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說到系賈府“老親”“世交”的江南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是在第七十五回。
戴敦邦繪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當時,尤氏正欲去王夫人處,跟從的幾個老嬤嬤悄悄勸阻說這時去恐不方便,因甄家才來了幾個“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女人,“還有些東西”,不知是做什么“瞞人的”“機密事”。
什么“機密事”?原來是“轉移家財”“寄頓罪產”。
第二回賈雨村說江南甄家做著“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此系作者虛擬的官銜。“總裁”壞了事,不思悔改,還急急忙忙偷偷摸摸轉移財產——當然這是本能,也是慣例,《金瓶梅》里西門慶的“四門親家”楊提督出了事,成了驚弓之鳥的對門親家陳洪,不也是趕緊打發兒子陳敬濟和兒媳西門大姐帶著箱籠逃到清河縣西門府嗎——這就是罪上加罪。
曹雪芹筆下的甄家轉移財產,更是有著血淚家史原型的。
據馮其庸著《曹雪芹家世新考》(青島出版社2014年出版),清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著江南總督范時繹查封曹頫家產》“上諭”中,赫然列出遭到查處的曹家“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的罪狀,“甚屬可惡”——皇帝惱怒之下,嚴令地方官員“將曹頫家中財物,固封看守,并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家人之財產,亦著固封看守……”
《曹雪芹家世新考》
心細如發的雍正皇帝還想到時在北京的曹頫很可能狗急跳墻,在“聞知織造官員易人時,說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轉送家財”,特諭“倘有差遣之人到彼處,著范時繹嚴拿,審問該人前去的緣故,不得怠忽”!
半年多后,曹家的麻煩雪上加霜。雍正六年七月初三日,繼任江寧織造隋赫德奏報,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此時已被雍正皇帝改名為“塞思黑”,意為“夾冰魚”——凍死的魚)將“鑄得不好”“不知原鑄何意”的一對鍍金獅子交與曹頫,“寄頓”于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內……
前有接納“罪臣”轉移的“不知何意”的物品,后加身為“罪臣”卻又轉移隱匿“罪產”,如此“不爭氣”的包衣奴才,難怪氣得雍正皇帝在奏折上朱批大罵曹頫“原不是一個東西”。
清宮檔案的記載,與《紅樓夢》七十五回所描述甄家、賈家的行徑如出一轍。則可以想見,元妃死后大廈傾的賈府,光“寄頓罪產”一項,也吃不了兜著走。
福建人民出版社版《曹雪芹江南家世考》
有意思的是,若說書至后半部特別是六七十回以后,賈府的糟心事像曹頫時代的曹家似的越來越多,還好理解——直到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甄府“四個女人”給賈母請安時,還談笑風生、一派雍容的嘛(至六十三回,平兒還席,正熱鬧玩笑間,忽聞“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要見管家的探春、李紈、尤氏;緊接著便是東府中幾個人來報“老爺賓天了”。
前者鬼鬼祟祟,后者慌慌張張,“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形勢已是肉眼可見的急轉直下、內外交困),可是開書僅十幾回、尚在元春封妃之前時,卻安排有這樣兩個細節,耐人尋味:
第十二回,賈薔嚇唬賈瑞時,說了一句“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
黑更半夜,賈政悄悄地在家里看南京來的什么東西呢,又會是誰家的呢?和賈家“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金陵史、王、薛等幾大家族,史家、王家、特別是薛家的主流人物現都在京(王子騰奉旨出都查邊);當然也不排除是賈家老宅送來的,但來自甄家的可能性更大。
電視劇《紅樓夢》中馬加奇飾演賈政
因緊接著第十六回,還是這個賈薔,在向他榮國府幫辦家務的叔叔賈璉匯報“下姑蘇割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時,提到聽“賴爺爺”說,不用從京里帶銀子出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
你幫我藏點東西,我替你存點銀子,甄家、賈家這一對“老親”“世交”,正像賈雨村對冷子興所說,“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而最不乏的是銀錢財物往來。
什么意思?難道是兩家其實已經像秦可卿在給鳳姐托夢時說的“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都對“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的下場,早有預感、早做預案了嗎?
又偏偏借“賈薔”一人之口道破,莫非是擅使愛用名字諧音梗的作者,有意提示這兩家其實互相都是靠不住的“假墻”嗎——續書第一一七回,酒席間邢大舅恰就講了個“假墻”的笑話,來打趣賈薔。笑話里那“如今香火也沒一炷”的元帝廟,也正與倒了霉的賈府像得緊哩。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薔劇照
曹雪芹筆下賈薔這個人物,不可做等閑看。且不說“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他與齡官的愛情,使得賈寶玉悟到了“各人各得眼淚”的世間專情,成為主人公感情歷程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只說元妃省親時,點的那《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出戲,被脂硯齋批明“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的,是他“張羅扮演起來”的吧;他采買來的那“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作盡悲歡情狀”的十二個女戲子,堪與第五回“輕敲檀板,款按銀箏”“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的十二女仙對看吧;元春所點“伏賈家之敗”“伏元妃之死”“伏甄寶玉送玉”“伏黛玉死”的四出戲,與警幻新制的預示小說主要人物命運與結局的十二支曲,可視作仙凡兩界對全書主題不同維度的闡釋吧……
另,由十六回賈薔與賈璉的對話,又勾起對“璉二爺”稱謂的解讀話題。
筆者一直認為,身為賈氏族長而有父子“聚麀”之誚的賈珍,其名字,意為“假貞”;身為榮府財務“一支筆”卻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諳于“藏掖”之道的賈璉,其名字,意為“假廉”。
《賈璉傳》
而“賈廉”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崇禎本”《金瓶梅》第十八回中,攤上事的西門慶,以“五百兩金銀”公然賄賂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李邦彥,將黑名單上的“西門慶”改為子虛烏有的“賈廉”(萬歷詞話本則做“賈慶”)。
編出這樣一個名字,當然是蘭陵笑笑生飽含譏諷的諧音梗寫法,卻被“深得《金瓶》壸奧”的曹雪芹借了來使用。則“假貞”“假廉”的捉對兒出現,才是賈璉以榮國府長子長孫身份而被稱為“璉二爺”的合理解讀。
還有,再進一步說,我頗疑心在曹雪芹的早期文字中,比如《風月寶鑒》,賈珍、賈璉這兩個人物,比現在我們看到的文本中的角色地位要更加重要,其血緣關系要更近,很可能本是一府同枝的親叔伯兄弟,而非分屬東西二府兩枝。
十六回里賈薔向賈璉報告“下姑蘇”、賈璉則以“大有藏掖”爭利之語相敲打一節中,脂批“可嘆是親侄”,透出鱗爪;賈珍的小廝喜兒壽兒、賈璉的小廝興兒隆兒,這些名字亦是捉對兒出現;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時說“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賈敬怎會是賈璉的“親大爺”(三家評《金玉緣》本將“親大爺”改為“親太爺”,可見也是質疑),賈政才是(親叔叔)!
《全圖增評金玉緣》
想來在作者心目中,起初“璉(廉)二爺”原不是從“珠大爺”那里排的,而是從“珍(貞)大爺”這邊論的。出現如今的困惑,恐是曹雪芹“增刪五次”、一時給改混了、還沒來得及圓起來所致。
而這些,都是“假墻”沒有遮隱住的“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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