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健為妍求清涼——謹以此文紀念恩師孫伯翔先生逝世一周年
作者 喻建十
時光荏苒,一晃,孫伯翔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值此時間節點,我們舉辦“風清道遠 承古彌新——紀念孫伯翔先生書法學術研討會”,既要深情緬懷伯翔先生在德藝雙馨方面所彰顯出的高尚人格魅力,也要認真總結伯翔先生在桃李天下方面所精煉出的教學特征,更要進一步思考如何在不負先賢方面有所作為有所建樹。
但是,無論是作為特指的伯翔先生的弟子也好,泛指的書壇的后學也罷,或許我們還應該深入探討伯翔先生在守正創新方面所創造出的獨特學術價值。雖然在此方面已有諸多專家學者的精辟論述,但是,對于津門隆起的這座碑學高峰形成因由的全面詳盡的剖析依然是處在起步階段,其有待系統研究的空間還很廣大,有待于我們不斷精研深究。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全方位全要素的現象剖析與追本溯源,才能對“孫伯翔現象”的歷史意義與現實意義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也就才能夠讓先賢們建構積淀的優秀傳統賡續不絕,使諸如我們這樣的后來者有資格有底氣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者。
清代況周頤《蕙風詞話》中提出“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實則書畫亦然,在歷代的書畫家心目中,“重、拙、大”屬于壯美崇高審美中的理想境界。我們看到近人們在評價古稀年后書家書作風格之際,多好加上“人書俱老”之類的斷語,其意旨在說明此時不僅書家生理年齡已抵老境,其書作也隨之凸顯老辣、老到之意味,其內含正是“重、拙、大”。且不細說唐代書法家孫過庭在《書譜》中寫道:“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時所言的意指原本何在。從人們的所指中確實可以看出,擔當得起此評語的書作線質多顯出質樸蒼茫、虬婉凝重之意態,且類型風格長時期具有普遍意義。孫伯翔先生在他年屆古稀時的作品也無例外呈現出這樣的風格,即如同經年醇釀,其敦厚圓潤而不乏強悍雄渾的線質線性、大方隨意而多有爭讓避就的空間配置,以及含蓄溫和卻又滲透圓融飽滿的氣息,無一不顯示出老先生歷經半個多世紀池水盡墨的修煉之后所達到的藝術高度。
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講,經過數十年的不懈努力,在垂老之年能夠形成鮮明的且被世人奉為高位的藝術風格,實在已是夢寐以求之事,更何況孫伯翔先生在中年已經奠定了不可動搖的書法大家的地位。但是,老先生卻不滿足于此種常態,他要“衰年變法”,要在已有的雄強孔武如同鋼澆鐵鑄般的線質基礎上,要在已達“重、拙、大”的至臻上境基礎上,主動否定舊我,拓展新境,再度造極。
環顧近現代書壇上,有此壯舉的大書家實屬罕見,因為他們知道,這個過程是有風險的,沒有超常的勇氣和信心是絕然不敢的。但是,伯翔先生卻以過人的膽識與自信,在打破碑帖界限,以北碑的雄渾風骨為根基,融入帖學的流暢與靈動方面作出了具有突破性意義的嘗試。在其作品中既有北碑的方折圭角,又吸收了二王書系的靈俏飄逸,以及時下現代書法書家實驗性的創新手段。最終呈現出既保留刀刻的剛勁,又賦予筆墨的書寫性,既有深厚的傳承積淀,又有鮮明的時代特點的嶄新融合體。這種融合不僅是對清末碑學困境的回應,更展現了其“縱向取古,橫向取今”的創新理念。
眾所周知,就審美傾向而言,大略可以分為雄強的壯美與流麗的秀美兩大類。盡管在對客觀對象進行審美活動的過程中,人們都有對審美對象既要壯美又要秀美的的審美需求,但是“熊掌與魚肉不可兼得”,因此,藝術家想要達到此等境地的難度也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在雄壯昂揚氣場全開的舞臺上排奡縱橫數十年的伯翔先生在繼續保持其雄奇角出、樸茂逸宕的基調,展現了“人老字亦老”的老辣境界的同時,一改骨氣奇高、真骨凌霜般的剛烈厚重之筆調,以一種輕松、灑脫、流暢、清脆的行筆感覺,開始向清雅、清新、清爽的優美境地拓展。并據此提出了“何分碑與帖,唯求清涼境”的書法藝術實踐準則與審美追求。
孫伯翔先生的“清涼”首先體現在對碑帖技法的創造性融合上。早年他以《始平公造像記》為根基,追求魏碑的“方雄”與“斧劈刀削”般的剛健,強調“提按頓挫”的筆法張力。然而,晚年的他逐漸將帖學的流暢與圓轉融入碑學,形成“方中寓圓、剛柔相濟”的獨特語言。例如,其作品中常以魏碑的方筆起勢,卻通過行書的連帶與墨色變化,賦予線條以流動感,如“橫豎如蒼松,點畫似泉涌”,既保留碑學的骨力,又注入帖學的韻致。這種技法上的“清涼”實為對傳統碑學“野氣”的文人化提純,通過調和刀刻與筆寫的矛盾,使作品兼具雄渾與溫潤的雙重氣質。
“清涼”不僅是藝術形式,更是孫伯翔人生境界的投射。他強調書法創作需“心態平和,不急不慢”,摒棄功利之心,以“清水出芙蓉”般的純粹面對筆墨。在《自白歌》中,他寫道:“一息尚存,追溯前賢”,將書法視為生命的信仰與歸宿。這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使其作品擺脫了刻意求工的匠氣,轉而追求自然流露的“天真稚趣”。
在章法上,“清涼”表現為對空間留白的極致運用。孫伯翔晚年的作品常以舒朗的行距與字距營造空靈意境,如“疏可跑馬,密不透風”的對比中,凸顯虛實相生的美學趣味。他所塑造的字形既具動態張力,又含靜謐之態。這種“以簡馭繁”的處理,暗合道家“致虛極,守靜篤”的哲學,通過視覺的“清涼感”傳遞心靈的澄明。
“清涼”境界的深層,是孫伯翔對傳統文化價值的堅守與創新。他提出書法既需“專家點頭”的學術高度,又需“群眾鼓掌”的普世共鳴。在碑帖之爭的背景下,他主張“碑帖無町”,以包容態度融合北碑的陽剛之氣與帖學的精微韻致,回應了當代審美中對“和諧”與“個性”的雙重需求。
孫伯翔先生的“清涼”看似追求簡淡,實則暗含對傳統書論中“古質”與“今妍”矛盾的調和。他以碑學為根基,卻未陷入“碑帖二元對立”的窠臼,而是將“清涼”視為一種超越性的審美范式:他以碑體的“方雄”為骨,但通過行草筆意的滲透,使之不再局限于刀刻的粗獷,而是轉化為線條的“內凝之力”。帖學的“妍美”常流于纖弱,他以碑學筆法提純其韻致,使“清涼”之妍不落甜俗,反顯清剛。這種質健為妍的完美實踐,實為對傳統書論中“中和之美”的當代重構。
“清涼之境”不應被簡單視為一種固定風格,而是一種開放的藝術方法論。它提示我們:書法的最高境界,并非對某種審美范式的抵達,而是,始終葆有“澄懷觀道”的自覺。孫伯翔先生的成功探索,為我們后人提供了一條如何在傳統與現代、技法與心性、個體與文化等多重復雜關系中探尋自身出路的,極具時代意義的新路徑。
喻建十,1959年12月生于天津市。
天津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教授、津美融合創新研究院中國傳統文化創新發展項目研究生導師,蘭州大學藝術學院萃英講席教授、天津師范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海河講席教授,天津市教學名師。
教育部高等學校美術類專業指導委員會委員、高等學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教育委員會委員;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美術教育委員會委員;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天津市文聯委員、天津市書法家協會原副主席、天津市中國畫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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