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篇,其文字的運用思想的發放,我既須將其定義于戰國紛爭、禮崩樂壞的特定語境,理解其批判鋒芒所指;又須清醒認知,所謂“天放”之境在現代社會結構中的烏托邦性質,避免以今非古或以古非今的簡單化傾向。唯有如此,方能把握其哲學內核與歷史局限。
戰國之世,諸侯征伐無度,百姓輾轉溝壑,而儒墨諸家高倡仁義禮法,常淪為權力粉飾或道德枷鎖。《馬蹄》開篇描繪馬之“真性”——蹄踐霜雪、毛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天放”狀態,正是對自然生命本然節奏的禮贊。而伯樂“燒之剔之,刻之雒之”的“治馬”之術,導致“馬之死者十二三”,實為對一切人為強制干預的控訴。此喻直指時代之病變:
統治者以“仁義”為名,行“規訓”之實,如同伯樂般以“我善治馬”的傲慢,將萬民納入其預設軌道,其結果非但未達至善,反致“死者過半”。莊子借馬喻人,痛斥“圣人”以“蹩躠為仁,踶跂為義”推行禮樂,實為“毀道德以為仁義”,其后果是“天下始疑”“天下始分”。此批判,非虛無的反秩序,恐怕更是對當時統治者治理下的國家社會的血淚控訴,對在“禮義”幌子下生命被扭曲、被犧牲的深切悲憫。其鋒芒所向,正是那個時代以道德之名行壓迫之實的虛偽禮法。
然而,文本自身亦需置于《莊子》整體思想中審視。《馬蹄》激烈否定圣智仁義,鼓吹“絕圣棄智”“攘棄仁義”,回歸“山無蹊隧,澤無舟梁”“禽獸成群”的“至德之世”,其行文之直露,主張之極端,與內篇玄遠深微、圓融超越的風格確有齟齬。內篇如《逍遙游》之“無待”,《齊物論》之“喪我”“兩行”,《養生主》之“緣督以為經”,皆指向個體心靈超越是非、泯合物我、順化自然的“游世”境界。其核心關切在于個體如何于亂世中“保身”“全生”“養親”“盡年”,如何在精神層面實現與“道”的冥合,而非如《馬蹄》般具象化地描繪一個無制度、無技術的原始社會藍圖,更非如此激烈地否定一切文明建構(“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
《應帝王》雖涉政治,然“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的“明王之治”,其神髓在于“無為”之化,仍是精神境界的政治投影,與《馬蹄》對“禮樂”“仁義”制度性存在的全面否定,存在微妙而本質的差異。內篇思想如浩瀚的銀河系,可是《馬蹄》卻未必在此星系之中。其與內篇最深的共鳴在于對“自然本真”的捍衛(如《駢拇》之“任其性命之情”),對“人為偽飾”的厭惡(如《人間世》之“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其最大的偏離則在于將“自然”等同于原始狀態,并將“無為”推衍為對一切人文形式的徹底消解。故將《馬蹄》視為莊子后學對莊子核心精神(尤其對異化的批判)的激進化、具象化發揮,或更為允當。
郭象與王夫之的注解,雖然跨越千年,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在對《馬蹄》的批判性詮釋中達成了驚人的一致。他們共同構建了一條“自然為根,人治為葉”的中道,既汲取莊子對自然本性的洞見,又揚棄其否定文明的極端。郭象以“適性逍遙”為綱,強調萬物“自性”各異,“駑驥各適于身而足”,反對外力強求一律。他釋伯樂之過為“以己治物”的僭越,深契莊子“殘生損性”之旨。然郭象之卓見在于其“無為”的辯證詮釋:他反對將“任馬之性”誤解為“放而不乘”,指出善御者當“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即“因性導用”。此“盡能在於自任”的實踐智慧,已隱含對莊子極端無為的修正。
王夫之則立足“天下惟器”的實學立場,將郭象的“因性導用”推向歷史哲學的高度。他同樣痛斥伯樂式治理為“以意之所趨,矯人之固不然者合之于己”的“逆天”之舉,肯定莊子對“常性”的尊重。但他敏銳指出,人類生存即不斷與“器”(制度、技術、文化)互動、“治器”的過程,此乃文明“日新”的引擎。他提出“奉常以處變,變不失其常”的治理精髓:“常”乃事物內在規律、人性恒常之基(如仁之惻隱、義之羞惡);“變”則是隨時代而調整的具體制度。真正的智慧,在于深諳此“常”,使制度革新(“處變”)不悖根本(“變不失其常”)。
王夫之進而批判莊子“絕圣棄智”的虛妄,指出“道因言而生”,語言、制度、典籍作為“器”是文明延續的命脈。他更以“道因時而萬殊”的歷史觀,區分“真仁義”與“偽禮法”:仁義本身(“道”)必須內在于具體歷史情境(“器”),隨時代而更新其形式。郭、王二賢,一倡“適性導用”,一主“道器合一”,共同指向一種“以自然本性為根基,以人文制度為枝葉”的共生智慧:治理當如園丁,順應生命內在節律(根),輔以必要的修剪扶持(葉),而非如伯樂之強扭,亦非放任于洪荒。此乃對《馬蹄》批判精神的深刻繼承與創造性超越。
然而,通觀莊子內篇,其思想核心確如明鏡高懸,映照的是個體心靈通往“道”境的幽微路徑,而非構建人間秩序的政治藍圖。老子之“道”,常具宇宙生成論色彩,其“無為而治”乃最高政治智慧,如“我無為而民自化”的君人南面之術。郭象之解,雖精妙闡發“適性逍遙”,但其“自生獨化”“名教即自然”論,本質是為士人在魏晉亂世尋求“在秩序中得自由”的政治哲學方案,其重心仍在人倫日用的調適。王夫之更是旗幟鮮明的儒家,其“道器合一”“經世致用”論,旨在為變革中的儒家秩序提供哲學根基,其“自然”常為歷史中的“勢”與“理”所中介。反觀莊子內篇,《逍遙游》之“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齊物論》之“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大宗師》之“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其終極關懷皆在于個體如何突破形骸、智識、是非、生死的重重桎梏,實現與宇宙大化的精神冥合。其“游世”態度,如“虛己以游世”“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是一種在無可逃遁的亂世中保持精神超脫的生存策略。
政治于莊子,若非“涉亂世自全”的權宜(《人間世》),便是“順物自然”的化境(《應帝王》),絕非其思想軸心。內篇中的“道”,是彌漫宇宙、化生萬物的終極實在,更是心靈體悟、回歸的至高境界;而老子之“道”,郭象之“自然”,王夫之之“理”,則更多指向人間秩序賴以建立的形上依據或歷史法則。故郭象、王夫之以政治哲學視角解讀《馬蹄》并構建其中道,實為一種卓越的“創造性轉化”,將莊子對個體自由的深邃思考,嫁接入構建合理人間秩序的永恒追求,但其思想重心已悄然從內篇的“心靈體道”轉向了“經世致用”。
對于我們現在的這個社會而言,莊子筆下那匹被伯樂“燒之剔之,刻之雒之”的野馬,其悲鳴穿越兩千余年塵埃,仍在叩擊著現代人的耳鼓。伯樂引以為傲的治術——修剪其鬃毛,釘上鐵掌,套上韁繩,鞭策其奔馳——在莊子眼中,正是世間一切以“善”為名,行扭曲、規訓之實的絕佳隱喻。那“馬之死者十二三”的慘烈,豈非人性在繁復精巧的文明枷鎖下傷殘凋零的永恒圖景?《馬蹄》篇中鋒芒所向的“仁義禮樂”,在戰國語境下,是諸侯爭霸時用以粉飾野心、束縛人心的工具,是“毀道德以為仁義”的虛偽表演,是“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企仁義以慰天下之心”的精神桎梏。它揭示了一個可怖的悖論:那些旨在提升人性、構建秩序的道德規范與制度設計,一旦脫離其滋養生命的本源,淪為僵死的形式與強制的教條,便成為戕害生命本真(“殘生損性”)的元兇。
王夫之在注解《馬蹄》時痛斥的“偽禮法”,其悲哀在于,它并非歷史的偶然遺毒,而是人類組織化生存中如影隨形的幽靈。我們今日所處的世界,科技昌明,制度繁復,信息奔涌,然而“形式化”的怪圈,如同一個更龐大、更精密的伯樂系統,并未消散,只是轉換了其規訓的形態與說辭。績效指標成為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標準化的流程扼殺了創造的活力,社交媒體的表演人格取代了真誠的交往,消費主義定義了幸福的模樣,甚至“個人成長”也被包裝成必須遵循某種模板的競賽。我們如同被精心馴化的馬,在無形的“衡扼”與“鞭筴”下,日復一日地沿著預設的軌道奔跑,疲于奔命卻不知為何而奔。王夫之所處的明清之際,理學教條僵化為空談心性、壓抑人欲的牢籠;而我們的時代,效率、數據、流量、標準化的“成功”定義,何嘗不是一種新的、更為隱蔽的“偽禮法”?它同樣在“以己治物”,試圖將紛繁復雜的個體生命,強行納入一個單一的、可量化的、便于管理的模型之中。其后果,便是心靈的普遍焦慮、意義的普遍匱乏、創造力的普遍枯萎,以及那無處不在的疏離感——我們與自身本真需求的疏離,與他人真實聯結的疏離,與自然生命韻律的疏離。王夫之的悲哀,在于他洞見了禮法異化的毒瘤,卻只能寄望于“道因時而萬殊”的禮法內部革新;而我們的悲哀,在于即使擁有超越古人的知識與力量,似乎依然深陷于形式主義的泥沼,難以自拔。
而對于我們如今的一個個個體,在肉身或許難以掙脫現代社會的精密網絡,無法如野馬般馳騁于無垠原野之時,郭象所言的“適性逍遙”與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孤絕勇氣,便成為在精神上重獲“天放”的唯一途徑。郭象的卓見在于,他洞悉“御馬非不乘馬”,真正的自由不在逃避社會角色與責任(“放而不乘”),而在于在承擔中不失本心,“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
這指向一種內在的解放:“識其性”并“適其性”,而“越名教之執”。
如郭象強調萬物各有其“自性”,個體首要任務是深刻地認識自己——我的稟賦何在?我的熱情所系?我內在的節律如何?擺脫外在標準的綁架,傾聽內心深處那最真實、最獨特的聲音。這不是自私,而是生命得以充分展開的前提。
認識我們自身的可能性之后,在其所指向的范圍內,依據對自我的認知去選擇、去創造生活。選擇一份能發揮所長、滋養而非消耗心力的工作;建立真誠而非功利的關系;在繁忙的縫隙中,守護那些能讓自己靈魂安寧的愛好與沉思。即使身處格子間,心靈亦可如莊子筆下的鯤鵬,“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越名教之執”,即是效法嵇康的孤傲風骨,但我們并非要離群索居、對抗一切,而是精神上對“偽名教”——那些被普遍接受卻空洞無物、壓抑生命的價值標準、流行觀念、社會期待——保持一種清醒的疏離與批判。不輕易被消費主義裹挾,不被成功學的單一敘事定義,不因社交媒體上的喧囂而動搖內心的尺度。在精神上,做自己王國的主人,守護一方不為外物所役的“天放”之境。
這種精神上的“天放”,是一種內在的定力與澄明。它是在喧囂中保持靜觀的能力,在隨波逐流中保有獨立的判斷,在壓力下守護心靈的余裕。它意味著即使戴著社會角色的“面具”,內在的“真我”依然鮮活、自由、不被異化。
《馬蹄》篇的價值(前面的《駢姆》以及后面的《胠篋》、《在宥》等文章),正在于其作為中國哲學思想史上,發散并引導出“自然”與“人文”、“自由”與“秩序”這一永恒命題的多重視角。莊子,或者應該說是他的某位后學,以其激烈的姿態,批判了形式化的禮義道德;郭象、王夫之則用他們的的辯證思維,在尊重自然本根與承擔人文責任之間架起名教與儒家的治世之學。理解《馬蹄》,既要傾聽其對扭曲本性的歷史控訴,汲取其守護生命本真的永恒啟示;亦需清醒認知其解決方案的歷史局限,更不可將后世賢哲的創造性詮釋等同于莊子思想的全貌。
回歸莊子內篇的幽谷,其真正的光輝,仍在于指引個體在浩瀚宇宙與紛擾人世中,如何持守一顆“游心于淡,合氣于漠”的超越之心。我們無法退回莊子幻想的“至德之世”,也未必能徹底重構王夫之理想中的“道器合一”的完美秩序。但每一個個體,都可以在認識自身“常性”的基礎上,在精神上實踐一種“天放”——在心靈的曠野上,卸下無形的“衡扼”,掙脫內在的“鞭筴”,讓生命的本真如野馬般自由奔騰。
這并非消極的避世,而是一種積極的守護與創造:守護心靈不被完全格式化,守護內在的野性與生機;并在可能的范圍內,以自己的存在方式,去影響周遭的小環境,成為抵抗形式化洪流的微小而堅韌的礁石。當越來越多的人能在精神上“翹足而陸”,以內在的自由去生活、去創造,或許那外在的、更合乎“天放”精神的社會土壤,也將在點滴的累積中,于堅冰之下悄然萌發。
最終,在尊重“天放”之根與培育“人治”之葉的永恒探索中,莊子的最高遺產,或許并非提供現成的社會藍圖,而是為每一個體在靈魂深處開辟一方不為外物所役的、逍遙無待的精神凈土。這,或許是我們在伯樂的規訓與野馬的天性之間,所能尋找到的最具現實意義的救贖之路——在心靈的曠野上,先讓自己自由地呼吸。
2025.7.5 5:13 于抱月齋
此文根據我《淺析郭向對 <馬蹄> 的理解》、《試解王夫之 <馬蹄> 注》、《淺述理學對 <馬蹄> 的批判》三文而作,《馬蹄》雖是外篇第二,但個人卻認為其思想更能體現莊子后學對當其時代的悲鳴和吶喊,所以以此為總為首而論之~
而我將在《外》《雜》之后發微《內篇》,用我有限的認知,去嘗試理解那個我最最喜歡的,跨越了2000之久的偉大的思想者~
冷月的詩和遠方
身邊的朋友總是和我說,真的好羨慕你們這樣的人。能夠自由自在的享受生活,去經歷、去冒險。
可我也總說自由的美好,我還沒感受到。為了詩和遠方,我放棄了生活,去追尋,去尋找。常常緊衣縮食,遭遇失溫,落石,獨行是家常便飯。
但那里有純潔的朝露,那里有已逝的熱土。我總是兩手空空,因為我觸摸過所有。折桂而來,迷情而往。這是獨行者的悲哀和幸福。
經得起這孤獨的詩,耐得住這悠長的路,拋的下世俗與紅塵苦樂,才到得了屬于你自己的詩和遠方。
▌冷月的哲學之詩▌
這世界的和弦流淌
一曲曲平凡與高尚
一幕幕生存與死亡
大魚飛揚 在天地的光芒中
麥浪聲響 于自由的守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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