齊家之事未能盡到全責,他的內(nèi)心還是有愧于自己的妻兒。據(jù)說,臨終前,他曾經(jīng)向自己的兒子表達了作為一個父親的深深歉疚。

儒學(xué)與道學(xué),兩種思想看起來有諸多悖反,要相反相成地結(jié)合在一個統(tǒng)一的人格里,自如無礙地切換運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從阮籍與陶淵明身上可以看出,在那個時代,儒道二元人格的組構(gòu)與完成,實在并非易事。

李白與李泌

幾乎可以這么說,每一個成就卓著的文化生產(chǎn)者背后,都流淌著一條乃至多條氣息蒸騰的文化法脈。直到盛唐時期,儒道釋三家仍然呈現(xiàn)一種并存的狀態(tài),三家合一的局面尚未形成。李唐王朝奉老子李耳為先祖,歷代最高統(tǒng)治者中,多有信奉道家者,但也有像太宗李世民與女皇武則天這樣的佛教信仰者。得益于皇權(quán)的護佑,道佛二家在唐代相當興盛。佛教更是派別林立,凈土、華嚴、天臺、唯識、禪宗等諸宗,遍布南北叢林。在這種文化格局中,讀書人往往是雜食動物,對各種文化資源都有所汲取,但也有各自的立場抉擇,因此形成不同類型的文化人格。受家庭影響,王維很早就成為一個佛教居士,并以大成就者維摩詰為自己命名,他的詩歌,將佛家清凈空靈的境界表達得十分唯美,堪稱千古絕唱。白居易年輕時懷有兼濟天下的志向,歷經(jīng)滄桑之后,晚年成了居士,以佛教獨善其身,體現(xiàn)一種儒釋兼修的人格。

李白、杜甫堪稱盛唐文學(xué)的兩座高峰,對后世文化人格的生成具有很強的熏養(yǎng)作用。二人皆兼具儒家與道家文化素養(yǎng),但在二者各有偏頗。李白人格中道家的成分更多,而杜甫盡管對道釋二家有所點染,但卻是相當純粹的儒者。

一般認為,李白(701年—762年)出生在西域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nèi)),具有不完全的漢族血統(tǒng)。父親李客稱:其家族譜牒在遷往蜀地時已經(jīng)遺失,但他們的確是漢代李廣將軍的子孫。成人后的李白,一直都宣揚自己是李唐宗室的族親,輩分比當朝的唐玄宗還高出兩代。這都是無法考據(jù)的,但李白堅持此說,表明他對身份名位的看重,并非真正超然物外之人。據(jù)說,李白在十歲左右時,已經(jīng)遍覽諸子百家,對儒學(xué)的禮教頗有抵觸,卻十分喜歡莊子的思想,渴望像翅翼如垂天之云的鯤鵬,怒而飛于九天之上:“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上李邕》)“年輕的李白,還曾經(jīng)在寺院里跟和尚學(xué)習(xí)過劍術(shù),甚至有人說他曾經(jīng)殺過人,才不得不躲進廟里。”(哈金《通天之路——李白傳》19頁,北京出版集團,2020年版)“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這些詩句都流露出他身上的劍俠之氣。他也標榜自己“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直到老年還相信自己劍術(shù)難敵,想請纓上沙場一試鋒芒。從此看來,盡管涉獵三家思想,他最得心的還是道家,于佛卻是有緣無分。至于儒家,他接受其投身廟堂建功立業(yè)的取向,發(fā)心“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但任性的他,對于社會上的名教禮數(shù)卻無法容忍,蔑視等級服從的制度要求,而且似乎并不明白這其中存在的矛盾。盛唐國運昌盛,多少士人都渴望以功名顯世。“仰天大笑出門去,我等豈是蓬蒿人。”以不世之材自居的李白,實在耐不住人生的寂寞,他不可阻擋的入世情懷,可以借《關(guān)山月》一詩的形容:“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當然,李白人格中更大的矛盾,還在于在渴望入世建功立業(yè)的同時,沉迷道家的神仙之術(shù),向往無拘無束的方外生活。他曾經(jīng)進山拜訪過居住在巖洞里的隱士趙葳,學(xué)習(xí)煉制外丹的技術(shù)。這個異人“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上安州裴長史書》),讓李白羨慕不已;他曾經(jīng)拜訪當時道教界很有影響的人物司馬承楨,對方稱贊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讓他自我感覺飄然;他還到過一座寺院,與和尚們生活了幾個月的時間,甚至與一些朋友在山東隱居三年,被稱為“竹溪六逸”。在探究了生活的各種可能性之后,李白徘徊于富貴功名與得道成仙之間,漸漸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先在世間施展奇才,建立豐功偉績,然后功成身退,絕塵而去,遁入山林,一飛沖天,成為玉皇大帝的座上客。于是,他越過峨眉劍閣,向權(quán)力中心的長安進發(fā)。

在唐代,普通士子進入權(quán)力體系的門路,一是科舉考試;二是權(quán)貴推薦。李白走的是后面一條,他通過關(guān)系謁見一些重要人物,或是干脆直接向他們致信,以所謂“干謁”的方式毛遂自薦。他曾經(jīng)拜謁宰相張說,也通過道友的介紹去接近篤信道教的玉真公主,還為玄宗皇帝獻上《明堂賦》《大獵賦》,展示自己引以為傲的文采,但在長安多年,千金散盡,直到四十歲上,都沒有獲得任何職位的任命,始知仕途實在比蜀道還難。

天寶元年(742年),經(jīng)玉真公主和太子賓客賀知章的交相舉薦,玄宗皇帝御覽了李白的詩賦,十分激賞,于是召他進宮。李白覲見時,玄宗從龍輦上下來迎接,還“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李白隨即進入翰林院擔任供奉,陪侍在皇帝身邊,過起“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青龍?zhí)祚R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的日子。

自認為有管仲之才,能夠像姜太公、諸葛亮那樣安邦治國的李白,以為接近權(quán)力核心,就會“天生我材必有用”,實現(xiàn)自己濟蒼生的宏大抱負。然而,實際的情況并非如此。一方面,皇帝只是將他當作身邊的弄臣,為自己與貴妃的生活撰寫些溢美的文字,歌頌他治下大唐盛世的豐功偉業(yè),這與李白的期待相去太遠;另一方面,李白多年養(yǎng)成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性格,嗜酒如命的生活方式,與朝堂上等級森嚴、尊卑有序的政治生活大相徑庭。他缺少成為一個行政官員應(yīng)有的準備與素養(yǎng)。“天子呼來不上船”,讓皇帝的貼身侍從高力士為其脫靴等行止,更無法為體制內(nèi)的人們所容忍。盡管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等一些華美的詞章,被譜成曲子到處傳唱,但一年零幾個月后,也就是天寶三年(744年),李白還是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里。在李白看來,這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對,而是遭人嫉恨與誣陷的結(jié)果:“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

帶著深深的失意與惆悵,李白四處漫游,在東都洛陽遇到了杜甫,相約秋天到梁宋訪道求仙。之后,李白到齊州(今山東濟南一帶)紫極宮接受道士高如貴授予的道箓,正式成為一名道士。訪道途中,他寫下了《夢游天姥吟留別》,描繪想象中迷幻的仙境:“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并以道家的思想來消釋內(nèi)心的塊壘:“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雖然已經(jīng)被授予道箓,但李白并沒有像一個真正的道士那樣去靜坐煉丹,只是把道家思想作為慰藉與療傷的藥物。年逾五旬的他,仍然期待著東山再起,在塵埃之地有所作為:“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梁園吟》)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與妻子避亂于廬山的李白,應(yīng)邀加入了永王李璘的陣營,寫下了組詩《永王東巡歌》為其壯色,以為這是“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的最后機會,可以“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沒承想兩個月后,永王因為不歸服已經(jīng)登基的哥哥李亨而被征剿,并最終兵敗身死。李白也因此入獄,所幸在郭子儀等人的救助下,才得以免死,被判罪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

原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天賦異稟,可以“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的李白,最終的結(jié)果是“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長歌行》)。但一生徘徊于儒道之間的李白,還是在紙上留下了不朽的文字。而他在詩歌上的巨大成就,得益于對儒道二家資源的汲取與消化。他是以儒為進、以道為退的人格典范,最終以道為人生的歸宿:“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而另一個與他交相輝映的詩人杜甫,則始終站在儒家的立場上,將亂世時代的家國情懷演繹到了淋漓盡致的境地。

在唐代,儒家與道家的精神資源,通達圓融地整合到一個人格里的情況,充分體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名字叫做李泌(722年—789年)。

唐玄宗開元十六年,召集對佛道儒三家有造詣的學(xué)人,在宮中相互詰問對答。有個叫員俶的九歲孩子語出驚人,讓在座的人全都折服了。玄宗問他:“小孩子中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嗎?”得到的答復(fù)是:“我舅舅的兒子李泌。”玄宗立即命人召李泌入宮。一番問難之后,眾人皆驚為神童,玄宗更是歡喜,稱:“是子精神,要大于身。”當即賞賜了五匹帛,還特別吩咐其家人要照護好他。宰相張九齡更是時常把他引入臥室對談,稱其為“小友”。

長大后,李泌博治群學(xué),對《易經(jīng)》與道學(xué)尤為精通,常游于嵩山、華山、終南山之間,尋訪世外高人,修學(xué)道術(shù)。據(jù)《鄴侯外傳》所載,他在山里遇見了桓真人、羨門子等,得到了長生、羽化、服餌之道,經(jīng)常“絕粒咽氣,修黃光谷神之要”。在道學(xué)的功夫修持方面,遠非李白等騷人墨客可比,但按照師父傳下的法旨,在國運中危的時刻,他應(yīng)該“以文武之道來佐佑人主,功及生靈,然后可登真脫屣耳”。天寶年間,李泌向皇帝進獻《復(fù)明堂九鼎議》,這讓玄宗想起了當年之事,遂召他進宮講解《道德經(jīng)》。因為見地真灼,被任命為翰林待詔,在東宮當職,深得太子李亨等王子的尊重。因看不慣楊國忠的奸佞,李泌寫詩加以嘲諷,遭楊國忠嫉恨,才被外放到蘄春郡去,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玩味道家玄妙的法意。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玄宗倉皇西逃,肅宗李亨在靈武即位,正欲招攬經(jīng)緯天下的俊杰英才之時,李泌卻令人意外地出現(xiàn)了。他向肅宗陳述了天下格局的走向及成敗之關(guān)鍵所在,令新皇帝十分欽佩,要授予他右丞相的要職,但李泌只愿意以賓客的身份,穿著白衣為朝廷服務(wù)。最后,皇帝只好授他銀青光祿大夫的散官,以“俾掌樞務(wù)”。

根據(jù)收集到的情報,李泌作出分析:叛軍將搶掠的金銀織錦與男女百姓,全都運往其據(jù)點范陽。據(jù)此可以斷定,他們僅有茍且貪得之心,并沒有統(tǒng)治中原的大愿。為叛軍效力的漢人只有寥寥幾人,其余如詩人王維等,皆是被脅迫之下不得已而屈從,這些烏合之眾根本不懂得治國安邦的大略。他推斷,不出兩年賊寇就可蕩平,請肅宗皇帝勿操之過急,并給皇帝提出了收復(fù)山河的韜略:令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陘;郭子儀收復(fù)馮翊,進入河?xùn)|,將史思明、張忠志、安守忠、田乾真等四員叛將牽制住。同時讓出關(guān)中通道,使得叛軍北守范陽,西救長安,在數(shù)千里地之間疲于奔命,以拖垮其精兵勁旅。我方則以逸待勞,敵來避其鋒芒,敵去則擊其于疲沓之際。然后征調(diào)兵力集中在扶風一帶,與太原、朔方軍合力攻擊叛軍老巢范陽。一旦將其端掉,敵軍必定折戟于我河南各路將領(lǐng)手中。肅宗雖然接受他的諸多謀略,但卻急于收復(fù)京都,奠定功業(yè),不愿遠襲千里之外的范陽。盡管李泌再三說明利害,仍然無法改變皇帝的旨意。后來戰(zhàn)局的變化,證明李泌的主張堪稱英明。宋人秦觀甚至有這樣的評論:“唐室方鎮(zhèn)之患,至于百有余年而不能解者,其弊蓋始于天寶之際,肅宗不用李泌之謀,先取范陽而已。嗚呼,使泌之謀盡見聽也,豈有方鎮(zhèn)之患哉!”


《李泌七歲賦棋圖》

當然,更多的時候,肅宗都是唯李泌的主張是聽。他對李泌的依賴無人可以取代。在諸王的一次宴會上,肅宗親自為茹素的李泌燒烤兩個梨子,說了一番發(fā)自肺腑的感言:先生久居名山,棲遁幽林,不經(jīng)意人世間之事。如今居住在大禁中,幫助寡人密謀匡救天下之大計,指揮合于玄機,乃社稷之支柱。諸王還聯(lián)句寫了一首詩,來贊嘆李泌:“先生年幾許,顏色似童兒。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不食千鐘粟,唯餐兩顆梨。天生此間氣,助我化無為。”(參見劉蔭柏《李泌》48頁,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版)

李泌不僅在軍事上為肅宗運籌帷幄,還幫助他妥善處理與太上皇及皇后、皇子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使大唐王朝的江山在收復(fù)之后得以穩(wěn)定下來。但超凡的才識與顯赫的功勞,也給他招來了嫉恨與排擠。宦官出身的權(quán)臣李輔國,更是想盡各種辦法加害于他。收復(fù)東西二京之后,李泌以自己絕粒修煉,又無家室,祿位與土地皆非所需為由,拒絕出任宰相職務(wù),懇求退隱衡山。此時,肅宗已經(jīng)難以離開李泌,于是極力挽留。無奈之下,李泌只好說出這樣的話來:陛下不讓臣離去,實際上是殺臣!

無法挽留之下,皇帝只好下詔賞他三品俸祿,送上一套道服,并在衡山為他修蓋了精舍。在南岳,李泌得到了道家隱者張先生傳授的功夫秘籍,性命的修煉進入了更深的次第。他還與當時著名的懶殘和尚多有接觸,向其請教佛門的真諦,并得其心傳,寫下了帶有禪宗意味的《明心論》。

肅宗死后,代宗李豫即位。辦完父皇的喪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召李泌下山,為的是能夠留得住這個方外之人,為自己永久使用。代宗在城里賜給李泌一處宅第,下詔強迫他吃肉,并為他娶出身名門的女子入室,舉辦隆重的酒宴。實際上是利用最高權(quán)力強迫他還俗了。無奈之下,李泌只好隨順。代宗死后,德宗李適上位,動亂后的唐朝,又面臨著藩鎮(zhèn)割據(jù)的危局。涇原兵變后,狼狽避難于梁州的德宗皇帝想起了李泌,連忙“急詔征之”,授以左散騎常侍之職,在中書省值班,隨時等候自己的召對。

李泌歷經(jīng)大唐盛衰轉(zhuǎn)折時期,身歷四朝,所輔佐的肅宗、代宗、德宗,皆非英明之主,參政期間屢遭擠兌構(gòu)陷,曾多次被外放地方。但在每一個位置上,他都有卓著的政績,深得百姓的擁戴。在朝中擔任宰相時,李泌與德宗政見時有不同,出于對江山社稷的責任,他反復(fù)犯顏進諫達數(shù)十次之多,盡管氣色溫和,但還是惹得皇帝主子無比惱怒。有一次,德宗皇帝甚至出言:卿如此違拗朕的意思,就不顧及自己的家族嗎?

作為一個儒者,李泌克盡人臣的職責,在治平的事業(yè)上可謂功成名就。但晚年的李泌,三度出山之后,仍然渴望退出險要的廟堂,他給皇帝上書,稱自己報效國家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不可以復(fù)用,愿乞骸骨”。然德宗始終都不準許他辭退。貞元五年(789年),侍奉過大唐四代君王的李泌,如他一年前預(yù)知的那樣,在宰相兼大學(xué)士的任上逝世。把內(nèi)修與外治結(jié)合起來,將儒家與道家的智慧資源貫通并加以運用,在進退沉浮之中竭忠盡忱,造福于亂世社會,李泌在修身上的造詣和治平上的業(yè)績,超出了同時代所有的士人。他是儒道二元互補人格的典范。有人將他與伊尹、姜太公等相提并論,作為自古隱士出山的杰出代表。南宋學(xué)者徐鈞有詩贊頌他的為人:衣白山人再造唐,謀家議國慮深長。功成拂袖還歸去,高節(jié)依稀漢子房。

兩宋:三元會通的文化人格

三家合流局面的形成

如果說先秦是中華文化的原創(chuàng)期,那么宋朝就是它的成熟期、高峰期。宋朝文化的璀璨,不僅體現(xiàn)在物質(zhì)方面,中國的陶瓷、絲綢、茶葉三大宗,通過平等交易的商業(yè)倫理,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全世界的白銀;還體現(xiàn)在非物質(zhì)方面,儒道釋三家合流文化大格局的形成。

先秦時期,學(xué)派紛呈,百家爭鳴,出現(xiàn)了思想領(lǐng)域潮流縱橫、波濤激蕩的局面,其中以儒家與道家最為代表。后來的統(tǒng)治集團或推崇道法,無為而治;或獨尊儒術(shù),輔以刑法,出入于老莊與孔孟之間。東漢末年,佛學(xué)東漸,至南北朝開始興盛,出現(xiàn)“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景象,但也發(fā)生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舉儒拒佛的事情。隋唐時期,隨著玄奘、法顯、義凈等人西天取經(jīng)行動的完成,佛學(xué)典籍較為完整地移譯過來,教法也有了系統(tǒng)的傳承,形成凈土宗、禪宗、唯識宗、天臺宗、三論宗、律宗諸宗林立的態(tài)勢。但佛家與儒家、道家之間,尚未實現(xiàn)思想上的相互貫通,文化上的排異反應(yīng)時有發(fā)生。李唐宗室尊老子李耳為祖宗,因此多數(shù)皇帝信奉道教,迷于煉丹食氣,飲汞吞鉛,以求長生不老,對佛家持審慎乃至排斥態(tài)度。武宗時期,甚至出現(xiàn)在道教人士蠱惑下,大規(guī)模滅毀佛教的情況。但也有唐太宗、武則天、唐宣宗等帝皇,鼎力護持和推行佛法,使之得以弘揚。唐朝代表性詩人如王維、白居易等,皆有不淺的佛學(xué)背景。總的來說,在唐代,儒道釋三家,基本上呈縱向直流的態(tài)勢,橫向的融會貫通尚未實現(xiàn)。尤其是積極入世的儒家,與帶有強烈出世傾向的釋家,義理上的沖突仍然存在,尚未圓融并內(nèi)化到一個人的人格里,成為左右逢源的運演。

進入北宋之后,佛家獲得了中華文化的充分認同,成為三大主流文化法脈之一,有了官方出版的體系完整的《大藏經(jīng)》,與儒家的“六經(jīng)”與道家的《道藏》,構(gòu)成了中華文化的經(jīng)典寶庫。在融匯激蕩之中,佛家淡化了來自印度的山林氣息,將儒家的綱常倫理,納進因果報應(yīng)和福德資糧的范疇,成為其世間法的內(nèi)容;將儒家的治國平天下的思想,融入大乘佛法普度眾生的理念。因此,出世情懷不再像原先那么激越,一味要絕塵而去,出離世間苦海。儒道體系中也吸收了佛家的因果報應(yīng)、三界輪回的內(nèi)容,在修身的一維,更是借鑒了禪坐觀修的方法。在宋朝,一個文人士子,不論信奉哪一種學(xué)說,對其他二教也絕不陌生;不論他以哪一教立身,都會參照其他二教的思想。就學(xué)者而言,關(guān)學(xué)的張載,洛學(xué)的二程,盡管皆以儒立身,對佛道頗有微詞,但平日里進學(xué)的功課,除了持敬存養(yǎng),都有靜坐觀心的內(nèi)容,并非純粹的原儒。至于道家功夫,在煉神還虛方面,也吸納了佛家四禪八定、觀心破境的功夫,在性命雙修的前提下深化修性的內(nèi)容。

總之,在宋之前的中國,儒道佛三家基本上呈縱向直流的態(tài)勢,到了北宋之后,才真正實現(xiàn)橫向的交匯融通。正是這種匯通,使華夏文化的洪流更加波瀾壯闊,宋朝也因此成為中華文化的高峰期,而蘇東坡正是波峰上涌出來的人物。

儒道佛三家學(xué)說,是宋代文人的必修課。與蘇東坡同朝的文人,如歐陽修、王安石等,學(xué)養(yǎng)也兼?zhèn)淙摇K麄兊娜烁癯砷L,都從三種文化流脈中汲取營養(yǎng)。蘇東坡就是從這種土壤里生長起來的參天大樹,他將三大文化流脈內(nèi)化為自己的人格內(nèi)涵,使其在人生的跌宕之中活出天地的境界。

蘇東坡:多向度人格的典型

蘇東坡(1037年—1101年)二十一歲就中進士,從科舉制度里走出來,可以說是正統(tǒng)儒家出身。對于《易經(jīng)》《論語》《尚書》《中庸》等經(jīng)典,他均有深入的研讀,還撰有專門的論作。但作為北宋的士子,他的文化身份沒有那么單一。甚至在出生之前,他與道家的緣分就已經(jīng)結(jié)上了。按照其父蘇洵的敘述,因為婚后數(shù)年無子,家里便供奉一個姓張的仙人,因此才有了蘇軾和蘇轍兄弟。八歲正式入學(xué)時,蘇東坡的啟蒙老師是道士張易簡,課室也設(shè)在天慶道觀的北極院。他的同窗好友陳太初,后來順理成章地做了道士。傳言他問道十分精進,證得了很高的道果,入寂時說走就走,尸解羽化,如一片云彩飄向太虛。老子與莊子的著作,蘇東坡早就諳熟于心。尤其是莊子恣肆的語言,一直影響了他后來的寫作風格。他代表性的作品,如《前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題西林壁》以及和陶淵明的系列詩作,都是以道家境界打底的。“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前赤壁賦》)“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記承天寺夜游》)沒有道學(xué)的修養(yǎng),寫不出如此空靈的句子。

至于佛家,他的淵源就更深了。峨眉是佛教名勝,蘇東坡家算是近水樓臺。父親蘇洵師從云門宗大德圓通居訥和寶月惟簡;母親程氏更是信仰虔誠的佛教徒,在家嚴格禁止殺生。因此,蘇家院子里氣氛祥和,時常有鳥兒飛來做窩下崽。父母逝世之后,蘇東坡兄弟都到廟里做了功德,把他們生前喜愛的物品捐了出去。比蘇東坡晚幾年被貶到海南島的僧人惠洪,在《冷齋夜話》一書里記載:蘇東坡從黃州移往登州時,打算順便路過高安看望子由。奇怪的是,子由和住在洞山的云庵和尚、住在圣壽寺的聰慧法師,在同一天夜里做了同一個夢:有人喊他們快去迎接五祖的高足戒和尚。第二天,當三人還在疑惑之中時,蘇東坡要來高安的書信便送到了。四人相會之后,蘇東坡說起母親懷上自己時,曾夢見一個右眼失明的僧人到家里來。七八歲時候,他也曾夢見過自己,身披袈裟在山上行走。說話間,云庵和尚忽然想起,五祖弘忍的弟子戒和尚,正是瞎了一只右眼,且最后就圓寂在高安大愚寺,至今差不多五十年時間,而蘇東坡此時剛好四十九歲。這都是無法驗證的事,但從此,蘇東坡后來在書信中常以戒和尚自稱,顯然是把事情當真了,所以后來在六祖真身像前,才有了這樣的說法:“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南華寺》)

在大約四十歲之前,盡管具有佛道的文化背景,蘇東坡還是以一個儒者現(xiàn)身于世。由于過人的天賦,他二十歲上就在科舉考試中位列前茅,并以詩賦名動京城,連當世文魁歐陽修都要給他騰挪位置。仁宗皇帝讀過他的卷子,便認定此人是未來的宰相。因此,他入世的起點甚高,然而閱世不深,待人處世不免書生意氣,自視才高,凡事愛發(fā)議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挾著如日中天的聲譽,他的話分量自然斤兩不輕,輕易發(fā)表批判意見,便容易造口業(yè),招惹是非嫌惡,給自己帶來逆緣。但在蘇東坡看來,這是臣子在給朝廷盡忠。王安石變法后,蘇東坡給神宗皇帝上了萬言書,給自己惹來了麻煩。為了避免政見歧異引起的摩擦升級,他請求外放,覺得這樣耗不起,還是地方政治氣氛寬松,可以做些實際的事情。每到一處,他都“勤于吏治,視官事如家事”(《密州通判廳題名記》),“以濟物之心,應(yīng)不計勞逸”(《與王慶源十三首之三》)。認為“事有關(guān)于安危而非職之所憂者,猶當盡力爭之,而況其事關(guān)本職而憂及生民者乎?”(《上文侍中論榷鹽書》)當然,在這期間也不免游冶山水,吟詩作賦,乃至與歌妓飲酒誦詩。

熙寧八年(1075年),蘇東坡任密州知州,這是他第一次擔任一個地方的主官。此時,該州連續(xù)七年大旱,蝗蟲鋪天蓋地,席卷鄉(xiāng)野,如同世界末日。他親率官民筑堤引水,疏浚河道,挖掘井泉,以緩解苦旱之情。還多次攜下屬前往臥虎山,舉行莊嚴的祈雨儀式,親自念誦禱詞。或許是精誠所至,天地為之動容,還真下了好幾場雨,那可是真正的甘霖。同時,他還上書朝廷,詳報災(zāi)情,請求免除當?shù)氐那锒悾唤M織百姓使用火燒等各種土辦法,掃除蝗蟲大軍。

在救災(zāi)之余,他還不改詩人本色,寫下數(shù)量不少的詩詞,其中就有《江城子·密州出獵》:“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詞句中透露著一股掩抑不住的豪邁與張揚,以及儒者在世間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抱負。在密州期間,他還流著眼淚,沿城墻撿拾三四十個孤兒棄嬰到家里來扶養(yǎng)。對兒童生命的關(guān)懷,貫穿蘇東坡的一生。在黃州時期,他成立了一個兒童救濟會,請富人捐錢,請和尚管賬,請當?shù)貗D女領(lǐng)養(yǎng)。并且致信黃州太守,請求官方出臺措施,制止溺死嬰兒惡俗。

兩年后,蘇東坡調(diào)任徐州知州,到任不久,黃河的洪水跟隨而至,耗資五百萬緡的排洪工程一觸即潰,工程負責人畏罪自殺。來勢兇猛的黃河水,在徐州以北約五十里的地方?jīng)Q堤,以排山倒海之勢,沖毀大片村莊與田園,直逼徐州城下,水位一度高于城內(nèi)的街道。蘇知州不顧個人安危,帶著市民加固城墻,數(shù)十天夜不歸家,住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以與城池共存亡的氣概,阻止了富人們棄城逃亡的企圖。在人力不濟的情況下,他親自前往皇家禁衛(wèi)軍營地,面見主帥,請求出兵支援。

1089年,蘇東坡以龍圖閣學(xué)士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軍隊統(tǒng)領(lǐng)。杭州位于錢塘江口,又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為水陸交通要隘,商旅云集,人口超過五十萬,密度甚高。春夏之際,往往有瘟疫流行,控制不好,將是一場恐怖的災(zāi)難。十八年前當杭州通判的時候,他對此深有感觸。這次作為主官赴任,首先想到的就是建一所公立醫(yī)院。他劃撥一筆公款,個人捐出五十兩黃金,在城區(qū)中心建起了一所叫“安樂坊”的醫(yī)院,由精通醫(yī)道的道士主持,公家給予一定的報酬。

杭州幾處水源地,多與錢塘江入海口相連,漲大潮時,海潮倒灌,飲用水就出了問題,居民只能花錢購買從西湖運進城來的水,可并不是誰都能夠付得起費用。蘇東坡當通判時,州府曾經(jīng)興建過一項簡易的工程,用竹管將西湖水輸入城區(qū)。但這種權(quán)宜之計,很快就報廢了。此次,蘇東坡主持重修這項工程,輸水管用陶瓦制作,經(jīng)久耐用。他還利用自己的軍職,調(diào)動一千多名士兵參與工程建設(shè)。不久,就在城區(qū)建成了六個飲用水庫,讓所有市民都能喝上干凈的水。接下來,他繼承前輩詩人白居易的遺志,大規(guī)模地整治西湖,清除厚積的淤泥和雜草,并筑起一道詩情畫意的堤壩,成為千古佳話流傳至今。

“嗟我昔少年,守道貧非疚。自從出求仕,役物恐見囿。”(《次韻答章傳道見贈》)盡管是在少年時代,蘇東坡就曾一度彷徨,到底應(yīng)該遁入山林隱身修煉,還是登上廟堂參與治國平天下。但是,一旦決定投身仕途報效國家,他便以身相許,肝腦涂地,在所不惜。在一篇文章里,他表明了這樣的心跡:“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靈壁張氏園亭記》)每上一任,或是每到一地,他首先考慮的都是社稷黎民。即便是在惠州,手中權(quán)力已經(jīng)被剝奪得一干二凈,他也借助自己的影響力有所作為,而不耽于無何有之鄉(xiāng)。

惠州東江與西江各有一座浮橋,是此地的交通樞紐,然已失修多年,無法通行,往來的人劃舟渡江,沉船溺水事件時有發(fā)生。流貶于此的蘇東坡,不得簽署公事,但在探明情況后,他立即致信表兄程之才,請求廣南東路劃撥建橋所需八九十萬元款項,再請羅浮道士在信眾中募資,重建了這兩座橋梁。竣工之后,他專門撰寫了詩文。此外,他還推動惠州太守詹范,將戰(zhàn)亂時代棄身野外的數(shù)百具無名尸骸,收拾起來重新下葬,請僧人舉辦超度儀式,使他們不再做孤魂野鬼呼號于曠野。給死去的人尊嚴,也是對活著的人的一種尊重。

作為一個儒者,蘇東坡的行儀上承先秦原儒,活潑而富有生氣,有鳶飛魚躍之象,在實踐中善于權(quán)衡通變。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學(xué)從一種民間思想,上升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眾多儒者因此失去原先放達活脫的風度,拘泥于綱常倫理的枝節(jié),落入窠臼之中,變得迂腐起來。由于有了佛道思想的通變,蘇東坡的儒學(xué)顯得通達大方,灑脫自如,迥異于同時代的程氏兄弟。在司馬光的葬禮上,他與當世鴻儒有了正面沖突。葬禮專門延請程頤主持,這位大儒不許司馬光兒子立于靈柩旁向前來吊唁的客人鞠躬還禮,認為這種沿用數(shù)百年的習(xí)俗,不符合孔子時代的古禮。子孫倘若賢孝,就應(yīng)該悲痛欲絕,哪里還能出來拋頭露面。那天,朝廷在太廟的大典剛結(jié)束,蘇東坡帶著翰林院與中書省的官員,前去司馬光家吊唁,卻被程頤攔在門口:“‘子于是日哭,則不歌。’你們難道沒有讀過《論語》嗎?”蘇東坡上前回敬:“《論語》并沒有說:‘子于是日歌,則不哭。’”把程頤嗆了回去。在靈柩前作禮完畢,蘇東坡看不見司馬光兒子,打聽起來,才知道是程頤不讓出來見人。于是在眾人面前笑話說:“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意思是說,程頤糟踐了叔孫通修訂的漢代禮儀。弄得程頤下不來臺,因此也與二程及其弟子們結(jié)下怨氣。

元豐二年(1079年),蘇東坡以“文字毀謗君相”罪被拘捕,從湖州押送汴梁御史臺牢獄。押送途中,性情剛烈的他想到縱身一躍,跳入江中,一死了之。但冷靜想來,覺得這樣不僅連累家人,自己也不清白了。皇帝對蘇東坡的為人有基本的判斷,并不輕易聽從他人處死蘇東坡的進言。據(jù)說,神宗曾經(jīng)派人潛入牢中,觀察蘇東坡的舉止,發(fā)現(xiàn)他睡得很香,鼾聲如雷,表明他胸間并無虧心之事。加之皇后臨終前,稱道蘇氏兄弟是先帝看中的宰相之才,提醒他不要聽從讒言,冤枉好人。此外,張方平、司馬光等大臣也為蘇東坡求情。因此,蘇東坡終于躲過了這一劫,在獄中蹲了一百三十天后,獲得釋放,流貶黃州。此事雖然看起來是一場虛驚,卻深深地觸動了蘇東坡內(nèi)心,讓他不能不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烏臺詩案”是蘇東坡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在此之前,他是一個具有佛道修養(yǎng)的儒家,他的人生價值,體現(xiàn)在投身社會、參與國家治理、改善民生等方面。從佛學(xué)角度看,這其實是一種入世修行的方式。這種方式不同于掩門閉關(guān),青燈黃卷,深入禪定,而是將自己全然交付出去,縱身于風口浪尖,應(yīng)對各種因緣際遇,在拿起放下之間,扯出胸臆間纏繞的葛藤,檢測自己是否心無掛礙,遠離顛倒夢想。這種磨煉,不是內(nèi)守幽閑的清靜境界所能取代的。蘇東坡把自己一生遭受的打擊與不公,當作往世所造罪業(yè)的果報,也視為磋磨自己心性的石頭。實際上,入世過程一再給他帶來挫折,差點斷送身家性命,同時也暴露了自己的偏執(zhí)和習(xí)性,證明自己并沒有像詩里所寫的那樣,“已向虛空付此身”,還給自己留有貓膩。內(nèi)心的執(zhí)情,倘若不能在暗室里自我勘破,也就只能通過外在的劫難來了斷了。

元豐三年(1080年),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老命之后,四十五歲的蘇東坡被貶黃州,寓居在定惠院內(nèi)。面對浩浩蕩蕩的長江水,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從治平的方向轉(zhuǎn)身,收攝魂魄,退回到修身的領(lǐng)域。他的文字里有這樣的記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通過對參政以來一些事情的反省,他深深感慨自己“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xí),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fù)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安國寺記》)。于是,他開始靜坐,并系統(tǒng)閱讀佛學(xué)的經(jīng)典。“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jīng)以遣日,不復(fù)近筆硯矣。”隔一兩天,就到城南的安國寺里焚香默坐,進入物我兩忘、身心皆空的境界。他還曾到一個道觀里,閉關(guān)七七四十九天。僧人參寥專程到黃州來住了一年,跟他交流學(xué)禪的心得。黃州五年,佛學(xué)成為蘇東坡精神建構(gòu)中,繼儒道之后的又一支柱。至此,中國文化的三大主脈,都匯入了他的血管,滋養(yǎng)他的臟腑,可以應(yīng)機調(diào)動來應(yīng)對各種境遇變化。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皇帝逝世,年幼的哲宗繼位,太皇太后高氏臨政,任命司馬光為宰相,召回舊黨,放逐新黨,廢除變法條款。仿佛祖墳上冒青煙,蘇東坡與蘇轍的地位一路攀升,他先后擔任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成為三品大員。眼看舊黨得勢之后,不加厘析地一味廢除新法,打壓新黨,他再次提出諫議,對舊黨執(zhí)政后暴露的問題予以抨擊。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皇帝親政,新黨重又得勢,章惇拜相。不知什么原因,這個一度是蘇東坡好友的人,此時已然成為他的死敵,而早年被蘇東坡看出來的那股戾氣,也從此人狹隘的心里散發(fā)出來。不能見容于新舊二黨的蘇東坡,意識到功高身危,名重謗生,只好選擇回避,再度請求外放。自此之后,他的社會地位一再滑跌,個人身世也隨之被拋,他的精神生命,也像一味藥膏,經(jīng)歷了九蒸九制。

自1093年妻子王閏之和高太皇太后相繼過世,蘇東坡就如同失去保護神那樣,從權(quán)力高坡一路滑跌下來。誥命接二連三,先是外放定州,第二年發(fā)配嶺南英州,緊接著再貶為建昌軍司馬、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從一個三品大員淪為從七品罪吏。然而,厄運至此還沒有結(jié)束。紹圣四年(1097年),差不多就在寫下詩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的時候,他又被流貶到海南島,被拋擲在“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秀才書》)的“六無”之地里。

自黃州起,特別是元祐八年外放之后,他身上佛道的修養(yǎng)漸漸彰顯出來,幾乎遮蔽了儒者的本色,并最終在流放海南時期深入他的骨髓。此后,他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人格的完成和詩文的著作。他六十五歲的人生,大抵可以粗分三個段落:前二十年是人生的準備階段;中間二十多年,是作為儒家士子,進入國家權(quán)力體系,參與社會治理,建功立業(yè)的階段;后期近二十年,是作為道家與釋家行者獨善其身、完成人格、傳承文脈階段。蘇東坡似乎更加重視后者,自稱:“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儋州市中和鎮(zhèn)東坡書院里的蘇東坡像

綜觀他的一生,可以說有三個不同的向度:一是以儒兼治天下;二是以道獨善其身;三是以佛自度度他。面對皇帝與治下的百姓,他是一個擔當?shù)娜逭撸幻嫦蜃匀坏纳酱L物,他是一個逍遙的道家;靜坐下來,面對自己的本來面目,他要做一個斷盡煩惱的羅漢。通過這三個角色的轉(zhuǎn)換,他自如地應(yīng)對不同的境遇,身世雖窮心不窮,不至于陷入進退失據(jù)、運轉(zhuǎn)不開的死局。他既可以與佛道高人靜坐參禪;又可以與娼妓泛舟江湖之上,吟唱新詞;還可以與左鄰右舍飲酒吃肉,消受人間煙火的肥膩。他上接天氣,下接地氣,既可以神交古人,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又可以投身社會事務(wù),修路搭橋,救助孤兒。他既能夠放下身心,將一切托付于天命的造化,如無系之舟任意東西,又能夠全然提撕起來,奮不顧身地奮斗在災(zāi)難降臨的第一線。他既不畏怖叵測的死亡,又善于享受當下,活得搖曳多姿,風情萬種,到哪里都是個大活人。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園乞兒,把生活的兩個極端打通,并自由出入其間。他要追求的是“地行即空飛,何必挾日月”的自由和維摩詰那樣入世間出世間的大自在。通過入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的融會,蘇東坡將世俗物質(zhì)生活與神圣精神生活結(jié)合在一起。

在三教匯流的宋朝,蘇東坡完成了對中國人概念的重新定義。或者說,他成了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中國人,成為中國文化的人格標本。在他之前,中國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補結(jié)構(gòu);到他這里,是儒道佛三家會通,或者說三位一體的結(jié)構(gòu)。從此之后,一個以中國人自任的人,倘若不兼具三家修養(yǎng)并且融會貫通,與時俱進加以活潑運用,其精神人格就不是健全的。

蘇東坡時代,對三大文化礦脈都有深入的挖掘,將儒道佛三家學(xué)說作為知識加以吸納,成為飽學(xué)之士者大有人在,但將其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人格,外化為社會行動和日常生活形態(tài),在顯學(xué)界,能夠做到的似乎只有蘇東坡一人。周敦頤、二程兄弟,還有蘇東坡小兒子蘇迨的精神導(dǎo)師、接絕學(xué)開太平的張載,理論上的建樹至今遺澤甚深,但于人格氣象和日常行履方面,也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拘泥,很難說已達到圓通的境界。蘇東坡出入儒道釋三教和入世間法出世間法二諦,在政治生活中是一個進取的儒者,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逍遙的道家,在精神生活中是一個超然的居士,因此他亦儒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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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31 13: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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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30 16: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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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1 08: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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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1 09: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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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1 14: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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