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只能計數,精神才能創造新敘事,講述中留存了未來敘事,具有重新開始的力量,任何改變世界的行動都是以講述為前提的。
原文 :《數字化解構傳統講述共同體》
作者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副研究員 陳廣興
圖片 |網絡
德國批判理論家韓炳哲在《敘事的危機》中揭示,前現代社會的人們習慣于講述故事和聆聽故事,共享來自歷史長河的生命智慧,講述者和聆聽者通過具身性敘事實踐,凝聚為講述共同體。在數字媒介主導的當下,海量“微敘事”雖表面繁盛,卻因碎片化與即時性難以沉淀公共意義,致使主體感削弱、公共記憶斷裂,傳統的講述共同體蕩然無存。重建數字時代的講述共同體,需要發揮經典敘事文學、體系性人文思想的主體建構作用,也需要積極培養交流主體的對話意識和講述能力。
敘事泛濫顯露敘事危機
韓炳哲指出,數字時代“敘事爆發”并非繁榮信號,而是敘事能力衰退的外在癥狀,是一種新的異化形態。敘事原本通過構筑整體性的時間與價值框架,支撐主體精神的整合,而社交媒體雖然不斷生成新鮮事,卻難以形成具有連續性和反思力的故事,最終只能匯入偶然性的經驗洪流。
信息的漫溢是造成現代社會敘事危機的根本原因。數字媒介本質上是信息技術體系,其首要目標在于信息的生成、累積與再利用。于是,即時交流被還原為純粹的信息交換,生活事件被處理成高速流動的數據包。事物雖仍客觀存在,卻在信息洪流中喪失象征與情感維度,停留于裸露的事實性,原本環繞其上的敘事光暈因而消散。由此,海德格爾意義上的“世界”被壓縮為信息疊加,各種超越因果鏈的內在聯結日益稀薄。實事性與敘事性遂形成結構性對立:數字平臺雖囤積海量事件記錄,卻缺乏將其轉化為公共記憶與價值框架的反思機制。同時,信息邏輯偏好“新”“快”,內容生命周期極短,數字空間因而充溢偶然性與斷裂感。由于無法抵達主體的存在論“真理時刻”,數字化信息表現出碎片化與易逝性;社交媒體上的大量敘事亦多淪為孤立個體的自我呈現,難以匯聚為共享意義。
消費領域的講故事(storytelling),實則是賣故事(storyselling)。由于敘事能夠直接激活情緒、繞開理性防御,其在商業文案中的說服力遠勝于數據與邏輯論證。數字平臺將人當作消費者孤立開來,數據對人的操縱,是通過“數字化潛意識”來實現的,人們逐漸習慣于通過數字來建立認知和行為,而不是通過記憶和反思。敘事被工具化和商品化,商業廣告被嵌入故事里。海量信息刺激著感官,把人們的注意力削減為好奇心。在生產與消費邏輯的支配之下,其他種類的感知方式、講述方式、生活方式被嚴重侵蝕,社群(community)變成了共同體的一種商品形式。
數字屏幕已成為個體接觸現實的首要界面,但其“再現真實”實則是一套數據采集策略。為追求流量增量,平臺傾向抹平主體差異,將個人壓縮為可計量、可比較的抽象條目。由此引發時間結構整體變形:信息流加速把日常切割為離散片段,節慶被商業邏輯重新編碼,生命體驗與歷時框架之間的象征紐帶日益松動,偶然性體驗隨之激增。當持續時間感被剝奪,個體難以把當下生活嵌入歷史脈絡或未來規劃,存在在高速循環的行動中被榨干,沉思空間趨于消失,行為易滑向機械反應。敘事的泛濫恰表明主體渴望以故事抵御偶然,然而同一加速邏輯又使數字敘事碎片化、空洞化:宏大結構尚未生成即被打散,微敘事的喧囂反襯出日常意義的稀缺。這一內在張力揭示了數字時代敘事機制的結構性失效。
數字化超交際:沒有共同體的交往
網絡接入并不自動生成社會聯結,數字化往往在擴張“觸達”時稀釋真實交往。績效敘事驅動下,個體忙于自我生產,深度講述被發布、轉發與點贊的淺層互動取而代之。私人敘事高度膨脹,真正的傾聽卻日益稀缺;平臺故事與受眾生活關聯有限,難以激發深層共情。社交網絡中的自我呈現多為修飾后且稍縱即逝的信息流,缺乏情感黏著力。于是出現網絡化悖論:連通性愈加豐富,主體卻更加孤立;關系讓位于算法連接,嘈雜交際反而放大孤獨,共同體難以成形。
首先,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以“有距離的目光”為前提。近與遠的相互生成,產生敘事的光暈。數字化交際缺乏目光和聲音,數字屏幕在主體之間設置了目光無法穿透的屏障,遠離在場的直接經驗。去身體化的數字化敘事,缺乏主體視角和獨特的價值判斷立場。數字媒介對距離感的消解,同時摧毀了遠方和近端,一切都是同等的遠近,無間隔的信息讓世界無秘可守,只剩下可支配、可比較的量化面貌。當現實被數字網絡層層包裹,原有的神秘性與深度意涵隨之褪色,尊重式的相互注視和基于公共空間的共在感亦難以為繼。
其次,數字媒介更容易造就同一者,排斥否定性,真正的交流和共鳴難以形成。矛盾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對自我塑造有積極作用,然而提出并解決矛盾是費時的,必然被注重績效的文化所摒棄。數字文化盛行的是作為最低級別認知的點贊,數字化的過度曝光帶來過多的肯定。當否定性被磨平,人們的經驗視野也就越來越窄化。肯定性暴力讓人的免疫防御系統失效,讓人的生命力因缺乏新陳代謝而發展停滯。自戀的主體在自己的影子中領悟世界,共振與回音只發生在同者之間,由此引發空虛感。
最后,大數據只揭示事物之間的相關關系,無法建立深入的理解。大數據以理所當然的姿態,隔絕了思考與理解。然而生命不能被量化,自我不是體現為數量,而是質量。思考可以抵達全然的他者,認識并不是簡單的了解信息,而是有被注視和關愛的內涵。真正的共鳴以他者的切近為前提,他者是塑造穩定自我的根本途徑。他者攜帶的新視野,促生全新關系、全新世界,讓萬物顯現其存在。當真實的他者被隔絕在屏幕之外,我們在與虛擬世界相連的同時,也在一步步與真實的自我和他者失聯。數字化超交際,越來越服從于一個由算法操縱的自動化機械過程,變成沒有共同體的交往。
講述共同體的構建途徑
韓炳哲認為,講述是“一種不依附于同一性的包容性敘事”,可以用來拯救主體精神,建立主體之間的內在關聯。敘事的閉合形式具有同一性、完整性特征,只有講述才能讓生命超脫純粹的實事性,讓生命脫離赤裸狀態。講述賦予時間以意義,賦予赤裸的、無意義的世界以意義。自我認知需要通過講述而不是計數來實現。講述和回憶互為前提,記憶在碎片化的時間中建立聯結,講述創造時間的整體性,使人們安身于存在之中,逃脫生存的偶然性。
敘事是一種共同行動,講述共同體是講述者與傾聽者的同盟。講述與傾聽相輔相成,互為前提。傾聽本身就已具有治愈之功效,它先于傾訴,開創了他者暢所欲言的共振空間。傾聽者將自己放空為他者的共振空間,對于評判極為克制。共同就是彼此傾聽,耐心的被動性是傾聽的第一準則。傾聽者需要忘我地將自我沉入所聽到的內容之中,越是忘我的傾聽者,越是能將聽到的內容深刻地印在記憶里。然而,加速社會的節奏太快,人們享受著種種相繼來臨而后遠去的體驗的瞬間現實,在看似提供最為豐富的交流通道的信息交流中愈發自我與自戀化,忽視了對他人話語含義、情感的仔細聆聽與體會,致使有效傾聽所需的專注度和同理心在虛擬交流中被削弱。唯有真正意義上的接觸,才能使人擺脫自我的牢籠。
從心理角度來看,講述需要放松狀態,由此開啟心靈的沉思模式。信息社會開啟了一個精神高度緊繃的時代,因為驚奇帶來的刺激乃是信息的本質。信息海嘯沒有精神空間來容納沉思,世間美好卻只展現給長久而沉思的目光。對世界的疏離是一種藝術時刻,藝術對于陌生之物和他者具有天然的包容。文學敘事建立了人類的理解與關愛,將人與物、他人、世界合成共同體,使人們得以從豐富的視角重新認識和創造世界。詩意的世界關系意味著人與世界由一種深刻的共情聯系在一起。在童話世界、魔幻世界以及一切類型的文學世界里,沒有純粹實事性的事物,一切都耐人尋味,意味深長。除此之外,對敘事形式的感知本身就足以讓人快樂,在人與人之間建立原始的信任感,增強情感聯結。
講述產生凝聚力。真正意義上的故事賦予群體以內在的統一性,講述將失去方向和意義的信息社會重新變回一個穩定的、傳遞共同價值觀的共同體。智能只能計數,精神才能創造新敘事,講述中留存了未來敘事,具有重新開始的力量,任何改變世界的行動都是以講述為前提的。人們可以通過講述,實現新的生活方式,充滿希望地開啟未來。韓炳哲有關“講述共同體”的思考,對我們理解我國“講好中國故事”的文化政策,有著重要的哲學啟示意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中國科幻新浪潮:歷史·詩學·文本”(22WZWB015)階段性成果]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9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社會科學報》2025年征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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