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趙冬梅困惑的是,那些跟著宋真宗偽造天書的大臣——如王欽若等等,都是禍國殃民的人,寇準如果為了當宰相就上報偽造的天書,那是不是同流合污?這與之前的寇準就是完全的兩個人了,一個硬骨頭的人,怎么會突然改變原則?因此值得懷疑。
她最終給出了一個可以自洽的解釋。
前文回顧:
北宋的第三個皇帝宋真宗熱衷神跡。1008年正月,第一份“天書”降于宮禁內的左成天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其他祥瑞不說,半年之內光“天書”就先后光顧了三次。“大中祥符”的年號就是這么來的。
《宋史?真宗本紀》有如下評價:“及澶洲既盟,封禪事作,祥瑞沓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
北宋名臣寇準原本是“天書”的激烈反對者,但在趙禎(宋仁宗)1018年被立為太子后,卻發生他與大宦官周懷政合謀“偽造乾佑天書”事件,史家歷來對此有爭議。
北大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在央視“百家講壇”開講《千秋是非話寇準》時,有一集就專講“天書疑案”。
趙冬梅的核心觀點是,偽造天書的人是“巡檢”朱能,其后臺是皇城司主管(有誤,應為“入內副都知”)周懷政。周懷政是主謀,朱能是把他的想法付諸實施的執行人,在“乾佑天書”的制作與發現過程中,沒寇準什么事兒,他并沒有參與,不是天書造偽者。他只是作為永興軍的地方長官,上報了天書下降的消息。
這種說法有一定代表性,事實真的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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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趙冬梅所言,這份天書關系到寇準一生的大節,是必須要說清楚、講明白的。
但我們也要提防陷入“忠奸之辨”的認知窠臼中去,以“忠”或“奸”的標簽為前提左右價值評判,甚至為此不惜去扭曲事實。
這事要從1019年說起。
趙禎被立為太子時,內朝最受寵的大宦官,周懷政肯定算一個。他被安排去太子東宮作“都監”后,人生愈發開掛。趙禎與他關系非凡,每戲稱他為“周家哥哥”。天書1019年初降臨寇準轄區的時候,他已是“入內副都知”,權勢很盛。
南宋史官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稱,當時內廷、外朝均有很多人附會周懷政,聽從他指揮,同輩有比他地位高的,他也想方設法排擠掉,并憑借自己的權力,貪了很多錢。
周懷政不是一個有見識的人,平素“酷信妖妄”。單州團練使田敏家的一個叫朱能的家吏,通過賄賂親信,得以與周懷政見面。朱能“妄談神怪事以誘之”,讓周懷政相信他是一個異士,由此獲得高升。周懷政將其推薦給御藥使,獲階州刺史職位。
朱能在終南山修建道觀,在那里“造符命,托神靈,言國家休咎,或臧否大臣”,成為了一個先知。后來他出任了永興軍巡檢。
寇準此時是永興軍首腦,朱能想依賴寇準的聲望——畢竟寇準作過宰相,做一些大事。按照李燾的記錄,“(朱能)賴(寇)準舊望,欲實其事。(寇)準性剛強好勝,喜其附己,故多依違之”,由此才有了1019年農歷三月,寇準上奏說,有天書降臨乾祐山中。
這個事情就比較奇怪了。因為在此之前,宋真宗朝已經發生過三起天書事件了,寇準的態度一貫是反對的。
寇準逝世多年后,官至中書舍人的劉攽在《寇準傳》中這么解釋整個事件:天書原是朱能所獻,宋真宗就此問宰相王旦,王旦說:寇準原本不信天書,現在天書降臨寇準轄域,如果令寇準上獻天書,會增強百姓的信心。宋真宗于是令周懷政傳旨給寇準,寇準一開始不肯,他的女婿樞密直學士王曙與周懷政關系好,最終說服了寇準。這個說法基本被《宋史》所采納,并稱寇準從女婿所請上了天書,中外皆以為非,但他也因此當了宰相。
劉攽在《寇準傳》中的這段敘事,基本上是在為寇準開脫,將天書的責任歸于朱能,寇準變成一個不知內情、被裹挾著進獻天書的人。但它有一個硬傷:寇準進獻天書時,王旦已經死了兩年多了。所以不可能發生宋真宗和王旦的這段對話。
南宋史官李燾在回溯此次獻天書事件時,指出了劉攽的錯誤,并進一步推理說:提議讓寇準上獻天書的可能是當時的宰相王欽若,而不是王旦。
但它仍然可疑。如果朱能是在寇準轄區發現天書,他可以跳過上級寇準直接向宋仁宗進獻嗎?這在程序上幾乎沒有可能,更不要說他本身就是寇準的依附者。
再看劉攽相關說法的出臺背景。
寇準后來因卷入周懷政“宮變”案,死得落寞,一直到歿后十一年,才恢復太子太傅,贈中書令、萊國公,后又賜謚號曰“忠愍”。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宋仁宗才下詔令翰林學士孫抃撰神道碑,并親為篆其首曰“旌忠”。而劉攽生于1023年,1046年中進士。他的《寇準傳》很可能也作于1052年翰林學士孫抃撰寇準神道碑前后。
北宋士大夫逝后,家屬常請名人為其撰寫行狀,劉頒的《寇準傳》應是寇準被“平反”后的產物。因神道碑代表官方意見,敘事過簡,所以在一些爭議事件上劉頒所撰傳記就格外有正本清源的作用。
但這種收了高額潤筆費的傳記,可信度非常低,基本都是逝者家屬的意志體現。
譬如,真宗朝曾有地方官皇甫選“妄奏獄空”——謊稱監獄里一個犯人都沒有了,遭到檢舉受罰的公案。但皇甫選在宋仁宗天圣年間(公元1023-1031年)逝后,翰林學士劉筠為他作墓志銘,還公然說他:“凡部下十三郡之治,迭奏圄空,積一千五百余日。繄公是賴,咸被詔獎。”妄奏獄空而被宋真宗貶黜的經歷,變成了兩浙路十三郡一千五百多天真的沒有犯人,且受到皇帝詔獎的故事。
劉筠是北宋文壇領袖,“西昆派”代表人物,尚如此不珍惜羽毛,遑論其他。
另外,從北宋官場常識出發,寇準被裹挾的概率也非常低。周懷政與寇準關系本就非凡(這也是為什么傳言中宋真宗要周懷政傳旨給寇準,其后又被指控合謀宮變),而朱能又是周懷政的心腹,他既是來永興軍依附寇準,為什么要繞過寇準上獻天書?天書選擇降臨在寇準治下的乾祐山中,那很顯然就是給寇準鋪路,以討圣上歡心。
李燾在編纂《續資治通鑒長編》時是可以查閱前朝實錄與國史的(現已佚失),既然他文中明確說朱能依附寇準,炮制出天書,想要否定這一點就需要很特別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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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有必要給寇準賦予太多光環。弄虛作假的事情寇準沒少做過。譬如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發生蝗災,寇準就上言稱“部內民稼,蝗傷之后,莖葉再茂,蝗多抱草死”。蝗蟲自己抱著草死去,這種說法在宋真宗朝多次出現,并不新鮮,但皆屬欺瞞。
另外,在皇甫選“妄奏獄空”兩年后——大中祥符五年,身為“知天雄軍”的寇準奏報治下獄空,獲得宋真宗詔獎。這當然也是謊報,只是未被揭發而已。正如宋高宗后來所言:“所謂“獄空”,就是把囚犯轉移到下轄縣獄或廂界(廂,北宋行政區劃單位,類似現在的區)藏起來,此風不可滋長。”(《宋會要輯稿》第二百二十七章)
回到天書的話題上來,寇準既有屢報祥瑞的歷史,天書亦降于其轄區,他上獻天書幾乎是必然。何須宋真宗、宰相、大宦官還有他的女婿全番驚動,予以勸慰?關于宋真宗與宰相對話、寇準被裹挾進獻天書的敘事,完全不可信,基本可以無視。寇準更可能是整個天書事件的操盤手。
關于寇準進獻天書時的心態,司馬光《溫公詩話》中有如下信息可作佐證:寇準將去京師,處士魏野贈詩曰:“好去上天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寇準得詩不悅,從此對魏野態度變差。兩年后,寇準貶道州,每題此詩于窗,朝夕吟哦之。
寇準對魏野的態度,也間接證明他進京上獻天書前,內心是積極主動的。寇準已經罷相十余年,他好功名,太想離開地方入朝作宰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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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準與朱能、周懷政所獻天書的具體內容,不得而知,但從宋真宗逝后輔臣的奏對中可窺見一二,其中有宋真宗“圣壽三萬日”的說法——能活八十三歲。
這個說法見王鮬《文正公言行錄》:仁宗朝,宰相王曾一日于簾前向太后劉娥奏曰:“天道遠,人道邇。且天禧中靈文降,言先帝圣壽三萬日,時(王)欽若率先慶忭曰:三萬日八十三歲。臣時忝預國政,太后必亦記之,后仍無驗。”
王欽若率先慶忭天書的說法并不可靠。據《想資治通鑒長編》,《宋真宗實錄》載天禧三年六月甲午王欽若罷相后,嘗言周懷政妄造天書。一個率先慶忭天書的人,不太可能同時指控天書為妄造。這是中國史書上普遍存在的問題,王欽若被確定為“五鬼”之一的奸相后,所有的過錯都往他身上攬,一如寇準既為忠臣,則各種虛假敘事多為其開脫。
讓趙冬梅困惑的是,那些跟著宋真宗偽造天書的大臣——如王欽若等等,都是禍國殃民的人,寇準如果為了當宰相就上報偽造的天書,那是不是同流合污?這與之前的寇準就是完全的兩個人了,一個硬骨頭的人,怎么會突然改變原則?因此值得懷疑。
她最終給出了一個可以自洽的解釋:關于寇準為了當宰相而上報天書的說法,有政敵抹黑的因素,“賣身求位”說顯然不能成立,“被逼無奈”說也有寇準知道天書是偽造的這個大前提,因此也是錯誤的。當時天書是正確無比的,既然它降臨到了寇準的轄區內,上報就是例行公事,不會有什么心理負擔。
在這種解讀下,寇準的“偉光正”形象得以了保留,他不僅沒有參與偽造天書,甚至連知道天書是偽造的都絕無可能——雖然他此前一直旗幟鮮明地反對天書。
但其實,在宋真宗朝,天書從來不是正確無比的事情,一直遭到眾多輔臣的質疑。包括寇準此次進獻天書,宰相王欽若雖然在十年前對天書各種逢迎,但這一次卻直指寇準所獻為偽造。既然他認為是偽造,當然不可能建言讓寇準女婿去動員寇準進獻天書——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否定了《寇準傳》中王旦可能是王欽若的說法。
“太子右諭德”魯宗道也上疏稱:“天道福善禍淫,不言示化。人君如果政得其理,則作福以報之;失其道,則出異以戒之。又何需天書呢?臣恐奸臣肆其誕妄,以惑圣聽。”
輔臣孫奭上疏言:“天且無言,安得有書?天下皆知朱能所為,獨陛下一人不知爾!乞斬朱能以謝天下。”當然,斬朱能的說法未被宋真宗采納。
“中外咸識其詐,上獨不疑。”只有宋真宗的信仰是真誠的,他不懷疑天書是偽造的。
其實,我們可以給出一個更簡單也更接近真相的解釋:人是復雜性動物,無論寇準身上的“忠”字標簽多搶眼,都不會妨礙他有自利沖動。一貫偽造祥瑞的寇準,在長期邊緣化之后參與偽造天書以求上位,并沒有什么反常之處。
這份天書面世之時,正值宋真宗病情持續惡化。寇準等人顯然知曉皇帝此刻的最大需求為何,他們是合格的產品經理,天書最大化滿足了宋真宗的欲念,這一年宋真宗五十二歲,這意味著他還能活三十一年。還有比這更能讓他振奮的信息嗎?寇準隨后獲得的獎賞也非常驚人:他再度拜相。
宋真宗當然沒有活到八十三歲,他三年后就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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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準參與偽造了幾份天書?至少兩份。這兩份天書不能囫圇在一起談,如果認為第一份天書的進獻寇準只是例行公事,那么第二份天書呢?
寇準在三月末上奏天書降乾祐山中,四月,朝廷即展開迎奉之禮,禮儀之盛大不減大中祥符年。不過,隨后發生波折,所謂的周懷政“宮變”,連累這一次進獻天書亦被追認為偽造,以至于國史與宋真宗實錄對相關信息的記載都很粗疏,南宋史官李燾在編纂《續資治通鑒長編》時,已經面臨這個問題。
因為信息有限,所以我們并不知道,天書中除了給宋真宗祝壽之外,有沒有關于太子趙禎的內容,亦即接下來周懷政的所謂宮變——廢掉皇后劉娥、殺死宰相丁謂、扶太子趙禎上位,是否在此已埋有伏筆?
從“圣壽三萬日”的表述看,天書當時應未觸及“太子監國”問題。因為給病重的宋真宗以健康上的信心,只會增加“太子監國”的難度。這樣推理過來,寇準、周懷政和朱能進獻天書的目的似乎比較單純,也基本達到了:寇準六月即成宰相。
到了八月初三,因天書再降乾佑,宋真宗為此大赦天下。當時的制辭有如下段落:
諭朕以輔德,勗朕以愛民。告臨降之先期,述延洪之景祐;介子孫于千億,保宗稷于大寧。 而又乃顧皇儲,繼頒寶命,昭其仁孝之志,示以報應之祥。齋莊載披,惕厲彌至。考諸冊牒,允謂殊尤。 昔燧皇握機,但有蒼渠之刻;虞舜負扆,止觀河渚之文。豈若祚乃菲躬,慶及元嗣,膺茲繁祉,實冠皇圖;思與萬邦,共均純嘏。仰答高旻之貺,用推肆眚之恩。
很顯然,這一版既肯定了太子趙禎仁孝,又給予他未來多福的預言。有沒有關于其繼位的更明確表述,就不得而知了。這一版天書的內容,其實是為接下來的“太子監國”和所謂的“宮變”做了鋪墊。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寇準拜相后,看到宋真宗病得不輕,劉娥與丁謂等宰臣弄權,可能又產生了新的想法,于是再接再厲,與周懷政、朱能一道,繼續發揮天書產品經理的天賦,讓七月底、八月初的乾祐山又降天書。這一次,就明確涉及到太子趙禎了。
這段制辭非常重要。要感謝南宋史官李燾。如果沒有他發掘出這段制辭原文,我們將錯失一段重要史實。
李燾初讀宋真宗實錄和國史時,發現并沒有這兩次天書事件的記錄,大赦天下的制辭也刪除了上述引文,而改成:“迨茲二紀,馴致小康,邦本既寧,天休允集。顧惟陰騭,奚獨在子!思與萬邦,共膺純嘏。”
意思是,經過宋太祖、宋太祖兩朝統治,達致小康,社會安寧,社會賜福,我有如此陰德,想與萬邦共享,于是大赦天下。再查“三朝會要”,也只說因為天書才大赦天下,卻并沒有收錄制辭。“五朝會要”則改得與宋真宗實錄同調,稱“以天下小康,故降赦”。把大赦天下的原因,由“天書”而篡改為“天下小康”。
但李燾后來從各州所編錄的“建隆以來赦文”內找到這一制辭的原本,即包含上述預言太子多福引文的版本。李燾說,天書事件后,周懷政、朱能宮變失敗,史官產生忌諱,導致實錄、正史均不記錄這兩次天書事件,進而也影響了大赦制辭。
《續資治通鑒長編》是要上進給宋孝宗看的,李燾顯然也知道自己揭批官史造假,存在風險,需要給出一個合理解釋,于是又作出如下自辯:北宋史官覺得這涉及到宋真宗的過失,所以有所忌諱。其實,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正彰顯出真宗的盛德。如果隱藏或篡改事實,令后人漫不可曉,既失史官之職,又遮蔽了帝王改過之善,這是臣李燾不敢做的。
我們應比李燾有更大的勇氣與洞察,來回望這一段歷史。須知,天書尚且被遮蔽至此,史官對周懷政宮變事件的篡改就更不消說了。請注意,李燾將寇準排除在“宮變”主謀之外,這大概率與事實不符:離開宰相寇準,周懷政組織幾個宦官又有什么能力殺丁謂、廢皇后?當然,所謂的“宮變”也很可能是夸大之詞。不過,辨析“宮變”已不是這篇文章的任務。(本文首發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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